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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凭智勇一诺定三边察人心片言解众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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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吹雪满幽并,孤骑横戈入虏营。
一语能销烽火色,片言堪定塞垣平。
恩威并济安四部,信义昭彰服远氓。
莫道庙堂无妙策,丹心早已系苍生。
齐王与达勒达成共识后,便不再逗留,快马加鞭赶回燕蓟城内。
燕蓟城守将早已在城门下焦急等候,因齐王事先只与赵之信通信提及此事,对冯、张二位将军及王婉皆守口如瓶。众人见齐王单人独骑、毫发无伤地疾驰而来,悬着的心才缓缓落地,旋即涌上几分后怕与嗔怪。
王婉快步上前,敛衽躬身,语气满是急切的规劝:“王爷乃国朝之尊,身系北境安危,怎能如此轻视自身?此行孤身涉险,若达勒部心生歹意,设下伏兵,您岂不是羊入虎口?况且您此举并非一人之勇,更关乎我大周的颜面与军心啊。”
张将军亦上前一步,抱拳慨然道:“王姑娘所言极是!王爷,您当初怎不事先与末将相商?末将虽不才,却也能调拨精锐死士,乔装潜伏于敌营左右,暗中护您周全。末将生死事小,王爷万金之躯,断断不可有半分差池!”
冯将军性情素来刚直,此刻亦是满面焦灼,沉声附和:“正是!末将麾下铁骑,个个以一当十,若王爷肯吩咐,末将定当率军陈于营外,以作威慑。您这般孤身犯险,实在是险之又险,令我等忧心忡忡!”
齐王见众人满脸焦灼,反倒一脸坦然,朗声大笑起来。他抬手压了压众人的声浪,颔首道:“诸位之心,本王心领了。你们这般忧心忡忡,恰恰是我为何不事先告知你们的缘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稳道:“达勒此人,虽悍勇却多疑,若我事先声张,调兵遣将,必会引他猜忌,届时非但和议难成,反倒会逼他破釜沉舟,与我大周死战。再者,诸位皆是性情中人,若知晓此事,必会百般劝阻,届时瞻前顾后,反误了大事。唯有示之以弱,孤身前往,方能让他放下戒心,促成此番止戈之议啊。”
赵之信却一脸坦然,抚掌笑道:“王爷此去,料来必定事半功倍,马到功成。”
齐王闻言朗声大笑:“哈哈,果然众人之中,唯有赵将军能沉住气,不急不慌。不错,我已与达勒达成共识,他不仅应允即日退兵,归还掳掠的军民物资,还愿亲赴京师,朝拜陛下,共商边境互市通好之策。”
王婉眼中满是讶异,连忙问道:“殿下是何以说动达勒,让他甘愿退兵,甚至俯首入京?此等难事,竟被殿下轻描淡写便促成了。”
齐王淡淡一笑,眉宇间尽是从容:“无非是趋利避害之术罢了。达勒部如今军械残破、粮草将尽,四部又早已心怀二志,他已是强弩之末,若执意顽抗,唯有覆灭一途。我晓之以利害,许之以互市之利、粮帛之助,他权衡再三,自然知进退。”
张将军抚着胡须,感慨道:“王爷此去,当真称得上是一言定干戈,片语息狼烟啊!若非王爷胆识过人、智计卓绝,这般险境,旁人怕是连身都不敢入。”
齐王摆了摆手,语气沉稳:“我去之前,也并非毫无打算。早已令涿郡、渔阳援军陈于营外三十里处,旌旗蔽日,隐隐作威慑之势;又令斥候传信四部,晓以盟约之利,断他后援。软硬兼施之下,他岂有不从之理?”
