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同人]风须臾

　　掌中重剑玄澈，长四尺，阔一掌。

　　此处极静，在这样盛夏，坊间连蝉鸣都没有，只有粘稠得仿佛要倾泻一地的燥热。阳光透过浓密的树丛射下来，形成一幅又一幅的光柱，其中有一幅，恰好射在那件工艺品一般的武器上——说它精致，却并无太多繁复的花纹，说它简单，古朴大气又不足以道出其精妙之处。

　　重剑讲究大巧不工，并不明显的剑锋只是一道窄窄的白痕。魏长亭低头赏剑，仿佛那便是他一生挚爱，连一丝一毫的注意都没有分给他面前那数柄苍白的利刃。

　　和利刃一样苍白的，还有几个一身黑色铠甲的缇卫。额角迸出一串一串的汗珠来，他们脸上也写满了凶狠，一双一双瞪着前面的眼睛，充满了红丝，仿佛妖魔。就是这样声势浩大的虚张声势，转瞬间便被魏长亭身后横七竖八的死人，破解得彻彻底底。

　　魏长亭眯缝着眼，看了看远方依旧巍峨的太清宫：“尔等与魏某并仇怨，只可惜你们做了辰月的走狗，那就怪不得魏某了。”他踢了踢脚边的尸首，每一个都只有一处伤口，已经不再淌血，只是肢体纠结，扭曲得可怕，想来比起外伤，内伤才是将他们带向死亡的元凶。

　　对方只有一个人，但从缇卫的表情就足以看得出：他们已经输了。他们不能再动手！如果他们再动手的话，那么，他们的命运就会像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一样，甚至会更在凄惨！可他们更不能逃走，也无法逃走。他们不是当初让七卫卫长夜不能寐的白发鬼，无法荡着锁链离开这里，在这处狭窄的巷道，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仿佛已经知晓自己必死的命运，缇卫在这段最后的时光里格外用力地呼吸着空气。每一次都是那么用力，仿佛要将肺管撑裂。

　　终于有一个尚且年少的缇卫再受不住这种绝望的倾轧，咆哮道：“动手吧！”但见他满头大汗，双目赤红，猛地抖起长剑，已然向前疾刺了出去。这一剑，显然运足了全身的力道，是以一剑刺出，长发飞扬。但是他一剑甫出，那柄催命的重剑便突然扬了起来，“铮”地一声，砸在他的长剑，震得剑锋向上疾扬了起来，而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一抹红影自一侧的高墙，悠然滑落，轻足一点，正落在重剑之上。

　　魏长亭凝眉叱道：“顾小闲！叛徒！”

　　红衣少女踏在重剑上，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红，连露出的指尖都用凤仙花染红了。但见她一手拎着鲜红的裙摆，俯下身微作一揖，鲜红的轻纱随着她的动作漂浮着，仿佛正在燃烧的一团火焰：“许久不见了，魏长亭。只是公子，话不可乱说。我何时说过我是勤王义士，何时说过要与天驱为伍，又何时说过要与辰月对敌？”

　　“哼！多说无益……”魏长亭忽然看到她袖口里探出的一缕流苏，嗓音霎时沉静下来，“你也与他熟识。”

　　顾小闲闻声也是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静如水的眸子第一次显露出些许慌乱，她连忙将那流苏穗子收好：“与你何干！”

　　魏长亭一震重剑，剑尖朝下，触地便碎石断金。

　　顾小闲当即被震落在地，一连退后几步方才站稳脚步。

　　但见他拄剑而立，面部的线条都柔和了起来，亦是风姿倾城，哪里还是方才那副杀神模样：“既然如此，你走吧。只是，若再遇到……”他冷哼一声，“就没这么简单了。”

　　顾小闲抬起头，眸子里殷红的一圈始终透着死寂的异样，此时却因她溢于言表地惊异，多了几分生气：“你这话什么意思？这是……这是他……你们怎么会认识！”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顾宛瑶。”魏长亭沉声道，“你应该明白，现在的你打不赢我。女孩子就是要惜命一点儿，聪明一点儿，别留在这儿求死。”

