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后宫中，妃嫔怀有身孕，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消息。乾隆八年春，后妃一早到寿康宫请安时得知，纯妃又有喜了。纯妃原本推推脱脱，不愿在众人面前招摇，还是在太后赐了浓茶后，她喝不得，皇后才含笑替她回禀的。

　　众嫔妃面面相觑，心事各异。素日与皇后、纯妃交好的娴妃、愉贵人都由衷地面露喜色，只是娴妃脸上略隐着几分带着凄凉的羡慕。嘉妃面色苍白，她与纯妃原来各有一个儿子，如今纯妃又有了，自然是感到危机重重。乾隆三年才选秀入宫的妃嫔，到底资历浅些，半是嫉妒、半是羡慕纯妃何等好福气。而如今的贵妃，已是一副超然空灵的沉寂，看不出半点人间的喜怒哀乐。

　　也只有若妍自己心中淡淡的，只暗中瞥向雨晴，怕触了她失子之痛的伤处。

　　雨晴却是一副浑不在意。为了若妍，她自然是高兴；为了自己的私心，她也只是存了几分失落罢了。安胎药、各样的补品一样不落的喝，但无奈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可毕竟，当了八年的皇后，人前已端惯了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会变更的贤惠得体，与太后谈笑自若。

　　“纯妃又有了，真是好福气，”太后小口喝着茶。在宫里三十载，什么嫔妃间的拈酸吃醋没见过，丝毫不去理会下面众人的眼色。“景泰，九门提督昨儿才送来的上等燕窝，我这儿也用不上，便着人送到景仁宫吧。“

　　“臣妾多谢太后，“若妍才要屈膝行礼，便已被太后止住。

　　太后最知道，宫中妃嫔平白无事都能生出不少嫉妒泼醋之举，自然不能让纯妃在众人面前太显眼了，便慢条斯理地把目光转向瑜夕问道，”愉贵人，五阿哥近日可好？“

　　瑜夕受宠若惊，忙答道，”回太后，都好，都好。臣妾改日便带他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点头以示赞同，又看向贵妃。众人都知道，太后除了对皇后心情复杂，对旁人都是淡淡的，但如今，对贵妃尤其淡漠。“贵妃，身子可大好了？”

　　慧如福身，开口时居然比太后还要冷淡，却不曾错了规矩。“回太后，托您的福，臣妾已大好了。”

　　太后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只顿了片刻又向众人谆谆道，”皇上如今，膝下皇子不多，你们日后不仅要体贴纯妃，还要好好服侍皇上…让我和皇后也省些心。“

　　众人都忙称是，又听太后说了家常的嘱托，便都跪安了。

　　一如往日，若妍与雨晴一道回去。今日，她却欲言又止。”姐姐——“

　　雨晴却已捏了捏她的手，以示理解。”妹妹，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这样岂不生分了？“

　　”谢谢姐姐，”若妍如释重负。走了半晌，见雨晴静静的，又忍不住开口，“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皇上最盼着姐姐这里的好消息。姐姐莫愁，自然会有的。”

　　走到杨柳下，雨晴只觉得花粉迷了眼，扶着彩云的手默然不语。

　　回到长春宫，已是黄昏时分，彩云才将憋了一下午的话说出口，“主子，奴婢知道您和纯妃娘娘的交情不比旁人，但您不急，奴婢还替您急呢！”

　　“有什么好急的？”雨晴轻轻叹息，颓然做到妆台前。端了一日的笑，真是身心俱惫。

　　彩云一副怨她明知故问的样子，嘟嘴道，“娘娘，皇上多久没在长春宫留宿了？”

　　“你这丫头，也不害臊！”雨晴口中责备，却想得走神了。不得不承认，彩云所言，正是她几个月来的烦心事。她和弘历还是从前的默契、温存，但不知不觉间，竟少了暖帐内让人心魂颠倒的缠绵。正月、元月里帝后事忙，尚且说得过，但到了二月、三月…到了晚间就寝的时候，弘历却总会目光躲闪地说政事繁忙，要回养心殿批改奏折，各种躲避的借口。就连她自己送上门时，他都会说怕在养心殿她休息不好，然后恋恋不舍地让人送她回长春宫，让她摸不着头脑。

　　彩云见她走神，知道自己猜中了她的心事，便识趣地不再言语。正帮他卸下钗环，便听外面通报，“皇上驾到。”

　　“说曹操，曹操到，“彩云小声笑道。

　　“谁是曹操？”弘历人未到，笑语先闻，三步两步走进内殿。

　　“彩云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向皇上请罪，”雨晴笑嗔道，收了凌乱的心神，起身福礼。

　　”请罪到不必了，“弘历边扶她边好脾气道，”朕不过是好奇你们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雨晴埋怨地看了彩云一眼，彩云却已含笑携众人退了出去。”皇上不多去看看纯妃妹妹，怎么有空过来了？“

　　弘历双手搭上她的肩令她坐回妆台前，看着镜中几日未见的人，肤如凝脂，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近来因更主意保养而越发显出她原本的冷艳，随着岁月的洗礼平添了成熟的魅力涵养，还是让他心醉的模样，如今，却如镜里看花…

