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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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回 鹄奔亭屈受侍郎刑 换巢鸾忍绝碧桃约



      许飞才见片言,便读不下去。眼里金星乱迸,耳中轰鸣声声,叫道:“苦也!如何将这大言语诬告我?”原来元时常有旨意:作歹叛乱,为头的、一同商量的、理会的不首告的,一般处死。许飞将在闽事件寻思一遍,自为光明正大,纵有处变权宜之处,也绝无嫌疑,只口口叫出首人来对质。
      推官冷笑道:“你不必攀扯他人;老实招伏是正经。”许飞道:“福州宣慰司何说?这告密不曾在福建报,怎费许大周折来递江淮?”
      那推官冷笑道:“许飞,劝你趁早断绝想头!活着出去,是不能了。认一件是死,认两件也是死,看你也是条汉子,趁早招承了罢!也免得零碎吃苦。”许飞喝道:“可笑!我许家三世立朝,乃诗礼簪缨大族,岂会生反叛心?尔等以他事诬我也还罢了;这等泼天罪名,安能安在我身上!”
      那推官怒道:“这般说,你是决计不肯招的了?”许飞断喝一声:“不招!死也不招!”推官怒道:“分明好意说与你,你不肯听,待上了刑典,却试你有几两硬骨头!”因叫道:“取王侍郎绳索来!”
      许飞惊怒道:“我为朝官,纵抗拒不招,合依条例,连职圆坐,立案同署,依法审勘。你一个小小孔目,深更半夜法外枉勘,这是那家王法?”那推官哈哈笑道:“自来进了此门的,生死由我。凭你千般妙词巧说,只消片刻,你要招时,还需求我哩!”
      话犹未了,只见几个押狱,抬了一条二丈有余油黑的麻绳进来。原来这是刑部侍郎王仪自创刑法。阿合马自擅权以后,提拔一干酷吏充任刑部。这王仪为投阿合马所好,造作十余种酷刑,尤以此刑称名,风行南北,故得号“王侍郎绳索”。止用一绳缚囚,令其遍身痛楚;若稍重,则即刻四肢断裂。非理苦虐,莫此为甚,且外无拷掠之痕,内有伤残之实,极是便宜。故没三两年,天下官府衙门无不惯熟此刑。
      许飞出入刑部几回,略略听过此刑名声,不禁煞白了脸。暗思:只索死不认罪就是。因咬住牙,闭了眼,全当自己死了,一言不发。几个押狱将绳索往地上一摔,七手八脚解了许飞枷杻锁镣,执绳而待。那推官得意洋洋,嘻嘻笑道:“许连帅,你还不肯招么?”许飞鼻孔里哼了一声。那推官扬手道:“陈二哥,你伏侍连帅便了。”
      押狱的齐唱声喏。便有一人扯定许飞头发,又两人按定肩,一人将绳子往许飞身上一套。许飞身不由己,被绳索甫一缠身,已酸痛难当,尚硬捱着。霎时全身被缚,只觉遍身筋骨无一不错位。禁不住要开口呼痛,狠命咬住舌尖,口中登时浸血。
      那陈二眼盯许飞神色,手中牵住绳头,先就收紧;霎时勒得许飞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站立不住,摔倒在地,兀自挣扎。陈二一刻也不松宽,只顾缓缓收绳索,许飞但觉四肢要一处处勒断了,都遏抑到脏腑上,隐隐听见骨格关节崩裂之声。痛得滚在地下,暗思:是我轻看了!这样酷刑,不消一时三刻,怕不得落下残疾。——不料一绳之威,乃至于此!又捱得片刻,气力已竭。兼颈上束绳已迫咽喉,气脉已窒。浑身痛楚,不能思索,惨呼不绝,欲死不得。恍惚听见推官叫他招承,也不知自己招了不曾,此刻全顾不得,只求速速免了此罪罢了。
      那推官见许飞披头散发,面白如鬼;满地打滚,号呼声声:知他不会熬刑。因缓缓笑道:“陈二哥,你缓些个。许连帅是个读书人,筋骨弱,不比别个。倘治的他吹灯拔蜡了,倒不好交待。”
      陈二知是叫他松刑,答应一声,放开绳头。许飞只觉四肢百骸如去了缒石关锁,重回人世一般,找回一口气来,伏地喘息不止。推官笑道:“许连帅,今番知道利害了罢!如今也不多说,你只把如何纠合福建反叛、勾结陈吊眼图谋作乱,在圭塘别墅所有约会同党招了便罢。”
      许飞寻回些毫力气,又摇头道:“没有的事。”那推官叫道:“你不肯招伏,我又要动刑了!”那陈二顺势将绳子一束。许飞吃痛,正待开言,先在心里将元任、许家、东宫以至圭塘影像想象了一遍,思道:须周全这些人。不过一时一刻,我什么罪孽禁受不得?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孤勇。屏住一息,咬牙不言。
      听推官冷笑道:“方才不过是小试吾锋。你再不招,便要筋骨寸寸断裂。那时纵有神医妙手,也医不得你瘫子废人。俗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死罪已问成了,何必讨这些皮肉苦吃?”