　　“女孩子”这个熟悉称呼让顾小闲为之恍惚，但那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一振长袖，空中当即爆出一片火花，火焰嘶空，被魏长亭以重剑拦下。他连退三步，再抬起头，顾小闲已然横刀身前，护住了身后的缇卫：“桂城君这是，”她目光盈盈回转，“看不起宛瑶？”

　　魏长亭暗叫一声“糟糕”，随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他身后已经被忽然涌入的一大群缇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小闲端坐桌前，医官正躬身为她包扎着小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她身为女子，手臂本就玲珑纤细，裸、露在外的白骨与撕裂般的伤口更显狰狞可怖。

　　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伤痛上——不得不说，自从接受了教宗施与的秘术，她的痛觉便在不知不觉间消弭殆尽，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只能让她感到些许轻微的刺痛——他们本来就要得手，在天罗渐渐深藏的时下，将桂城君这个明目张胆到近乎愚蠢的天驱宗主缉拿甚或就地格杀。偏偏一个着红白短打的小姑娘从天而降，旋身一击竟是将那柄比她还高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虽有借下坠之力，但单凭那越过近百缇卫，直送到她眉心的一招，她的武学天赋足见一斑。

　　顾小闲忽然对这个目光清澈眼神稚嫩的小女孩起了兴趣，不由得一手托腮，回忆着她当时的一举一动：

　　那时这小姑娘一击不中，眉头一皱，枪头一挑，后手又是一抬斜点向我颈间。但这只是虚晃一招，紧接着便翻手一拧，将长枪使做了长棍。那一棍自上而下，力道酣畅淋漓，若不是我躲得快，恐怕伤到的就不只是一只胳膊了！

　　想到这里，顾小闲咬咬下唇，忽然想起小姑娘落地那一瞬的踉跄。

　　若不是桂城君多此一举拉着她抢先逃离，说不定她们真能打个痛快！

　　毕竟跑不远的猎物总是会被猎手擒住了任意拿捏，不是吗？

　　伤口已经包扎好，顾小闲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轻轻甩了甩受伤僵硬的手臂。现如今，只有身体自然的疲惫与僵硬才能让她感受到活着的痕迹。她不顾医官的阻止，斟了杯淡青色的酒液。

　　酒香四溢，映照出她苍白的脸色，这样空濛的颜色让她每每沉醉不已。这张熟悉的脸变了，变得总是透着刻薄与狡诈，她甚至想敲开自己的头颅，看看那个混乱、绝望、痛苦与疯狂的源头，里面是否燃烧着熊熊烈火，可以在她燃尽了全天下之前，先烧光她自己。

　　“莫问杯中是苦汁抑或琼觞，生命的芳醇滴滴浸漏……”

　　身旁始终恭顺垂首的医官忽然从桌底抽出一把阔剑，直袭她腋下。

　　顾小闲头也不回，将酒杯随手一挥，清冽的酒液正泼在医官脸上。

　　医官自是听闻她的瘦削与强悍，并不愿与她硬碰，轻喝一声，弓步弹身，决心以快相制！顾小闲并不看他，只是稍稍偏头、侧身，便堪堪躲过了寒气逼人的利刃。急进与失之毫厘的挫败让他暴怒，已顾不得许多，但见他手腕一沉，剑法忽变，转眼已甩出六朵刺眼的剑花，随后又倏忽散去，直挑向顾小闲下盘。他毕竟是男子，对战女子，纵使无法做到剑势如环，步步紧逼，倒也好借着气力出招刚猛，以力压制！

　　想到这里，医官愈战愈勇，剑光纷纷，招式炫目，竟将顾小闲笼罩于剑影之中。顾小闲微微颦眉，已经没了方才的悠闲。她有伤在身，伤口上涂的药膏也难保没被混入什么别的药物，迅速制敌方为上策！观察到顾小闲脸上细微的变化，医官心下一喜，大喝一声，连发十余剑，剑剑皆取顾小闲要害，引得她只得一阵手忙脚乱的接挡。

