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一晃，行宫的日子便过了一个月。这一日忽然传来眉庄有孕的消息。这消息颇令两宫主仆欢喜。据流朱跟我说，是在曹琴默烟雨斋里喝梅子汤时，眉庄突然不适呕吐，故延请太医诊看，一看才知有喜的。流朱只顾说的欢喜，我心中想着琴默是华妃的人，不禁有些顾虑，问可曾请了别的太医诊治？流朱说可巧正是沈眉庄自己信任的太医刘畚给诊出的结果。
　　如此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又想眉庄虽然心计不多，甄嬛却心思颇多，一月来两人形影不离，料是为姐妹留了心的。
　　眉庄有孕，本被甄嬛占去大半的恩宠又有回转之势，趁机向皇帝提及自己有个姐妹安氏，照料人极为细心，不知可否招来行宫，陪伴自己起居。皇帝听闻，无不准许。于是一顶泥青小轿终于接来了安陵容，姐妹三人，终于又在一处。陵容又羞又喜，拉着眉庄的手道：“还以为这三个月见不到姐姐们了呢。”
　　眉庄只笑：“这次是我厚着脸皮，跟皇上要人，皇上答应了。可没有下次了。要想从此不分开，还要你自己努一把力才行。”
　　陵容听了，羞极低头：“妹妹见不着皇上，该怎么努力呢？”
　　“听闻这月十六皇上要在扶荔殿为温仪帝姬举行个周岁庆生宴。按理一个帝姬本不至如此隆重，只是皇上膝下实在凋零，所以虽是个女儿也宠爱备至。或许，你有机会一展才艺呢。”
　　陵容点点头，道：“不管有无机会，妹妹都准备着就是了。”
　　我看她神色认真，想来是真的动心了。
　　安排陵容住进玉润堂附近的繁英阁，甄嬛带着我和流朱回转杏天居。她轻摇着手中的白玉柄扇，笑道：“只道眉姐姐也是个性情女子，没想到也能为皇上推荐枕席。”
　　我道：“荐与不荐，后宫与寻常百姓家不同，皇上注定不是后宫某个女子一人的夫君。更何况，小姐与安沈两位小主入宫时，三个人的手是握在一起的，说好了共同进退。”
　　流朱也频频点头：“小姐虽深爱皇上，却也不能忘了姐妹之情。人常说，深宫一辈子，可以没有恩宠，却不能没有姐妹。”
　　甄嬛听了，回头戳了我一指头，又戳了流朱一指头，笑骂：“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两个来教我了？”
　　……
　　很快到了生辰这一天。据说参加宴会的，不仅有皇上和他有宠的十多位妃嫔，还有其他皇族参加。我一早起来细心收拾，穿一袭荷碧宫装，垂鬟分肖髻上簪两簇清新趁叶的茉莉，对镜反复自视，悄叹口气——再怎么打扮也是个侍女。
　　却不知清河王如今是何等仪表，今天的宴会，他也该参加。数年不见，他应该长的更高更帅了吧。他是否还像当初那样温和善良，容许我私下里叫他一声——玄清哥哥？
　　与流朱一同去侍奉甄嬛，她留心看了两眼我的装扮，并没有说什么。
　　午间同去扶荔殿，站在甄嬛的身后，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清河王的座位。可是，一直等到开宴，清河王也没有出现。又听闻清河王为人不甚合群，每于盛大宫宴，不是缺席便是晚到。皇帝体谅这个六弟是清水闲人，不好交际，因此也从不见怪。
　　殿内宽敞，但人多天热，终究气闷。甄嬛素性怯热，又吃了几杯后劲十足的梨花白，便有密汗从鬓角渗出，汇聚流下，冲花了面上脂粉，背上薄薄的海棠绡衣也湿透了。于是起身离座：“浣碧陪我出去走走罢。”
　　我有些不甘，道：“奴婢替小姐看着些。省的皇上发现小主不在，会生气。”