冯将军素来刚直,此刻亦上前劝道:“王爷神机妙算,末将佩服,只是往后切不可再这般孤身涉险。北境之事,还需王爷坐镇统筹,您万金之躯,实在不容有失啊。”
齐王颔首,转而对王婉道:“王姑娘,烦你代笔修书一封,快马送往宋方儒处,告知他和议已成,令他即刻快马加鞭赶赴四部汇合,将此前议定的六条条款尽数告知四部首领,务必谈妥盟约,使其真心归附,永绝北境后患。”
王婉躬身应道:“臣女遵命,这就去拟写书信。”
齐王补充道:“那六条条款,你务必写得明晰——其一,罢兵休战,双方撤兵归境,各守疆界,不得越界滋扰;其二,重开边境互市,公平交易,大周不予苛索刁难;其三,大周赠予达勒部粮千石、布帛百匹,助其渡过荒年;其四,被俘军民各归其主,不得滞留为难;其五,岁岁通好,互遣使者致意;其六,划定疆界,立碑为证,永结盟好。达勒已应允,四部那边,有宋方儒从中斡旋,再许以额外恩惠,料来也无甚阻碍。”
王婉一一记下,片刻后便将书信拟好,呈与齐王过目。信上写道:
宋公台鉴:
今燕蓟之事,已尘埃落定。某孤身赴达勒营中,晓以利害,陈以祸福,彼已俯首应允退兵,且愿亲赴洛京,朝拜天子。
此前议定六条盟约之款,某已誊录于后,望公即刻星夜兼程,赶赴草原四部,将条款一一明示。四部久困饥寒,早有归心,公可许以互市免税之利、春耕粮种之助,使其彻底背弃达勒,诚心归附。
北境安宁,系于公之一举,望公勉力为之,勿负所托。
齐王 手书
即日
齐王看罢,颔首道:“甚好,速速遣人送出,务必以最快速度送至宋方儒手中。”
齐王转头招来冯将军,沉声道:“冯将军,你速选一名快骑,即刻将此信送往宋方儒帐下,务必星夜兼程,路上不得有半分耽搁,让他见机行事。”
冯将军抱拳领命,朗声道:“末将即刻去办!”
说罢,冯将军转身去帐外挑选了一名身形精壮、马术娴熟的骑士,又牵来一匹日行千里的乌骓宝马。那骑士接过书信藏于贴身之处,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一路不眠不休,足足疾驰了三日,才抵达宋方儒的驻地。
宋方儒见是燕蓟来的信使,连忙将人接入帐中安顿,待接过书信展开一看,当即抚掌哈哈大笑:“妙哉!齐王不愧是我大周的定海神针,此番孤身涉险,竟能兵不血刃定下达勒,实在是高明!”
笑罢,他转头对帐外高声吩咐:“来人!传令下去,所有兵马暂且屯驻此地,不得妄动!那二百万两内帑银,分毫也不许挪动!再从其中支取一笔,给我速速买四千头羊来!”
一旁的心腹幕僚闻言,面露难色,上前躬身道:“大人,这二百万两内帑银,乃是陛下特意拨下,让大人用来结交草原四部、采买粮草布帛的。您如今只买四千头羊,怕是杯水车薪,若朝廷问责下来,该如何是好?”
宋方儒捋着胡须,淡然一笑:“你有所不知。这草原四部,久居漠北,逐水草而居,最是看重牛羊这类活计。粮草布帛虽好,却不及活羊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羊可食其肉、饮其乳,还能繁衍滋生,远比那些死物来得实在。四千头羊,看似不多,却能分到四部手中,让他们尝到甜头,这比散给他们万石粮草,更能笼络人心。”
他摆了摆手,语气果决:“不必多言,按我吩咐去办!我要即刻动身,前往四部营地。”
心腹连忙追问:“大人,此行要带多少人马随行?”
宋方儒挑眉,冷哼一声:“带人?带人马是想彰显我军威势,还是要让四部心生恐慌,以为我大周要兴兵问罪?多带人反而坏事,我自持朝廷旌节便可。”
心腹急声道:“大人,这万万不可!草原之上,各部族素来彪悍,您孤身前往,若有闪失,可如何是好?”
帐外的兵士们听闻此言,也纷纷涌了进来,齐声劝道:“大人!您还是带上我们吧!您乃朝廷使臣,千金之躯,若有半点损伤,朝廷定会问责我等,我们万死难辞其咎啊!”
宋方儒看着帐内一众将士,神色愈发坚定,抬手压下众人的声浪,沉声道:“此事断不可行!我此番前去,是为了结盟通好,而非耀武扬威。带的人多了,反倒显得我大周心怀叵测,徒增四部的猜忌。”
他抬手拍了拍腰间悬挂的旌节,眸色凛然:“我手持朝廷旌节,便是天子亲临,代表的是大周的威仪与诚意。这四部若真有几分见识,便知晓天子使臣不可轻辱;若他们当真敢对我有所冒犯,那便是与大周为敌,届时天兵一至,他们便只有覆灭一途!你们且放心,我此去,必能不辱使命!”