　　手边没有趁手的武器，只有……顾小闲目光一暗，此刻竟散发着沉沉死气，眼中的红圈却是愈发明艳。她退后一步，扣手身后，五指间明明灭灭，竟包裹着一抹跳跃的火光。

　　医官脸色一变，只得借势急进。

　　顾小闲自知尚不能熟练掌控这股力量，眼看着剑锋近在眼前，只得孤注一掷，用受伤的手臂用力将他推开。本还道这次要阴沟里翻船，不想医官方才一连挥空十数剑，右臂已是酸痛难忍，亦是力有不逮，竟让她推得险些阔剑脱手。医官蓦然强收手指，勉力归刃，却正与终于稳定了力量的顾小闲正面相击。右手的指甲当即被掀飞了三枚，五指指间一片焦黑。

　　可他脸上却挂着笑意，就在方才那一瞬，阔剑已交至左手，反柄一握，先是用作长刀直劈下去，又紧接着一剑突入空隙，平胸刺出，硬是将方才他砍出的剑光，以横卷之势直直劈开。收剑入鞘，顾小闲胸前的十字刀光依然清晰可见。

　　不想，他眼神忽然空濛一晃，面前赫然是顾小闲那张面若桃李的脸。是如此近，竟能让他看清顾小闲脸颊上浮着的那层胭脂，简直就是白瓷片上落着的浮尘。呼吸间，他禁不住睁大了眼睛。那张剔透莹白到不似活物的脸，白得如此支离破碎，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尘埃，死亡的恐惧让他不寒而栗。但就是这样一瞬间的恍惚，就让他献出了生命的代价。

　　顾小闲扫了一眼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尸首，连声啧啧：观他剑法，大开大阖显然并非出身杀手或是刺客，或许是勤王的世家子弟？

　　但那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她杀的人已经太多，想杀她的人也已经太多，此处她孑然一身，她与任何人都无关，也不敢与任何人有关，空留一副臭皮囊，生与死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可她偏偏执着于生，活下去，活下去或许就能等到什么……可能凭借无怨无悔地等待，又能换取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只能不断催促着自己坚持下去。她迫切需要一个结局来结束这一切，又无时不刻不再恐惧着终结。或许本就不抱希望，来得要比得而复失温柔些。

　　她沉吟片刻接着方才的调子，轻声哼唱：“……生命的绿叶片片飘零。”

　　“没听过的羽人诗歌。”

　　顾小闲闻声转身，对来者恭敬一揖：“风执守不知道也是自然，毕竟……创作它的人，不在这个世界。”她言罢直起身，笑意嫣然，眼中光华流转。

　　烛火如豆，夜晚的空气中尚残留着白日里青草味儿，闭了窗子再放下门帘，仿佛还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这间略显破败的小屋外没有坍圮而代表着拒绝的院墙，亦无垒石做篱只有一条从蔓草堆里新踩出来的小径。

　　“君言然哉：朝朝有千朵蔷薇带来，然昨日蔷薇而今安在……”颜小依一边摸索着帮蓝芝砚包扎伤口，一边轻声哼唱着。

　　“从没听过的歌诶~虽然好听，但是不是有点儿……不开心？”蓝芝砚正疼得呲牙咧嘴，见小依不仅冒险收留了自己和老大，还唱歌给自己听，不好再没出息地呻、吟出声，便寻了话题，笑嘻嘻地问道。

　　小依闻言先是一愣，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蓝芝砚还道是提到了人家小姑娘的伤心事，忙不迭地讲笑话，几句话功夫服就把身边魏长亭少有的几件怂事儿都抖了出来。小依知道蓝芝砚的心意，不由得轻笑出声，手上略略施力：“小依没事，只是一时也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看到了这段短诗，不由想得出神了。”

　　蓝芝砚被这忽然加重的力道弄得痛嘶一声：“这样啊……小依姐姐，轻点儿轻点儿！”