      听许飞哑然笑道:“我自己的事,自家招承不妨;横竖落于佞党之手,断无生理。想叫我攀扯旁人,累及东宫,祸延祖考,还是劝你每上面的人,趁早绝了妄想。”那推官被他说出了心事,羞恼成怒,叫道:“死囚徒,不识抬举!”因喝道:“上刑!”
      陈二恰待动手,室门忽然大开,跑进来一个孔目,喘吁吁向推官附耳说了几句。那推官面上悻悻,自出去了。那孔目道:“与许连帅松刑。”叫几个押狱好好送许飞回去安置。
      几人惊慌不定,疑道:“莫非这案子要翻过不成?”忙上来扶过许飞,悄声道:“许相公,小的也都不是成心。这邢老四素日狠心辣手,我每违拗不得,你老只得恕罪恕罪。”见许飞合眼不则声,打谅他是恼了,几人越发不安。陈二悄道:“许相公,小的合有上好去瘀活血的膏药,孝敬你老。”见许飞缓缓点了点头,几人心里石头方落了地,小心扶许飞回狱。
      此时已值破晓时分。宋复听见声响,疾起看时,见几个押狱扶着许飞,披头散发,衣襟凌乱,深一脚浅一脚捱进来。禁子开了牢门,小心扶入。宋复一把接住。见他星眸翕合,看见自己,紧着就落下泪来。那陈二忙递过药贴。宋复接过称谢,抱他坐了。
      过得半日,飞琼方攒了些精神,睁了眼。微微一动,就痛的叫出来。宋复情知是动了刑,叹问:“你这会觉怎么样?”飞琼仍不言语,目滞神怔,恰似枯井槁木。宋复恐他伤动筋骨,酿成大症,虽素日二人相守,端礼自持,此时也难顾嫌疑。解了自己外衫罩在他身上,欲解其衣看伤时,被飞琼一把按住了手。听他低声道:“他每拿大言语诬我,还有常平仓的事。”
      宋复也不理会,只问他伤形。飞琼恨命摇头道:“不碍事。”叫声“元任哥哥。”宋复只得隔衣略试,见飞琼不甚喊疼,料无要紧刑伤,略略放心。听他道:“他每连圭塘事都打听得了,还要揪尽同谋的人。傅国煾的弹表里写得更明白,日期都不错。”宋复笑道:“休说,刚才傅国煾还送来一封书。”
      飞琼未知何话,取来读时,却是谢揭发开常平仓事,且云“历来本朝不治此罪,且以嘉奖;料长官归京无忧”等语。飞琼看不两句,急撕去了。冷笑道:“他还想与日后留地步。天地间哪有这样生人?”