六日后,朔风卷着残雪,宋方儒一行三人,伴着猎猎招展的天子旌节,终于抵达青毡部的营地。
穹庐外,青毡部首领巴图早已率族中长老候着。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宋方儒身后仅有的两名从人,又落在那杆明黄旌节上,面上虽有礼数,眼底却藏着几分掂量,待宋方儒近前,才沉声开口:“来者何人?持天子旌节,擅闯我青毡部牧地,所为何事?”
宋方儒抬手止住随行从人,独自上前,拱手而立,声线沉稳如磐:“大周翰林学士、天子钦命使臣宋方儒。此番前来,为可汗,为青毡部万千部众,谋一条岁岁安稳、衣食无忧的生路。”
巴图闻言,仰头哈哈大笑,声震四野,带着草原部族特有的豪迈与倨傲:“宋大人好大的口气!我青毡部世代游牧漠北,逐水草而居,凭的是骏马弯刀,靠的是牛羊满坡,何须旁人来谋生路?何况如今我部与达勒可汗有约在先,同进退,共荣辱,宋大人这番说辞,怕是找错了地方。”
宋方儒淡淡一笑,目光扫过营地边缘瘦骨嶙峋的牛羊,又看向那些身着单薄皮裘、面色蜡黄的部众,语气不疾不徐:“可汗此言差矣。达勒可汗许给您的,不过是燕蓟劫掠来的残羹冷炙,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而我大周能给您的,是岁岁不绝的互市之利,是春耕的粮种农具,是寒冬的棉衣粮草,是子孙后代不用再扛着弯刀、冒着风雪去抢一口吃食的安稳。”
“安稳?”巴图脸色一沉,上前一步,逼近宋方儒,语气带着几分威压,“宋大人莫不是忘了,我青毡部若背弃达勒可汗,他日他腾出手来,必会挥师来犯。届时大周远水难救近火,我青毡部岂不是要落得个部族倾覆的下场?再者,大周的好处,岂是白拿的?怕是要我青毡部俯首称臣,岁岁纳贡,沦为附庸吧?”
这话一出,身旁的长老们顿时窃窃私语,看向宋方儒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警惕。
宋方儒却丝毫不惧,反而迎上巴图的目光,朗声道:“可汗多虑了。其一,达勒可汗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燕蓟城外,我大周援军云集,齐王更是亲赴其营,晓以利害,不日便会退兵。他自顾尚且不暇,何来余力报复青毡部?其二,我大周与可汗结的是盟,不是附庸。互市公平交易,粮种农具平价相赠,只求可汗承诺,永不与大周为敌,永不依附乱臣贼子。至于纳贡——”
他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扬声道:“可汗若有心,每年以良马百匹、皮毛千张来换便可。这些东西,在草原寻常,在中原却是紧俏之物,大周会以双倍市价的盐茶、布匹相抵,可汗算算,这是亏了,还是赚了?”
巴图眸色微动,却依旧嘴硬:“空口无凭,谁知道宋大人今日许下的好处,来日会不会化作一纸空谈?我青毡部吃过中原人的亏,可不会再上当!”
“可汗且看!”宋方儒高声道,随即拍了拍手。
远处的雪原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冯将军事先安排的一队轻骑,押着数十辆马车缓缓而来。车帘掀开,露出满车的粮食、棉衣与捆扎整齐的农具,还有几大箱白花花的盐巴。
“这些,是我大周的诚意。”宋方儒指着马车,语气笃定,“今日可汗点头,这些物资即刻卸在营中。后续的粮种,待开春便会送到。至于盟约,我已带来陛下亲书的盟书,一式两份,盟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大周与青毡部永为盟友,互不侵扰,若有第三方来犯,彼此互为援应。”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双手捧过头顶:“此乃天子盟书,字字皆为金口玉言,可汗若不信,可遣使者随我入洛京,面见陛下,亲口求证!”
巴图看着那满车的物资,又望着宋方儒手中的盟书,脸色数变。他身后的长老们早已按捺不住,纷纷上前劝道:“首领!大周的诚意摆在眼前,达勒可汗那边本就难以为继,咱们何必跟着他送死?”
巴图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上前一步,对着宋方儒躬身行礼:“宋大人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巴图佩服!我青毡部愿与大周缔结盟约,背弃达勒,永为盟友!”
宋方儒见状,脸上露出笑意,双手扶起巴图,朗声道:“可汗明智!从此刻起,青毡部与大周,便是唇齿相依的友邦!”