　　“原来还知道疼~”小依的声音欢快地起伏着，“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对着一个外人，把与自己那么亲昵的人都卖了呢！”言罢她板起脸，伸出纤细的手指，准准地点在蓝芝砚额头，“你呀，真是童言无忌，什么话都敢说。好了，在这边躺好，我去看看小堇那边。”

　　魏长亭在房间另一头往自己的伤口上抹着药膏，他伤得不重，大多只是擦伤。方才听到蓝芝砚的声音，一张脸都红透了，听到小依帮他解围，趁着颜小依从他身边走过低声道：“多谢姑娘。”

　　小依向着他的方向微微一笑：“桂城君客气了。”

　　魏长亭的脸色霎时变了。

　　颜七夜在柴房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回到屋子时，竟发现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还好，一眼就能看出深浅来，不足畏惧。只是那个男的……

　　“哥哥回来了！”小堇正回头看着他，一张依旧苍白的小脸上满是笑，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

　　“嗯。”颜七夜见他并不像是被挟持，却也不喜欢与陌生人有所接触，只是淡淡点头。此时看过去，小堇正抓着几枚猪骨头打磨而成的小球和两个陌生人玩儿得不亦乐乎：这么说，这两个……携带可怕长枪和重剑的可疑人，其实没有危险？颜七夜没有看到小依，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看向小堇。

　　小堇立即心领神会：“小依姐姐说哥哥最近太累了，就去买了两个鸡蛋，正煮着呢~”然后抓起几个小球高兴地展示给颜七夜看，“哥哥，快看！芝砚姐姐和这位叔叔正在教我玩儿这个！”

　　颜七夜看了看“这位叔叔”并不多问，只是走上前摸了摸小堇的脑袋瓜：“小堇要乖，好好玩儿吧，我去看看小依。”言罢对两人点了点头，缓步离开了。

　　颜七夜轻轻关上房门，赫然睁大了眼：是夜莺！

　　夜莺站在不远处的树杈上，灰白色的眼珠仿佛散发着幽幽的微光，正如她的代号，她就是一只夜莺！夜莺无声浅笑，枯瘦的手指抵在唇边。

　　颜七夜并不作声，回头正看到火光明灭的伙房，透过门缝正好可以看到投在墙上的人影，那正是小依无疑。小依无事，他也就放了心，微微松了口气，指了指柴房的方向。然后疾走几步，再弄出些许轻微的响声，以免屋里的强者有所怀疑。

　　颜七夜绕过狭小的伙房，将柴房的门轻掩了。几乎就在那一瞬，月出轻云，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光影，沿着颜七夜的脊背，慢慢爬上来，越过他的头颅，投在地上。夜莺习惯于掌控着一切，她总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一双灰白的眼睛混沌一片，让颜七夜无从除按摩她的心思，又受制于人，只有听之由之，把一切都看做自然。

　　为防万一，颜七夜还是压低了嗓音：“你怎么到我家来了，有事出去谈……”

　　夜莺晃了晃手中的冰玦，颜七夜立即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夜莺上下打量着颜七夜，眼神陌生得似是第一次见到他：“你家里为什么会有天驱？”

　　颜七夜坚定地摇摇头，语气却饱含轻蔑：“我以为天罗与天驱有着共同的敌人。”

　　“允许合作并不意外着容许隐瞒。”

　　“看来，这确是我的不对了。天罗是杀手，所为不过倾国之利。你们不是可以舍生忘死的刺客，此时可与辰月为敌，难保日后不会为了更多，反噬其友。”

　　“想要得到你想要的，只管服从命令，不要想知道更多。”夜莺言罢对颜七夜微微颔首，将冰玦丢给颜七夜，看着他慌忙接住护在胸口，忽然语气一转，“既然不认识那两个天驱，就尽早找个理由让他们离开。任务从来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别因为旁人破坏我们的计划！”

　　颜七夜将那枚指甲大小的冰玦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这才收好了，问道：“这次我要杀谁？”
　　夜莺掩口一笑：“刚才偷听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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