      宋复温然笑道:“‘君子慎所树焉’,你日后记清就是了。”飞琼闭眼摇头道:“我哪还讲得什么日后?”若说昨日尚有一二分存生想头,指望太子搭救,此时却是已坚死志。向宋复道:“要杀我,何用许大周折?他每明是要害殿下、要害南臣。这两年殿下为汉法事多有嫌疑,倘再因我生出事端,我便是东宫的罪人,百死也难赎了。”
      宋复叹道:“你是怎生?”飞琼道:“倘我还有余庆,便叫呼逊在这淮扬城里做了我;倘阿合马指使刑部解我去大都——”话到此又住了,转口道:“元任哥哥,你快去罢。”
      二人正说,忽听狱外炸雷般一声喝道:“范二,你要死!怎把许相公的饭食偷嚼尽了!”原来正是苦奴解手回来,看一犯人蹲在门口,手里一碗白鲞炖肉只剩些腌汁,旁边一个食盒子都空了。原来几个禁子知许飞连夜受勘,恐他日后有死灰复燃时寻趁他每。故要献好,备了酒饭以为暖痛之用,却被别犯吃嚼尽了。
      且看范二满不在乎,咂着嘴站起来骂道:“直娘贼!只许你受鸟用,不许大爷快活。可知出去受一刀一割时,都有的吃哩!”那苦奴怒道:“你敢寻大爷晦气么!”挥拳便往范二脸上打来,二人扭住厮打。众犯早打斗惯了,除非是惹了几个大盗,总闹不出事来。因都嘻嘻的来看,也有人怪叫几声好。
      那苦奴虽生的瘦骨薄皮,在江湖上混过几天,也甚来得。一时两人头脸上都挂新彩,骂骂咧咧,这方罢手,那范二被苦奴掀在地上,臂上蹭下一整块血皮来,吐口唾洟,自身下摸了泥石块拭了血,口里喃喃骂着走开,道:“吊额虫抢了他衣服,大刀王分了他银钞,不见你聒噪。吃的又不是你的杀头饭,急的鸟样。”
      飞琼听见,欲问宋复何故,口羞却问不出。宋复笑道:“教你看样宝贝。”说着,手里自袖间托出两方印来:一方金的,正是自己公主印;一方水晶的,正是博教圣女印。飞琼着忙,夺手抢了。仔细翻来看时,印文已被抹没去了,默默不言。宋复笑道:“许飞的官印、银字圆符、铺马圣旨几样,都已被他每收没入官。这两个不与那些一起,文字南人不识得,故被我留住了。”
      飞琼摩挲双印,低声道:“我前阵子作耍,刻了一枚朱砂六角印。混着把‘许飞’、‘绣衣指客’、‘青宫首领’、‘天生圣女’、‘白羽仙人’还有‘琼花博士’,还有些混着自己起的号都刻了进去。如今游戏误事,倘被人见了,岂不生疑?”宋复笑道:“这才六个。还有呢?”
      飞琼虽神思芜乱中,也不禁啐了他一口。宋复笑道:“朱砂质软,被我擘碎了。时机紧迫,不曾与你说知。”飞琼勉强笑道:“你好周全。”那颗心略略宽放了些,浑身疼痛便不可当,坐卧不宁。宋复笑道:“不如我每下棋罢。”
      飞琼好气好笑道:“我心里乱糊涂了,你还尽想着闲趣。”宋复笑道:“可知‘大乱养静’。你别的都好,唯处事欠些从容。正好在此磨炼一回。”强飞琼与他下起盲棋来。飞琼只得半心半意的陪他,忖道:“只索了此账再说。倒被傅国煾提醒了我。他可以言语里颠倒黑白,我还求什么真实!”
      因牢子重来送饭,许飞叫住道:“你去告诉胡蟠。就说我愿画押,只须如此如此。”牢子忙答应去了。
      胡蟠听说如此,喜得疾忙亲来狱里。请出许飞到外面板间坐了,笑道:“许连帅果是爽快人!”许飞道:“你要我供画这两件不妨。除非把另一桩也写在状上。否则,有死不画供。”胡蟠忙道:“请写,请写。”看许飞左手抓着笔,写了数行。
      胡蟠看时,前面几件都清爽了;后面却是“长生天圣女某年七月七日礼星,曾为我言,我前途不可量。不合生了妄想,在东宫刀挟太子,欲求美官。太子不愉,不忍处分,故遣我出东宫为礼部官,后放出外。”
      胡蟠看了笑道:“承情的很。只是这刀逼太子的话,未免无稽。”许飞冷笑道:“这虽无稽,比那故杀、私开仓、大言语原都可靠。可知我生平从没杀人,不也进来了?你照样送去罢。我不招,你每也难处。”
      胡蟠还意意思思不敢,道:“连帅不知,这词因不可捏造。倘里面有些不实,过后翻了,则是合路禁当不起。”许飞冷笑道:“休说你不知呼逊主意。你为效力他父子,却离间官与东宫父子之情,且问你扬州路可禁当的起?”