朔风依旧,可青毡部的营地里,却隐隐有了暖意。宋方儒闻言,眸光微动,又上前一步拱手道:“可汗深明大义,实乃青毡部之福。尚有一言相恳——烦请可汗遣亲信快骑,邀白鹰、苍狼、赤鹿三部可汗前来此地相聚。待四部齐聚,共议盟约细则,届时便可与归降的达勒可汗一道,同赴洛京,朝拜我大周天子,共结永世之好。”
青毡部首领巴图听罢,脸上满是动容,方才那几分倨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敬服,他躬身道:“使臣此言,正合我意!能亲赴洛京,瞻仰天颜,乃是我草原部族历代首领的夙愿,巴图此前竟未曾敢奢求,今日得蒙使臣提携,实在汗颜。使臣莫忧,我这便挑选部中最善骑射之人,各携厚礼,分赴三部传讯,定要将三位可汗请至此处!”
说罢,巴图即刻传令下去,帐外顿时响起一阵急促却有序的马蹄声,三队骑士各执青毡部的狼头旗,迎着风雪疾驰而去。
三日后,穹庐外的空地上积雪初融,白鹰部首领隼烈、苍狼部首领苍崖、赤鹿部首领鹿台,已各率亲卫抵达。三人翻身下马,眉宇间皆带着几分不耐,隼烈性子最急,甫一进帐便沉声对巴图道:“巴图可汗,我等各部皆是牧事繁忙,你遣人星夜相召,究竟所为何事?若只是寻常饮宴,便莫要耽误我等归营。”
巴图闻言,却不慌不忙,抬手往侧首一引,含笑道:“三位可汗且稍安勿躁,先看看这位贵客是谁。”
隼烈三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帐侧立着一位身着素色官袍的文士,身形挺拔,气度沉稳,身旁只立着两名从人,瞧着并无出奇之处。鹿台撇了撇嘴,语气带着几分轻慢:“不过是一介中原文士,有何可看的?”
苍崖也皱起眉头,沉声道:“巴图,你莫不是被中原人蛊惑了?”
巴图见状,朗声一笑,抬手指向宋方儒身侧那杆斜倚的长杆,朗声道:“三位可汗再仔细瞧瞧,那杆之上,悬的是什么?”
三人闻言,这才凝神望去,只见那杆通体朱红,顶端嵌着一枚鎏金铜斗,斗中竖着一根牦牛尾,尾端系着明黄丝绦,丝绦上赫然绣着大周的龙纹——正是天子亲赐的旌节!
刹那间,三人脸色剧变,眼中的轻慢尽数化作震惊与敬畏,方才的倨傲姿态荡然无存。隼烈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皮裘,快步上前,拱手躬身道:“不知上国使臣在此,我等有失远迎,望使臣恕罪!敢问使臣尊姓大名?”
宋方儒见状,微微颔首还礼,淡笑道:“诸位可汗不必多礼。烦请巴图可汗,为我引荐三位。”
巴图连忙应声上前,指着隼烈道:“这位是白鹰部首领隼烈可汗,麾下铁骑骁勇,威震漠北东境;”又指向苍崖,“这位是苍狼部首领苍崖可汗,老成持重,深得部众拥戴;”最后指向鹿台,“这位是赤鹿部首领鹿台可汗,掌控西境盐池,部族富庶。”
介绍完毕,他又转向三人,郑重道:“这位便是大周天子钦命使臣,翰林学士宋方儒大人!宋大人此番前来,是为了我草原四部的永世安稳而来!”
宋方儒闻言,目光扫过帐内四位可汗,语气沉肃道:“诸位可汗既已知晓达勒之事,便该明白,他此番兴兵,不过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齐王殿下兵不血刃便迫其俯首,足见我大周国力强盛,绝非草原部族可轻易撼动。”
他话锋一转,神色愈发严厉:“尔等四部,被达勒以威逼利诱裹挟,助其劫掠燕蓟,本是重罪。然我朝天子仁厚,体恤草原各部久遭雪灾,生计维艰,故而不问其罪,只望尔等能迷途知返,与达勒划清界限。须知助纣为虐者,终会引火烧身,待天兵一至,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四位可汗闻言,皆面露愧色,纷纷躬身道:“使臣所言极是,我等一时糊涂,险些酿成大错。”
苍狼部首领苍崖抬眼,语气恳切:“天子仁德,我等感念涕零。不知朝廷欲与我等定下何等盟约?我等四部,又该如何为朝廷效力,方能赎清前愆?”