　　甄嬛愣了下，说了二字也好，便带着流朱走了出去。
　　等了老半天，也没见着清河王来，却见个年纪渐长的妃嫔扶着婢女颤巍巍走来，她面色苍白带着病气，许是久病气虚，肩头有些佝偻，整个人仿佛撑不起一身湖绿的金线妃服，浑身重量似乎也倚在婢女身上。然仔细看，年轻几岁时应也是个如花玉娇润的美人。
　　皇帝见她，便频频皱眉，连忙着人看座，免她请安，又说这样暑热的天气，你何必来凑这个热闹？
　　皇后眉目慈和的看着，微笑道：“端妹妹膝下无子，想必是来看温仪的。”
　　端妃喘着气，仿佛微微一笑，都用了极大的力气：“娘娘说对了。……”她说着，颤巍巍伸手从怀里掏出个翠绿项圈来，殿中明眼人颇多，立时惊叹——说是数年前南诏国进宫的上好南玉所制，下面又坠了五线璎珞，十分华丽好看。
　　“这是臣妾昔年的嫁妆，留着也是无用。送给温仪帝姬吧。”
　　众人又一片兴叹。我溜眼看琴默，却见她面上闪过一抹惊愕紧张之色。先时不解，旋即明白——宫中无子妃嫔众多，一个个为了老有所养，恨不能夺人子嗣，占为己有。若是两下素有交情，送这样大礼，不觉得什么。不过，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何况送礼之事，大多在庆生宴前都送完了，赶着在宴会上献礼，想来也是别有用心。给皇上看得？
　　琴默到底客气的致谢。端妃又慈爱抚弄了片刻温仪柔嫩的脸蛋儿，这才恋恋不舍的去了。
　　清河王到底没有来，这叫我好不失落。皇帝终于注意到了离席的甄嬛，隔得老远问我道：“甄婉仪呢？”
　　我忍着沮丧回道：“小主怯热，回去更衣了。”
　　皇帝点点头，吩咐：“去看看，别耽搁太久，不成体统。”
　　“是……”我正也待的不耐烦了，连忙退了出来。看看左右供人休息的偏殿并没有人，想回杏天阁瞧瞧，又怕与甄嬛走岔了路。不如先到后殿瞧瞧，或许在后面乘凉呢。于是向殿后绕去。
　　殿后果然清净生凉，且愈走愈进幽境。一条碎石铺就的蜿蜒小径直伸进碧涛涌动的翠竹林里，我走进去，只觉惬意清凉无限。前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便知有池溪活水，愈发心向往之。走出竹林，眼前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上面攀满了翠绿的爬山虎，粉色的牵牛花于午后的阳光下，静静的妩媚呈放。流水声就是从假山后面传来，我正要走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声：“阿晋，你帮我看着，我敞开衣怀透透风，刚跑了一路浑身都是汗。”
　　“好，王爷快着。”
　　我听了不禁一愣，那声音竟很熟悉！我用力回想，刹那间想起两次相遇于梅园的御林军统领夏弋来！可是，阿晋又是谁？
　　我的心抖的一跳，迅速隐身在假山后，双手扒着石头凸起的地方，小心探出头，只露一对眼睛。只见前方一丈开外的地方，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侧身临风站着，他已经松了腰间紫玉带，敞开一身滚雪纱袍。那个叫阿晋的少年在用一把大扇子对着他胸口狂扇风。
　　虽然两人都侧身对着我，但我还是立刻认出了他们，正是我三年前遇到的玄清阿晋。我一颗心像打翻了五味瓶，我这样心里悄悄想念着清河王，而清河王并不曾将我放在心上，他虽两次遇到我，却不肯与我相认，还假冒御林军统领！