      胡蟠听出话头来,忙起身道:“卑职正为此事。不知如何才周旋得连帅,请连帅指示。”许飞道:“这桩案子已涉军事,还有福建宣慰司、都元帅府军户的话,他那里有行枢密院。你只推这一件,就不要江淮本省看详,直封与大都枢密院,再一封与六部兵、刑房,两处揪不出你错。却将节略招语拿去与呼逊,不要备细词因。这般处分,就不干你扬州路事了。”
      胡蟠大喜,诺诺连声。又答了许飞两句话,退出狱来。千思万想,趁夜将供状与案理都贴了,差快马直去大都。天明才遣人告省里:许飞已画了供,由宣慰司直递上枢密院了。呼逊闻讯,来索许飞供状。胡蟠亲自走来告道:“因他干涉着谋叛,宣慰司急要撇脱,已经告诉行院,急着送上了。短招备了一份在此与相公看。”
      呼逊本来也避讳军事,纵在行省里也啰嗦,乐得教行院去传。谁知看毕短招,有“刀逼太子”字样,呼逊连连摇头道:“你要这供状待何使?却不是教太子与他翻供!”
      胡蟠赔笑道:“便太子申辩,这些罪名也尽够他一死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呢。”呼逊又问:“萨仁图雅这妖妇,怎也牵扯进来?没的作怪!”
      胡蟠赔笑道:“福州那几个人口供,其实曾见平沙公主亲到宣慰司与许飞解围,凭气力压下事;杭州前日有圭塘余孽闹事者,不曾动干戈,闻说也夹着这公主的话。许飞也只提过只语,不肯多说了。想必他不愿多牵涉平人出来。”
      呼逊哼了一声道:“不错,这妖妇自幼和许衡那些汉人一处混。这是他自己寻死。他兵权早已交了,谁许他问兵来?”胡蟠赔笑道:“许飞说,公主本是巫人,为卜休咎理当;况伯颜丞相还是国人勋旧,江南一半还是他的旧部。”呼逊冷笑道:“也罢。既然许飞攀出妖妇,且传唤了来,一并扣住,再等回文。好叫陛下看看,真金素日亲信的都是些什么人物。”胡蟠忙道公主犹在江南,吕师夔已自去寻了,俱各放心。
      话分两头。却说在大都城,真金日日在中书,亲览百司之事,说不得宵旰勤劳。自许飞去后,恰似少一臂助。他与许飞政见仿佛,志趣又同。此时听旁人言语,多不称意,以是心上无时无刻不惦记他。命东宫诸臣都学许飞勤攻时政,时时讲论。
      近日察必皇后旧疾复发,卧病幄耳朵中。真金日日进侍汤药,是日又亲抱了一卷织金软席进殿。原来察必恐宫廷用度过费,虚耗国家民力。因此皇后幄耳朵中织造生活,都是察必亲率宫人手织,从不向国库支取。服器不用金,物旧则缝缀再用,以倡节俭。真金却恐母亲病里睡不稳,想织金席子轻软,故来请母亲换铺。
      察必皇后不肯,道:“阿母是草原上简朴惯了,不愿奢费。且今日我用金物,难保各宫妃子不仿效,日久成风不好。”真金道:“这是阔阔真为母亲织造者。母亲也请感儿臣等的心意,早些好起来。”
      察必皇后只得收了。叹道:“阔阔真是个贤德媳妇,然而他还是个草原上长起的妇人。要在大事上扶持你甚为难。你也须再得能替你分忧的好女孩。”真金恭敬道:“全待母亲痊愈了,替儿作主罢。”
      察必道:“怎么萨仁图雅那孩子一向少见了?” 真金素知母亲宽蔼仁慈,一向最疼惜萨仁图雅才情;自己心里也自属意他多时了,只是许飞外放,这些从何提起?只得含糊道:“儿臣也自久不见他。或者不知去何方告天祝寿了。”
      察必叹道:“他一向多病,受不住寒,以前都在东平过冬。我与他做了两套比甲,你可替他收着,叫他回来时好穿。”真金笑道:“母亲又是将坏弓弦煮练了,织成布,做起这衣服来?”