宋方儒见状,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卷盟书,缓缓展开:“朝廷念及双方永世安好,特拟十条盟约,绝非割地求和——我大周地大物博,何须割地?此举不过是为息烽烟、安黎庶,结两国百年之好。”
他指着盟书,逐条解说:“其一,朝廷划渔阳郡以西三十里草场,永为青毡部牧地,许尔等四季在此放牧,不得驱赶;其二,开放上谷郡三处互市,四部可携皮毛、良马前来交易,朝廷免其十年商税;其三,苍狼部毗邻阴山,朝廷将赠予百具农具、千石粮种,助尔等垦荒屯田,免受饥寒之苦;其四,白鹰部善骑射,朝廷将设草原护军,召尔部勇士入营,同守边境,饷银翻倍;其五,赤鹿部掌控盐池,朝廷许尔等专卖之权,唯需以平价供应大周边军……”
宋方儒顿了顿,目光落在青毡部首领巴图身上:“青毡部离渔阳郡最近,乃是大周与草原接壤的门户,盟约之中,亦对尔部多有倾斜——朝廷将在渔阳郡设互市总管府,由你我双方共掌,专司贸易往来,互通有无。”
他又看向其余三部:“苍狼部居于阴山南麓,垦荒屯田之后,可与上谷郡互通粮秣;白鹰部游牧于漠北东境,护军之职,可保尔部不受他部侵扰;赤鹿部坐拥西境盐池,专卖之权在手,部族富庶指日可待。”
“至于效力朝廷,”宋方儒合上盟书,声音朗朗,“无需尔等横刀立马,只需做到三点——永不与大周为敌,永不依附乱臣贼子,若有部族兴兵作乱,需即刻传讯朝廷。如此而已。”
四位可汗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皆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巴图率先跪倒在地,朗声道:“朝廷如此厚待,我青毡部愿奉盟约,永世臣服大周!”
其余三位可汗也纷纷跪倒,齐声应道:“我等愿遵盟约,岁岁朝贡,永不叛离!”
青毡部首领巴图上前一步,躬身问道:“使臣此番前来,为我四部谋永世安稳,这份恩德,我等没齿难忘。但有一事,我等心中存疑,不得不问——盟约之中,令我四部与达勒同行入洛京,拜见天子。可我等四部,此前被达勒裹挟,早已心怀怨怼,绝不愿再与他同列而行。若当真与他并肩入洛,他日达勒若再生异心,朝廷会视我等为一丘之貉,还是辨明是非?届时是问罪于我四部,还是问罪于首恶达勒?我等四部,只想与朝廷诚心结盟,绝不愿再与乱臣贼子有所牵扯,还请大人为我等解惑!”
话音刚落,白鹰部首领隼烈、苍狼部首领苍崖、赤鹿部首领鹿台纷纷附和:“巴图可汗所言极是!大人,此事关系我四部存亡,万万不能含糊!达勒此人狼子野心,我等实在不愿与他同行!”
宋方儒闻言,沉吟片刻,颔首道:“诸位可汗所言,确实有理。但本使心中,尚有五六处疑惑,还请诸位一一解惑。其一,达勒势衰之际,诸位既已心怀怨怼,为何不早与朝廷通声气,反要等到今日?其二,达勒此前以劫掠之利相诱,诸位虽未全力相助,却也未曾阻拦,这又是为何?其三,若朝廷准诸位不与达勒同行,他日达勒在洛京反咬一口,称诸位曾与其同谋,诸位当如何自证清白?其四,四部之中,青毡部与大周接壤,尚且有顾虑,其余三部远在漠北,又在忌惮什么?其五,诸位不愿与达勒同行,是怕受其牵连,还是另有隐情?”
巴图听罢,长叹一声,率先答道:“使臣此问,直指要害。我等并非不愿通声气,实在是达勒狼子野心,麾下铁骑环伺,若我等稍有异动,他必先挥师来犯,四部势单力薄,实在无力抗衡,只能虚与委蛇。”
隼烈接话道:“至于未曾阻拦其劫掠,实是迫不得已。达勒曾言,若有一部敢阻拦,便会联合其他部族,先灭此部。我等为保全族人性命,只能隐忍。”
苍崖捋着花白的胡须,沉声道:“达勒此人睚眦必报,若在洛京反咬一口,我等远在漠北,口说无凭,如何自证?这正是我等最深的顾虑!”