　　弘历怔怔地看了她片刻，才尴尬地轻咳一声，“知道你会问，昨儿才去的。这不是，想你了么。“

　　雨晴却但笑不语，起身看着他，良久才有几分伤感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多年前，他曾对她说的话，而从她口中说出，却令他揪心。如今的她，磨平了气性、不会对他撒娇吃醋，能说出这句话，是多么不容易开口。

　　”我——“弘历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歉意。

　　雨晴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胆量魄力，直接环上他的脖子，见他神情复杂，有几分泄气，抽开手，侧头闷闷道，”谁说想我了？“

　　这样的她，弘历哪里还有能力推拒，捉回她有些冰冷的双手放到胸前，深情饱满地看着她，轻柔地吻住她的唇。得到她热情的回应，弘历越发把持不住了，吻着吻着两人便已倒在了床榻间。

　　衣衫已半解，弘历才捡回了几分理智，喘着粗气摁住她的手，”晴儿…”事已至此，不知如何推拒。

　　雨晴错愕地看着他，极力平息着自己同样急促的呼吸。弘历此时的举动，令她神魂失常，起初的那股邪劲儿又回来了几分。

　　弘历还未回过神，已惊奇地被她推倒，柔柔的吻落下，从他的唇，到脖颈、前胸、小腹…

　　弘历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但又一次想到太医的忠告，拿出最强的自制力，拉住她的手，”晴儿…“

　　若在往常，她定会因羞赧地败下阵来，可今日她似铁了心一般，拂开他的手，“别动。”

　　她俯下身，一阵纠缠。

　　欲仙欲…弘历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才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可又在清醒的一瞬间想到，她原是何等清高正统的女子，能如此放下身段…还不是拜他所赐，不禁怜惜地再次拉她，强压住心中的火气。可对上她红了眼眶泫然欲泣的羞赧模样，他心疼极了，再次欲言又止。

　　雨晴彻底泄了气，忙扯了被褥钻了进去，转身背对他委屈道，”我如今这般令你嫌弃厌烦么？难道要我如此…献媚邀宠，你都不肯…不肯——“

　　弘历有苦说不出，”晴儿，不是这样的，你不必如此…我——“罢了，罢了…为了表明心迹，他直接将人从被里捞了出来，用实际行动告诉她。

　　长春宫内的红烛，燃了大半夜。

　　而次日，下了早朝，弘历宣钟太医到养心殿，挥退左右，给他递了个方子。

　　身为妇科专家的钟太医，低头看了看方子，只见上面的药物有：桃仁、红花、乳香、丁香、枳实…不用往下看，便什么都明白了，都是伤胎的利器。这样的旨意，也远不是头一次接到，只是，不曾从皇上口中亲自得到。

　　在宫中，守口如瓶、谨遵上命，便是有史以来的生存之道。钟太医清了清嗓子，只问道，“微臣不知，是哪位小主的药房？”

　　弘历头也不抬，淡淡道，”中宫的坐胎药，日后切记，万万不可落下。“

　　钟太医心下一惊，却再不敢做声，只得领旨退下。

　　——

　　夏末秋初的日子里，下了书房，清澈的阳光洒落在满地点点黄花上，别有一番万物萧索来临前的绽放风采。

　　玉瑶随众阿哥皇亲走出书房时，忽然见明义向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和他一样满下了脚步，待众人走到了前方才往御花园溜。原以为明义是个中规中矩的，不想，在一处念书学习日子久了，玉瑶才发现，原来这个表哥也是个淘气的，越发觉得相处投缘了，早在私底下以兄妹相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容他们二人再恰当不过了。

　　此时躲到假山后面，玉瑶才看见，明义袖中藏了一卷书。

　　”你方才弄什么鬼？“玉瑶问道。

　　明义又看了看四周无人，才从袖中取出书卷，又藏到身后。“好妹妹，只一件事，你可别告诉旁人。”

　　“少卖关子，快给我瞧瞧，“玉瑶笑道，”什么《牡丹》、《西厢》是咱们没淘气看过的？“

　　明义摇头，但笑不语，将书递给她。

　　“《风月宝鉴》…”玉瑶读着封面，一脸疑惑。“从未听说。”

　　“那是自然，”明义嘴角轻扬，“才从府上借住的一文人墨客那里得来的新作，妹妹如何得知？”

　　“什么人？“

　　”此人姓曹，字梦阮，别号雪芹。“

　　“曹雪芹…”玉瑶拿了起来，才一盏茶的工夫便已读了前两回，口中不由地赞叹。

　　“你可说，是不是好书？”

　　玉瑶极力点头。”好哥哥，这卷书，先借了我，可好？“

　　整个秋天，两个孩子便在上书房的茶余饭后时，将一卷《风月宝鉴》看了几遍，奈何竟是作者未完之作，末尾章才写到了书中林黛玉被拒怡红院门外，后作葬花吟那一回，真是让人欲罢不能，玉瑶不住地令明义去要后面的章节。