      皇后笑道:“草原生出来的人,衣料不在贵贱,只在保暖适宜上。弓弦作衣料,比江南绫绮还暖和。现如今离了草原,也没从前那些弓弦可织了。”真金忙笑道:“儿子与父亲时时穿着,都是这般说。朝里大臣知道,也都仿效宫中节俭。等萨仁阿妹回来了,就叫他穿。”命人收过了。
      又笑道:“萨仁阿妹前还说,他行江南时,闻说有一位黄婆婆改进织艺最妙。现江南人多纺起棉布来,价甚低而颇御寒,将来足可衣被天下。母亲可以少操心了。”察必皇后点头道好。复叹说:“好孩子,你快派人,叫他快些回来罢;母亲好为你主婚。你得了一个来日能佐政的好媳妇,阿妈闭了眼,也总算安心。”
      真金乃大孝子,闻言不祥,大惊跪地道:“好端端地,母亲怎么说这话?”察必皇后叹说:“我此番病,不比从前。恐怕是长生天要召我回去了。我也没别的想头,只盼得着一个好媳妇,来日辅佐你,做好皇帝也。”
      真金含泪道:“托靠长生天之福,母亲快快好起来,叫萨仁图雅随我孝顺母亲。”察必叹说:“那孩子做贤妃,来日必定强似我。我是久不能扶助陛下了。”
      真金明知父亲从前理政,多得母亲之力。朝臣一旦有祸,察必皇后也多为转圜;近年父亲着意钱谷,阿合马借机掊克四方,母亲委婉譬喻夺回,终不肯听。又念及萨仁图雅几年来不甚亲近母亲,盖为阿合马原为母亲家奴,故生嫌隙。那知母亲在深宫,亦引当初拨擢阿合马之事,深自咎歉乃耳。当下不住解劝。恐母亲疲倦,悄悄退出,自回东宫。
      是夜真金辗转反侧,久不能寐,约莫四更时分,方朦胧睡去。恍惚中见萨仁图雅立在跟前,在金莲川一片花海里,言笑晏晏。不由心神骀荡,走去要牵他手。蓦地里地覆天翻,再看萨仁图雅时,竟浑身浴血,堕在沼泽之中。披头散发,双目通红,听不清哭喊的什么。真金只叫得“小心”,看萨仁图雅似看不见自己,眼里似望着别人,却一点一点沉下去了,仍拼命哭叫。真金那还顾得,大呼“不可”,欲上前拉他出来,却惊醒了。
      闻外面谯楼方交五鼓,方知是梦,浑身汗如雨下,心痛如绞。再躺不住,便起身更衣梳洗。是日又非朝日,坐光天殿听政,没来由只觉心神不安。眼前一卷,却是枢密院呈奏,扬州路的一卷案理,见得是今日新到。各省有刑名事理入中书,多是径送刑部本科,照勘拟旨毕,却呈都省品处批复。此番不知是谁传递讹误,却叫枢密院呈送了来。
      真金心下惦记许飞,见是江淮的狱词,鬼使神差地便取来。翻开一页看时,入目便是“犯官一名许飞,不合与伊实彻尔起分争,用剑刺死伊实彻尔罪犯。”一行,便止不住心下突突乱跳。犹惊疑云:不争姓名偶合?
      忙忙地将招词细看,回思起来:那伊实彻尔正是阿合马的第九子。又看后面押字,正是许飞亲笔。只觉头昏脑涨,大惊跌坐道:“今番罢了!”一叠声喝道:“叫刑房的人!”
      内侍答应了便去。正逢白栋进来,怪问:“殿下叫刑部的人索何事?”原来真金方才急切了,此刻猛省道:刑部张澍、王仪等几个掌事之人,俱是阿合马爪牙,到今葬送良臣不知多少。此时天下案理先启东宫,这桩还不知刑房知不曾,要走漏了信息,岂不是送了许飞命?忙命追回那中官。
      白栋见真金举动失措,不成气色,心知有大事。见真金翻来覆去握着一卷文书,面目赤灼,方要启问,忽听真金问道:“这文书何故不见详细情犯词因?刑部凭区区几句招语定罪,怎不误事?”白栋听说,忙道:“各地到省的事理都如此,止节略犯人招语,为简便上阅,难免有些差池。”真金焦躁道:“日后再呈事理,叫他每写清犯人所招一概详细词因,若贪图便宜删略的,当案者撤职不论!”
