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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罗兰夫人引领佩妮走向书房一个被天鹅绒帷幕半掩着的角落,她拉开帷幕,露出一张厚重的、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黑色石台,石台中央放置着一个让佩妮呼吸为之一滞的装置——一架赛斯琴。
它比她读过的任何插图中描绘的都要精致和庞大。主体是一块长方形的、薄而富有弹性的金属板,被牢牢地固定在石质基座上,金属板表面均匀地覆盖着一层极细的、浅色的沙粒。在基座的一侧,连接着一个可以调节角度和高低的黄铜臂,臂的末端安装着一把同样由黄铜制成的琴弓。
整个仪器被打理得一尘不染,在从帷幕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下,金属和黄铜闪烁着冷静而理性的光芒,仿佛一头沉睡的、等待被唤醒的机械巨兽。
“这就是……”佩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就是赛斯琴。”罗兰夫人确认道,她走到基座旁,用手轻轻拂过黄铜臂,眼神温柔,“它的原理,想必你已经从书中了解过了?”
佩妮点头,目光无法从仪器上移开:“通过琴弓摩擦金属板边缘,激发板面振动,振动的波在板内传播、叠加,形成驻波。在驻波的波节处,沙粒静止不动,而在波腹处,沙粒被剧烈抛起,最终聚集在波节线附近,形成可见的……克拉德尼图形。”
“理论知识是地图,”罗兰夫人微笑着说,她的手握住了琴弓的柄,“但亲眼所见,才是真正的风景,现在,让我们来点亮这片风景。”
罗兰夫人调整了一下黄铜臂的角度,让琴弓的边缘轻轻抵住金属板的侧缘。然后,她用一种稳定而流畅的动作,开始拉动琴弓。
“嗡——”
一种纯净、持续、略带金属质感的单音在空气中响起,并不刺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接敲击在人的骨骼上。
紧接着,奇迹在佩妮眼前发生了。
金属板上那些原本静止的、杂乱无章的沙粒,仿佛突然被注入了生命,它们开始轻微地颤抖、跳动,像是受惊的微小生物。
随着振动持续,沙粒不再是无规则的躁动,它们开始移动,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精准无比的画笔,正在以沙为墨,以振动的金属板为纸,进行创作。
沙粒们汇聚、流淌、分离,沿着某种看不见的力线重新排列。几秒钟之内,一个完美、对称、复杂到令人窒息的几何图形清晰地呈现在黑色的板面上。
那是由清晰的、没有沙粒的波节线和堆积着沙粒的波腹线构成的图案,线条锐利,结构稳定,仿佛是用最精密的仪器雕刻上去的。这是一个六芒星状的雪花结构,每一个角度都无可挑剔。
佩妮屏住了呼吸。
她的大脑在第一时间开始了高速分析:“频率……板面边界条件……二维驻波模型……对称性破缺的可能……” 这些术语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这是她习惯的思维模式——用理论和数据去解构一切。
但紧接着,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冲垮了这理性的堤坝。
是美,一种源于自然法则深处的、简洁而强大的美。
这不是绘画或雕塑的美,这是一种真理显现自身时所散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光辉。它无声地诉说着支配这个宇宙的深层秩序,将一种无形的力量——振动——化为了有形且绚烂的形态。
她亲眼看到了能量的形状。
佩妮脸上的表情,从全神贯注的观察,到恍然大悟的明亮,最后,所有的冷静和克制都融化殆尽,定格为一种纯粹的微笑。
琴声停止。
沙粒构成的图案依旧稳定地停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证明。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嗡”声的余韵。
过了好几秒,佩妮才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向罗兰夫人,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它……比书上的任何描述都要……”她寻找着词汇,最终轻声说道,“……震撼。”
罗兰夫人浅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温和,“理论是地图,亲眼所见是风景,”她重复着之前的话,语气里带着鼓励,“而亲手绘制,才是真正的探索。想试试吗,伊万斯小姐?”
佩妮几乎是立刻点头,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在她眼中闪烁。“可以吗?”她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紧紧锁住那静止的、完美的沙之图案,仿佛怕它下一秒就会消失。
“当然,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探索。”罗兰夫人将黄铜琴弓递向她。
佩妮接过琴弓,手柄上还残留着罗兰夫人掌心的温度,以及一种经由岁月打磨后的光滑质感。
它比看起来要沉一些,这份重量让这个动作显得更加庄重。佩妮学着罗兰夫人的样子,调整黄铜臂,让琴弓的边缘轻轻抵住金属板的侧缘。她的动作有些生涩,带着初次尝试的谨慎。
“稳定而均匀地发力,”罗兰夫人在一旁温和地指导,“想象你不是在摩擦,而是在引导,引导板面之下的能量,让它按照你的意愿歌唱。”
佩妮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然后,用力拉动琴弓。
“吱——嘎——”
一声刺耳、短促、完全不和谐的噪音响起。金属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上面的沙粒像被惊扰的蜂群,猛地炸开,胡乱地跳动着,那个完美的六芒星图案瞬间崩溃,化为一片混沌。
失败了。
佩妮的脸颊瞬间染上一抹淡淡的红晕,有些窘迫地松开手。“抱歉,我……”
“不必道歉,我亲爱的孩子。”罗兰夫人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而愉悦,“每一个初学者都会经历这一步,包括当年的我。这不是演奏小提琴,不需要优雅的旋律,它需要的是稳定、持续且精准的频率。再试一次,感受那个‘临界点’。”
佩妮定了定神,摒弃了杂念。她不再去想“绘制”图案,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臂和手腕的控制上。她再次拉动琴弓,这一次,动作缓慢而坚定。
“嗡——”
纯净的单音再次响起,虽然比罗兰夫人拉出的声音略显生硬,但已然稳定。沙粒再次开始舞动,它们汇聚,但这一次形成的不是一个完美的六芒星,而是一个更为简单的、由四条清晰的直线构成的正方形图案。
“很好!”罗兰夫人赞许道,“你改变了摩擦点的位置,频率提高了,图形也随之改变!看,它回应你了!”