　　因太爱书中的故事，两个半大的孩子还各自题了赏析《风月宝鉴》的诗，总共不下十多首。

　　玉瑶爱晴雯撕扇，便作了这样一首：

　　”晚归薄醉帽颜欹，错认猧儿嗔玉狸。
　　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嬉。“

　　明义赞黛玉的心性，又作了这样一首：

　　”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
　　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

　　玉瑶看了他题的句子，却陷入深思。明义看她出神，以为觉得自己写的不好，便一拱手笑说，到底须眉浊物之作，比不得公主灵巧心思，玉瑶这才忍俊不禁。

　　——

　　到了腊月，若妍肚里的孩子落地了，是皇上的第六子，取名永瑢。

　　雨晴不禁伤感，又是一年到头，自己还是未能再有身孕，只觉得时间在一点点地从她手中流逝。

　　她深知，弘历虽然嘴上不肯对她说，但他不仅想再和她有一个孩子，他也想要一位嫡子。大清从开国以来，就没有嫡皇子继位。深受汉文化熏陶的弘历，且他是个爱屋及乌到极限的人，早就有打破这个记录的宏图大志。他曾经对永琏的态度，就是铁证。

　　原先，她会有后怕，怕遭人忌惮、怕嫡子担不起大任落得跟当年康熙的废太子同样的下场…可如今，后怕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信念。她和他是命，作皇帝皇后是命，若能为他完成心愿，也算是全了他们之间一世的缘分。

　　可是，安胎药一碗不落地喝，就是没动静。真是可笑，自己如今也会变成这样为了子嗣而多愁善感。隔上回生育已是十年的光景，年岁渐长，都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

　　正对着寒窗外的漫天飞雪出神，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才记起今日是十五月圆的日子，思绪中的人已如期而至。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弘历的声音温煦爽朗，还未等她起身便已虚扶了她，顺手摘了雪中行走的银狐皮滚金边斗篷，递给宫人。

　　雨晴还未想好怎么答，见他此时身上还沾满了雪，忙伸手替他去拍打，又向吴书来瞪了一眼，“雪天儿的，皇上偏走着来，吴书来也不劝着点儿。”

　　物以稀为贵，皇后的体贴叮咛，皇上总是最受用，吴书来躬身说“知罪”之余偷看了一眼，只见皇上嘴角轻扬，开口时却浑不在意，便识趣地携众人退下。

　　“无妨，”弘历握住她的手，扶她坐了回去。

　　“腊月天寒，彩云沏了姜茶，你来前才送来的，先用些去去寒吧。“这日忽见弘历，雨晴心中莫名地起了十二分的歉疚，许是一心虚，话又说不出口，便只得对他多体贴些。

　　弘历接过茶盏喝了，见她不饮，又问道，”你自己怎么不喝？”

　　“我…太医说了，姜虽不妨碍有孕，但毕竟性热，还是少食为好，小心些总没错。”

　　弘历低头不语，欲再喝茶时，才意识到一碗茶已见了底，才讪讪地将茶盏放回案上。

　　”皇上…”雨晴欲言又止。

　　“什么事？”

　　虽难以启齿，可到底敌不过自己心中隐隐的愧疚之意。说与不说都是心痛。“臣妾想，这几年，虽添了五阿哥、六阿哥，到底皇上膝下子嗣单弱，上回选秀还是乾隆三年时，大清本有三年一选秀之例，如今，三年早已过，本应——”

　　十五月圆之夜每每能与自己心尖上的人度过，总是让弘历心驰神往的日子。但乍一来就听她说出这一番话，弘历心中如浇了一盆冷水，什么姜茶，白喝了。他不满地轻咳一声，连带着也改了称呼，“皇后说的固然是，但先帝在位时，并未如此三年就周折一番，到底劳民伤财，岂不逆了我朝节俭之风。”

　　雨晴开口前，已想到结果大致如此，可还是抹不去自己心中的歉意。”皇上，臣妾身为皇后，若自己多承…雨露圣恩不能为皇室开枝散叶——“

　　她很久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生分、外道的话了。弘历瞬间清醒了，心中揪痛。到底，还是没能免去她的苦楚…他何尝不知道，她是多么渴望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弘历进退两难，伸手拉住她，语气放软了，”别说这样的话，什么雨露圣恩、开枝散叶的劳什子，我不管。”

　　“你不管，我却不能不管，”雨晴无奈道。

　　弘历试探道，“是皇额娘又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太后不说，是因为知道她自己就会已经想到这一层。“只是…我如今年岁渐长，没那么容易生养了，到底还是觉得对你…有愧。”

　　弘历将她一下子揽入怀中，为的是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湿润。“你这样说，我才觉得愧对你呢。这样的事，急不得的。你喜欢孩子，我知道…但我如今政务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思去选什么秀。”

　　雨晴也只得败下阵来，“若不选秀，那便晋一晋后宫妃嫔的名分，可好？”

　　弘历长舒一口气，抚上她为了自己忧虑而苍白的脸颊，“若如此做了让你心中好受些，朕便依了你。”

　　乾隆九年初，皇太后懿旨，晋纯妃为纯贵妃、娴妃为娴贵妃、嘉嫔为嘉妃，愉贵人为愉嫔，舒贵人为舒嫔，又追封已故的哲妃为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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