      白栋平生不曾见真金急躁如此,因徐徐道:“殿下既有钧旨,不妨先拟文,使中书圆坐署名。殿下再行用印,颁布天下,便可革清旧弊了。”真金知自己失仪,长叹道:“卿来看这一卷。”白栋依言接过,细读之下,失惊道:“承晖休矣!邸报怎的不见?”忙问:“殿下有何主意?”
      真金沉吟半日,道:“除非解入京城,方能措手,也可照应。”白栋道:“刑部文书入京是四百里加急。这次承晖自家做下事端,恐怕这词因早一日前便摆在胡马案上了。况去年崔公之鉴,殿下不记得?”真金缓缓点头,道:“惟有一人可救承晖。”因以指蘸茶,在桌上书一“吕”字。
      白栋不解,低声问说:“承晖与吕家,那得交情来?” 真金卷了文书,立起道:“此处言语不便,这话不可外泄。即时回东宫,命用臣、九思他每速来议事。”君臣二人去了。不题。
      却说许飞与宋复在困在扬州狱,牢里未免有些不干不净勾当。许飞生得年青白嫩,多有觊觎者。然而众人看二人行止,想这年轻官儿是宋复禁脔。他每先见识过宋复勇悍,因都奉承他,也不敢招许飞,倒也无多啰唣。
      唯有许飞体弱,在狱里熬天候夜,种种不过好。更兼牢中熏息,腌臜脏污,生了一身湿疹,疼痒难禁。尽抓破了,行止卧立皆无处;宋复却泰然自适。飞琼一日问他,如此恶境,那里经受得。宋复笑答:“人死后亦不过归于尘土耳。那时经受得,此时便受不得?”飞琼思其话理,也自笑了。
      扬州诸官都知许飞忤的是阿合马,犯的是救不转的死罪,绝无一人来探问。自此许飞便静心候刑部回文,且以速死为幸。每日除为犯人看病说闲话外,便伏枷角代钞经文,赚些使费。因他看的病好、又知文断字的,连牢子也寻他看病、钞书写信。
      许飞因与狱众渐渐相亲,将各人罪犯情形也看详了□□,竟比刷卷时得明白多矣。若在从前有权时候,那里忍得,趁早便开发了;此时有心无力,无奈中渐看寻常。——逼得看开了,也不过如此。镇日闲时,只与宋复对口行棋。如此度日,竟也惯了。
      这日苦奴儿出去放风,独他俩对坐。忽然一牢子匆匆过来道:“许相公,朱娘娘给你包了寒衣送来,还问你肯不肯与他厮见。若不肯时,他便不啰唣了。”许飞一时没省过来,问说:“哪个朱娘娘,想是认错了人?”
      那牢子笑道:“你老还不省得。这朱娘娘娘艺名叫做珠帘秀,原是京城的行首。上月才到江东,作场没几天,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了。说不得他唱那一个好!你老在里面,不理会的,谁知却是旧相识!”
      许飞听说秀秀来扬,五雷掣顶,肠中车碾轮转的一般。暗思:秀秀南下,必是来寻我的。我潦倒穷极,死在旦夕。今番相见,便是永诀了,怎好说不见?然则为这假凤虚凰,已负卿卿,又有何面目见他?若说破情衷,叫他一场痴心尽付西风,前尘往事都成笑谈,又安忍得下心来?
      一时间心如刀割碎绞,那牢子还在絮絮说着朱娘娘身段如何好,唱念怎么妙法。忽听见外面高声叫:“九郎!九郎!”声音甚急,宛转若孤鸾鸣哀、青竹沥血,正是秀秀。牢子嘻嘻笑道:“叵耐吴四哥,不声不响竟把个朱娘娘带进来了。”说着笑盈盈便迎出去。
      许飞向自己身上一看,衣衫破败,锁镣连身;更兼面目垢污,发似虬结——怎下意的见秀秀?万般没奈何,瞥见宋复在旁,一把拉住道:“元任哥哥,妆一次许飞,生受你!”宋复道:“朱娘子那里认不出来?”飞琼急道:“这里黑黢黢的,看不清白。——倘叫他见我这人不人、鬼不鬼模样,必痛也死了。劳你驾罢!”