　　难道，他竟也和世人一样嫌我身份卑微，不肯与我相认么？我这样想着，心中刹那凄凉酸楚，泪水亦夺眶而出。也忘了走开，只顾呆呆的看。
　　只听清河王又道：“但愿我从徽州带来的烧窑瓷器和雪顶含翠的茶叶，皇兄会喜欢。”
　　阿晋道：“王爷放心吧，别的不说，就冲王爷顶着大热天儿，快马奔驰来去的这份辛苦，皇上也会高兴！”
　　“那你快把东西收拾起来，咱们这就去赴宴，免得太晚，皇兄怪罪！”
　　“是！”阿晋收了扇子，转过身猫腰去够池塘岸石上的东西，我这才注意到两个黄绫包装的礼盒放在岸边，一旁还放着一竿修长紫笛，一个精致酒囊。
　　阿晋抱了礼盒直起身，一眼看到了我——“啊！”他瞠目结舌的啊了一声，清河王立刻掩住衣怀，也扭头望来，登时大窘，一面扣着衣扣，一面尴尬道：“那位姑娘请自重，难道不知非礼勿视这句话么？”
　　既然被发现了，我也不再藏着，跳出假山，拍了拍手，冷然走向他们，口中嘲讽道：“自重？到底是谁不知自重！要知道来这太平行宫避暑的大多是皇上和诸位后妃。这位王爷在此宽衣解带，也就是让我一个小宫女看到了，若是让哪位皇帝的宠妃看到，看王爷不落个行为放荡，轻薄后妃的罪名！”
　　“啊你！……”玄清认出了我，却被我的刻薄噎的张口结舌。
　　阿晋气道：“嘿，你这丫头，说话怎么这么损，王爷在炎炎夏日下骑马跑了半天了，能不热吗，在这里透透风怎么了？”
　　我无词以对，只恨恨说了一声“活该！”然后大步经过他们，继续向前走。我不是来看风景的，但也不能因为遇到了他们，就转身而退——凭什么？
　　我在他二人的注目下，大摇大摆向前走了一段路，进了一丛竹障，猛然间发现前面是赤裸裸的宫墙，已经没有路了。
　　“啊？”我不禁尴尬出了声。身后传来玄清和阿晋嗤嗤的笑声。当真可恼！我对着宫墙，正进退无路，忽听得身后又有人声传来：“刚才的梨花白酒劲真足，热的我都不想回去了！”
　　“奴婢也不想回去，殿里太闷，可是再不回去，皇上会不会怪罪？”
　　“既有浣碧在那里应承，怕什么。”
　　“话是这样说，不过只怕浣碧的痴呆性子犯了，又给小姐惹祸呢。”
　　“倒也不至于。只是往常她一直躲着皇上，今日在殿里，怎么叫也不出来。”
　　“这，奴婢也不知道，只是看她半天不错眼珠盯着清河王的座位看。或许，是想小时候的救命恩人了吧。”
　　“哦……”
　　正是甄嬛和流朱的声音，她二人且行切近，到在了池塘边上，“好清澈的池水！”甄嬛赞道。
　　流朱忽然叫了一声：“小姐，你要干甚么？”
　　“嘘！……”
　　我轻分开一束竹丛，只见甄嬛果然换了身淡紫蝶花罗衣，此刻脱了鞋子，双手一抛便丢给了流朱。裙子挽起，虽看不到没在浅草中的脚，但两段白嫩如藕的玉腿已经赫然呈现。流朱抱着鞋，脸都白了：“小姐快撂下裙子，仔细给人发现！”
　　“你看这里哪有人？”甄嬛不以为然，已经伸脚探入池塘碧水中。
　　这里又不是你的私家花园，怎会没人呢？我放眼寻找清河王和阿晋，只见假山的正面是个巨大的石雕仙鹤在探头饮水，水从那仙鹤口中流入池塘，怪不得水声潺潺。鹤尾是个山洞，而玄清阿晋就藏身其中。
　　甄嬛一手扶着岸石，站在了池塘里，膝盖以下，全都暴露无余。眼见流朱吓得脸色发白，不禁咯咯娇笑出来，以扇撩水，泼向流朱。这般佳人戏水的画面，的确诱人。只是，总得分个场合吧，皇家宴会的花园里。我实有些无语。
　　玄清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好奇从洞里探头出来，吓得立刻又缩了回去。可是他因受阻而不能离开，直急的搓衣揉胸，这次轮到我幸灾乐祸的笑了。
