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刃向柔

　　时间在等待与焦灼中被拉长。转业流程推进了两个月，旅部的推荐早已上报，更高层级的批复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去向虽已明朗，但这悬而未决的状态，反而像钝刀子割肉，加剧了萧毅内心的躁动。
　　每一天，唯一恒定不变的，是晚上九点那十五分钟的视频通话。
　　他总会提前几分钟就拿过那部特许的手机，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机身，直到屏幕准时亮起，那个雪山湖泊的头像跳动起来。
　　视频接通，沈亦柔的脸出现在小小的屏幕上。她通常还在书房，背景是整排的书架，台灯的光线为她清丽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在忙？”他的声音透过电波，总是不自觉地放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嗯，看份报告。”她抬起眼，镜头里的小鹿眼沉静依旧，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确认他的状态，“你呢？”
　　“刚结束晚课。”他看着她，贪婪地捕捉着屏幕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有时候，他们并没有太多话可说，就只是这样开着视频。他在这头整理内务，或只是看着她；她在那头翻阅文件，指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最安神的背景音。如果她临时有会议或应酬，也总会提前发来一条简短的信息：「今晚九点可能赶不及，勿等。」或是「会稍晚，你方便再联。」
　　这种无声的陪伴与默契，是分离岁月里最温柔的支撑。
　　然而，这短暂的慰藉之后，是更漫长的空虚和对归期的迫切。
　　对部队、对战友情谊的不舍，如同沉在心底的铅块，沉重而真实。每一次训练场边的指导，每一次食堂里兄弟们欲言又止的目光，都像是在提醒他，这场告别正在进行。他害怕那种挽留，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用沉默。
　　而另一边，对沈亦柔的想念，则像野火，在他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燎原。他看着视频里她沉静的眉眼，想起的是她晨起时慵懒的声线，是她坐在副驾时窗外交错的流光。
　　这种强烈的拉扯，让一向冷静自持的“银刃”也变得烦躁不安。
　　这天晚上，视频里，他看着她低头批注的专注侧影，那股想立刻飞到地身边的冲动再次汹涌而来。
　　“亦柔，”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委屈，“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沈亦柔笔尖一顿，抬起头，隔着屏幕看向他。
　　他继续说着，像是要把积压的情绪全部倒出来：“我想去给你送早餐，想接送上下班，想……现在就见到你。”他深吸一口气，“我也……很怕。怕看到山鹰他们看我的眼神，怕听到任何一句挽留的话。”他眼底是压抑的红丝，“这种等着判决，又舍不得，又必须走的感觉……真他妈的难受。”
　　屏幕那头的沈亦柔，安静地听完了他的宣泄。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笔轻轻放下，身体微微前倾，更靠近了镜头一些。
　　她清丽的面容在屏幕上放大，那双小鹿眼里没有责备，没有不解，只有一种深切的、沉静的懂得。
　　然后，她清冷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像山涧清泉，缓缓流过他焦灼的心田：
　　“萧先生，我的先生，”她叫出这个前所未有的、带着绝对归属感的称呼，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慢慢来，我与你同在。”
　　“……”
　　这称呼像羽毛轻轻拂过耳膜，当时的萧毅正沉浸在自我剖析的激动情绪里，只是觉得心头那股烦躁瞬间被一股奇异的暖流压了下去，很受用，很安抚。他甚至没来得及细品那个石破天惊的定语。
　　“啥？”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点懵懂追问，“你说啥？我没听清……” 或许不是没听清，而是不敢相信，下意识想再确认一次。
　　看着他这副瞬间从忧郁硬汉切换成大型犬求确认的模样，沈亦柔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小鹿眼里迅速掠过一丝了然和无奈。
　　她给了他一个标准的、清晰的、带着“你这人怎么这么烦”意味的白眼，清丽的脸上写满了“懒得理你”的嫌弃。
　　“没听清就算了。”她语气凉凉，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亲昵称呼只是他的幻觉，“到时间了，快去休息。”
　　“哦……好。”萧毅被她一个白眼堵了回来，心里那点疑惑被强行压下，但奇异地，那股焦躁真的平复了大半。他看着她，乖乖点头，“你也是。”
　　通话结束，屏幕暗了下去。
　　宿舍里一片寂静，窗外是营地规律的熄灯号音。
　　萧毅握着手机，靠在床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左肩的隐痛似乎也不那么明显了。她最后那句话，像有魔力一样抚平了他的毛躁。
　　他下意识地回味着刚才那通电话，回味着她沉静的力量……
　　然后，他的思绪，猛地定格在了她开口说的那句话上。
　　等等……
　　她当时……是怎么称呼他来着？
　　不是简单的“萧先生”。
　　是……「萧先生，我的先生」？
　　「我的……先生？」
　　萧毅猛地从床上坐直了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瞪大了眼睛，脑子里仿佛有齿轮开始缓慢而沉重地转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我的先生？
　　他一直以为，“萧先生”是客气，是疏离，是她为自己划下的安全距离。他为此小心翼翼，不敢逾越。
　　可如果……如果“萧先生”从一开始，在她心里，就是“我的先生”的简称呢？她每一次清清冷冷地唤他“萧先生”，其实都是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主权和认定？
　　这念头如同一点星火，骤然落入了干涸的心原，瞬间燃成了燎原之势！
　　大彻大悟！
　　原来……原来是这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喜悦和巨大满足的暖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迸发，汹涌地冲遍四肢百骸！刚才那些要死要活的焦躁？早不知道被抛到哪个星球去了！
　　他现在只觉得浑身轻快，每个毛孔都透着“美滋滋”三个字，嘴角完全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咧开一个巨大无比、傻气又无比灿烂的笑容。
　　他抱着手机，直接向后倒回床上，盯着天花板，无声地咧嘴笑了好久。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她吐出那四个字时的语气、神态……
　　“我的先生”。
　　一遍，两遍，三遍……
　　越回味，心里那股甜滋滋的暖流就越是汹涌，将他这两个月来的所有不安和思念都熨帖得平平整整。
　　原来她不是疏离，而是早就给了他最坚定、最浪漫的认定。
　　挂断视频近十分钟后，萧毅终于彻底消化了这个惊天发现，把发烫的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笑出了声。
　　猎鹰的利刃仍在鞘中等待归期。
　　但心，早已跨越山海，稳稳地落在了属于他的港湾里。
　　那个她早已为他预留的位置——我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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