      听“九郎”呼声渐近,许飞顾不得,忙自坐床上,面墙向里。宋复没奈何,只得走出;傍牢门寻凹陷光暗处立定。见牢子引着两个女娘急急地过来,前面一个直呼“九郎”,看见自己,一发不顾得,提起裙子便跑至跟前三尺处。陡的立定,轻轻叫了声“九郎”。宋复见他眉淡如水,满面凄惶,心知是珠帘秀了,遂点一点头。
      原来珠帘秀在大都,被吴絮莲得了势挑唆排挤,立不住脚。心里也着实思念许飞,因离了大都,往南来寻。一路卖唱,名声大噪,唱到江东。只说许飞刷卷回来,自然相见;谁知重逢会如此。眼前立着一人,就说是半年不相见的人。
      时牢中昏黑难辨,又宋复与许飞面目差仿,何况在狱蹉跎一月,早不是当日少年高官装束形影,所谓囚首垢面。饶是秀秀,一时一刻也认不出面前之人。只颤巍巍问说:“九郎,是你罢?”语含凄然,若不胜哀。
      宋复轻声道:“我是许飞。”秀秀连连摇首,侧头失神道:“你不是九郎。”忽一眼见牢里间,一团黑影,似是一人盘腿面壁,坐在板床破席上,不见面目,唯见满头青丝披散下去。霎时心如刀扎,喉如骨鲠,止不住珠泪如雨倾洒下来。
      宋复见他神色凄然欲绝,暗思:琼儿说的不差。这珠帘秀貌不逮桃李,而零落过之。似此辈深情,安得永年?因温言道:“我是许飞,却不是你的九郎。”秀秀拭泪垂目,不复看黑影里的人。只问宋复:“你可认得我的九郎?”宋复只得点头。
      秀秀惨然一笑道:“是了,劳你问一问九郎,怎地不肯见我?必是弃嫌我的曲子,厌烦我了。”宋复道:“他怎好弃嫌你?”
      秀秀失魂落魄,只自顾自说:“劳你告诉他,自九郎去后,关太医又写新本子了,我恐九郎等不及要听,知道九郎在扬州,一路作场卖唱,到这里寻他。九郎他好么?我心上时时记挂着他。”
      说着,又以手抚眉,凄然笑道:“九郎,你临行前给我画的眉,你去后我再也不画眉了。你与我画的,我尚留着;你不肯画时,我也不请旁人来画。九郎风流,还记着不曾?”宋复瞥见里面人影一动,因道:“待九郎得脱生天,我和他与你三人觌面说清。”
      只这一句,秀秀唇边一点笑涡再勾不住。恨命摇头,泪似断线珠子滚将下来,强遏悲声。半日,抽噎着只道:“不,不!九郎磊落风流,他要回北去,必要交结新人。那时‘合欢桃核’,记不得我了。我决不叫他烦心。他既不肯见我,我则不搅扰他罢了。”宋复问:“则你走了,是去那里?”
      秀秀埋首半?,偏头微微笑道:“九郎临行时说,他往扬州去,我便待在扬州。是他亲口告与我的,我只在扬州等他。”宋复闻言,颠三倒四,知这个已是痴了。中心长叹,无言可答。
      秀秀到底忍不住,偷眼看那背影,终究不堪再看。狠心侧过面庞,扬声道:“若见着九郎,烦你告诉他一句:他从前劝我收徒弟,是我乔酸,不听他良言。自他走后,我在大都收了两个徒弟,叫赛帘秀,叫忠都秀,我一路南来,又收了三个……”
      忍不住哭道:“都叫秀秀,我日后在南边收徒弟,名字里都带一个‘秀’字。不论哪个,都可叫秀秀,唱的与我是一样。如此普天下都有秀秀,不论九郎日后去到那里,都可叫秀秀唱与你听……”瞥见牢中背影双肩直颤,不禁扬声哭道:“九郎,你可高兴足愿了么?”再掌不住,掩面奔了出去,那两个牢子忙忙跟上。
      宋复转身入监,疾忙来看飞琼时,仰首阖目,满面泪痕,一动不动。宋复叹道:“他已去远了。”飞琼微微启唇,叫了声“元任哥哥”。宋复靠床沿坐了,扳过其肩,听他低声说了句:“我心里难过的很。”不闻别言。二人默然良久。
      半日,宋复拍了拍飞琼肩膀,向外道:“小娘子有话,进来商议不妨。”原来与珠帘秀一同进来的,另有一人,却一直远远站开,不曾言语。此时走进来,却是玲珑,向二人福了两福。飞琼知道吕师夔心焦,从前见玲珑只觉浑身不自在,此刻见了,倒觉颇有感念之处,叹气无言。玲珑开言笑道:“你在此间还有什么心事未了?”