佩妮的心脏因兴奋而加速跳动,她保持着拉弓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正方形。这不是她“画”出来的,而是她通过控制一个物理参数,“召唤”出来的。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一种通过理解和运用规则,直接命令物质世界显形的力量感。
她小心翼翼地稍微调整了一下力度。正方形的线条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沙粒重新流动,图形在方形与更为复杂的十字形之间微妙地摇摆、变形。
佩妮完全沉浸在了这个过程里,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下稳定的振动,眼前变幻的沙之几何,以及脑海中飞速运转的、将理论模型与直观现象不断印证连接的思维火花。
这是一种纯粹的探索乐趣。
佩妮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改变摩擦点,调整力度,看着沙粒在她“指挥”下,分解、重组,形成圆形、锯齿状、甚至更为复杂的花朵状图案。
最终,手臂的酸麻感将佩妮从那个由振动和几何图形构成的迷人世界中拉回现实。
她缓缓停下拉动琴弓的动作,那纯净的“嗡”声随之消散,金属板上的沙粒仿佛耗尽了最后的活力,轻轻震颤了几下,最终沉寂下来,定格在一个由数个同心圆构成的、曼妙而宁静的图案上。
书房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但这份寂静此刻却充满了回响——是那琴音的余韵,是沙粒舞蹈的残影,更是佩妮心中澎湃思绪的轰鸣。
她放下那沉甸甸的黄铜琴弓,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金属振动带来的微麻触感。
佩妮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到的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极度充实和温暖,仿佛内心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知识和惊奇的光芒照亮了。
她转过头,看向一直安静陪伴在侧的罗兰夫人。老妇人倚在旁边的桌案旁,双手交叠,脸上神情温柔。
她没有急于询问,只是包容地看着佩妮,仿佛在欣赏一幅刚刚完成的杰作——而那杰作,正是佩妮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沉浸在探索乐趣中的光彩。
“这真是……”佩妮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柔和了许多,她寻找着词汇,试图概括这短暂却又无比丰富的体验,“……不可思议的乐趣。”她最终说道,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坦诚的感激与兴奋。这乐趣,远胜于解开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它是一种与宇宙底层规则直接对话的、近乎神圣的喜悦。
罗兰夫人脸上的笑意加深,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如同被和风吹拂的水面。“真正的知识总是如此,我亲爱的孩子。它不仅是头脑中的思辨,更是指尖上的共鸣,是眼睛看到的奇迹。”她走上前,温柔地拍了拍佩妮的肩膀,“你做得非常好。不仅仅是操作,更是你理解它的方式。我看到了你眼中的火花,那是探索者最珍贵的品质。”
这番直白的赞许让佩妮微微脸红。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海鸥的鸣叫,夹杂着远处隐约的钟声。佩妮恍然惊觉,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天色已然不早,爸爸妈妈和莉莉可能会有些担心。
罗兰夫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恍神和望向窗外的动作。“时候不早了,对吗?”她善解人意地说,语气里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你的家人该担心了。”
佩妮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这间书房,以及眼前的这位夫人,对她而言已不仅仅是一个避风港,更是一个刚刚向她敞开大门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新世界。
佩妮犹豫着开口:“是的,夫人,我该回去了。”
“当然。”罗兰夫人温和地说。她并没有多作挽留,而是转身从旁边一张堆满手稿的桌子上拿起了那本最初引起她们相遇的《振动与形态:声音的几何学》,以及那本薄薄的、写满她亲笔批注的《共振原理初探》。
“带上它们吧,”她将两本书递给佩妮,眼神诚挚,“知识需要被阅读,更需要被思考。我相信,它们在你手中,会比在我这书架上蒙尘更有价值。”
佩妮郑重地用双手接过这两份沉甸甸的礼物,紧紧抱在胸前。“谢谢您,夫人,我会认真阅读的。”
她们一起走向那扇连接着书店的后门,罗兰夫人拉开木门,外面书店里那熟悉的空气涌了进来。
在佩妮即将迈步跨出门槛的前一刻,罗兰夫人轻声叫住了她。
“伊万斯小姐。”
佩妮回头。
罗兰夫人站在门内的光影交界处,身后是她那庞大而神秘的“沉思之地”。她的目光平静而深远,看着佩妮,仿佛在看一枚刚刚播下、蕴含着无限潜力的种子。
“随时欢迎你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这里永远有为你准备的茶,和……”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如同共谋者般狡黠而智慧的光芒,“……未解的谜题。”
这句邀请比任何正式的约定都更打动佩妮,它意味着这不是一次性的奇遇,而是一个持续的、向她开放的思想乐园。
佩妮抱紧了怀中的书,感觉心脏被一种温暖而坚实的东西填满了,她看着罗兰夫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会再来的,罗兰夫人。”她承诺道,语气坚定,“很快。”
然后,她转过身,迈着比来时轻快却也沉稳得多的步伐,穿过安静的书店,走向门外南法傍晚的阳光。
佩妮知道,她找到了属于她的“频率”,而这段奇妙的友谊与探索,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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