　　甄嬛仿佛听到了一点动静，不禁微微一愣，突然脚下一滑，啊的大叫了一声，身子向池塘里坠去，流朱吓得一把拉住了她，可她一个人拉不住甄嬛，清河王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从山洞里冲出来，探手抓住了甄嬛另一臂，将她拉上了岸。他用力过猛，失控向后摔去，好不容易尽力稳住身躯，
　　偏流朱护主心切，突见个陌生男子矗立在眼前，立刻恶狠狠推去，清河王到底给推的倒在后面的山石上，好不狼狈。待撑地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甄嬛也在流朱的协助下，匆匆穿了鞋子。扭头一见，不禁诧异，上下打量对方道：“阁下是清河王？”
　　清河王一愣：“这位小主竟知小王名号？”
　　“除了清河王，谁饮得起西域玫瑰醉，谁又手执一杆紫笛，四处逍遥？”
　　哦。清河王有些醒悟。我心中暗想——甄嬛虽没有见过清河王，竟是比我更晓得对方的特征。
　　“你是皇兄的新宠，甄婉仪吧？”清河王若有所思，他是想起了方才甄嬛主仆二人的对话吗？
　　一个新宠，叫的甄嬛有些膈应，又见对方并无遮拦的看着自己面容，渐显高冷起来：“你如何得知我名？”
　　“小王平素奉诏入宫与皇兄对弈，宫中事也有几分听闻。自婉仪承宠以来，宫中出了不少事，死的死，疯的疯，连折数人。而皇兄口中婉仪这朵柔弱娇花，至今却还刨足戏水，丝毫无恙呢。”
　　他口中所说疯的是指华妃身边的丽嫔。甄嬛一口咬定余氏受人指使，于是使人装鬼假扮余氏冤魂，没吓着华妃，却吓到了丽嫔。那丽嫔素日口角锋利不饶人，却极怕鬼，可见也不敢做什么大恶。只是余氏生前曾受华妃庇荫，与她也有两分交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突然成了恶鬼，故被吓疯了，还胡言乱语，叫余氏的冤魂去找华妃，别找她。
　　如此倒像华妃跟余氏有什么牵连似的。真真假假，皇帝也难断绝，因此卸了华妃协理六宫之权。
　　甄嬛脸上也有些变色，不知是为害死了那么多人，还是为自己光足戏水。总之不屑冷笑道：“宫中之事，与王爷无关，何必妄言？请自重。”
　　“自重？”清河王笑了一笑，也不着恼，竟徐徐道，“自重？倒是谁该自重？要知道这太平行宫来避暑的，不全是皇上和诸位妃嫔，还有其他皇族兄弟！甄婉仪光天化日下在池塘里洗脚，也就是被小王看到了，若被其他皇族男子看到，婉仪岂不是要落个轻浮放荡，行为不检之罪！？”
　　他这话说的，我差点笑出了声，连忙用力握住了口。只听甄嬛气的声音都颤抖了，“你！……”流朱护在甄嬛前头，冷冷道：“小姐何必跟这轻浮放浪之人耽搁废话，皇上还在扶荔殿等着小主去伴驾呢！”她言语之间是在警告玄清，此乃皇帝宠妃，尔休得无礼。
　　甄嬛这才愤然拂袖而去。
　　“王爷，你方才说话怎么学她？”阿晋看甄嬛走远了，不禁笑向玄清道。玄清只含笑望向竹林这边道：“浣碧妹妹，你还不出来吗？”我只得低头走出来，想着倚梅园的事，心里还是悲凉愤恨，大步走过他身边，并不抬头看他一眼。
　　胳膊突然一把被他捞住了，“浣碧妹妹！”他唤了一声，语声挚诚，有些歉疚，“你还好吗？”
　　只觉双泪刷的淌下，但冷然道：“王爷须知尊卑有别，还请放手！”说罢，用力抖开手，头也不回的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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