      飞琼心里无限后事欲叮嘱,闻言竟不知从何说起。闷了半?,见苦奴儿在门前伸头。忽想起来,指他道:“这位苦奴儿兄弟,为家中艰难,才做下事来,非大奸大恶之辈。他家里尚有老母幼儿,难以过活,须开脱了他方好。”玲珑道:“恁的时,叫大官人安咐一句。”
      飞琼与苦奴相对多日,渐输情焉,闻言心下颇觉快慰。看见宋复合目养神,又道:“圭塘中人与我毫无沾带。我自送死,休攀扯别个入内。倘有多舌的来揭故事,盼他为遮盖些,可以行得么?”宋复先笑道:“无庸费心。”玲珑也只一点头。飞琼叹说:“生受你了。”玲珑笑道:“别个都相托了,你自家的事,也该说两件子。”
      飞琼回过神道:“去河洛我二叔府上,就说不肖侄叩首,现犯了丧门辱户的罪业。许家须即刻出许飞籍,向官府告执凭文贴,周知天下。此事耽不得,火速,火速。”玲珑笑道:“不急这片刻。还为何事悬心,一发说了罢。”
      只这一句,勾得飞琼心事全起。想阿合马党祸不靖,天下钩考理算未完,田土钞法积弊,徭役日繁;南方小国峒蛮尚未宾服,北方海都乃颜叛乱迭起,高丽新政成效未知,东征日本不闻消息,朝中汉法未成,科举不兴,东宫尚立不起来,大哥还在北边。天南海北,过去未来,事情一不能理,就此尽皆罢手,却如何抛闪得,又那里嘱的尽?心里全灰,暗思:“只了结此事,落个死而无憾。”
      将手伸至怀中,却定住了,犹豫不决。玲珑看在眼里,只不作声。飞琼咬牙想道:我能信得过吕氏否?回思当日谏章被盗,冷汗发出,那物事便取不出来。正迟疑间,听见一阵急脚步声,一押司飞步过来,道:“刑部回文,立提许飞、宋复两名犯人。”
      飞琼听说刑部回执今日到了,向宋复微微一笑道:“看来咱每喜日到了。”不由满面胀红。玲珑嗤笑道:“刑部准详文字今日才到,岂不迟些个?”
      飞琼不理会他。见几个牢子在外等提人,拉着宋复悄道:“若断成‘斩立决’,你须速去,休以我为念。”宋复笑道:“倘你我易处,你会便舍我去么?”
      飞琼一腔沸血上涌,心里突突乱跳,失声道:“罢!罢!”回头向玲珑长揖道:“请致意吕江州:数年厚爱,深情足感,不能报得。从前多有言语不逊,冒犯的多了,幸勿介怀。望他自爱,休与胡马同流。他日致青云之上,殿下自有好处与他。”玲珑微笑道:“纵到青云上面,能得着一片月光垂幸嚜?”
      飞琼低声道:“我与我夫君同死,死得其所。你说与吕江州,这几年,难为他了。”玲珑似为所动,愕愕不言。飞琼已往门外来了。众人推推搡搡,将二人拥至公厅,见胡蟠面带喜色,取了刑部详文,当厅宣读:
      按得自今谋反事,行省不得擅行诛杀,结案待报;又许飞为三品官,合逮京按问。可将许飞押赴大都,候刑部详审者。一干平人释放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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