鹿台则道:“我等并非忌惮,只是不愿与乱臣贼子同列,坏了与朝廷结盟的诚心!再者,达勒在草原名声狼藉,我等若与他同行,必遭其他小部族耻笑,有损部族颜面!”
四位可汗你一言我一语,将心中的顾虑尽数道来,帐内的气氛也随之缓和了不少。宋方儒见状,抬手虚扶四位可汗,温声道:“诸位不必如此急切。此事关乎四部与朝廷的盟约根基,能否不与达勒同行入洛,本使虽持天子旌节,却也不能擅作万全之主。此事须得先传书齐王殿下,由齐王权衡利弊后,再禀明朝廷定夺。”
巴图闻言,眉头微皱,满是疑惑地问道:“大人乃是天子亲派的使臣,手持旌节,便是代天巡狩,一言九鼎,为何还要通报齐王?莫非齐王的权柄,竟在使臣之上?”
其余三位可汗也纷纷附和,眼中满是不解:“正是啊大人,您奉的是天子旨意,此事按理当由您决断才是。”
宋方儒淡然一笑,耐心解释道:“诸位可汗有所不知。齐王殿下奉旨总领北境驰援诸事,燕蓟平定、草原盟约,皆在他的节制权责之内。他久镇北境,熟知草原各部的纠葛,更明白达勒此人的脾性。况且,此番结盟,意在收揽四部之心,永绝北境后患,而非逞一时之意气。此事告知齐王,由他统筹谋划,方能确保万无一失,既全了四部的体面,也不违朝廷的法度。”
四位可汗听罢,这才恍然大悟,纷纷颔首道:“原来如此,是我等思虑不周了。若能如此,那便是最好。”
说罢,四人竟齐齐跪倒在地,语气恳切,满是焦灼:“大人!此事关系我四部的荣辱存亡,还请您修书之时,字字泣血,陈明我等的苦衷!我等实在不愿与达勒那乱臣贼子同列而行,若是与他一道入洛,非但会被天下人耻笑,他日更会被他牵连,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还请大人务必成全!”
宋方儒连忙俯身扶起四人,沉声道:“诸位可汗的心意,本使已然知晓。修书之事,义不容辞。”
说罢,他转身吩咐随行从人取来笔墨纸砚,展纸挥毫。笔尖落处,墨色淋漓,字字铿锵有力,竟真有几分泣血陈情的意味。
他一边写,一边朗声道:“诸位且听——信中先陈明四部愿与朝廷结盟的诚心,再详述被达勒裹挟的无奈;而后言明四部不愿与达勒同行的缘由,一是耻与为伍,恐遭天下非议,二是惧其反噬,怕被牵连获罪;最后恳请齐王殿下代为转呈陛下,准允四部单独入洛,朝拜天子,以示效忠之心。如此一来,齐王殿下看了,必会体谅四部的难处,朝廷也定会恩准。”
笔墨落定,宋方儒吹干纸上墨痕,将信笺仔细折好,收入锦囊之中,对四人道:“此信即刻便会快马送往燕蓟,不出三日,齐王殿下便会有回音。诸位尽可安心等候。”
三日后,快骑抵达燕蓟,将宋方儒的书信呈给齐王。齐王展信细读,眉宇间渐渐凝起愁云,沉吟半晌,传令召集赵之信、冯、张二位将军及王婉议事。
众人应召而至,齐聚燕蓟城楼。朔风猎猎,吹动旌旗翻飞,赵之信率先拱手问道:“不知殿下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齐王将书信递给众人传阅,沉声道:“宋方儒传来消息,青毡等四部可汗,竟执意不愿与达勒同行入洛。此事关乎盟约信誉,亦牵扯北境安稳,我一时拿不定主意,特来问问诸位的看法。”
赵之信捻着胡须,神色凝重道:“殿下,此事断不可轻易应允。达勒虽已俯首归降,却终究是草原一部之主,若朝廷偏听四部之言,将他与四部区别对待,必会冷了达勒之心。他日他若再生怨怼,恐会再生祸端,届时北境又将动荡不安。”
张将军亦附和道:“赵将军所言极是。盟约既定,便该一体而行。四部与达勒同入洛京,既显朝廷一视同仁之胸襟,亦能借天子威仪,震慑草原各部。若许四部单独前来,岂不是让达勒觉得朝廷厚此薄彼?”
冯将军性子粗直,瓮声瓮气地说道:“依我看,朝廷金口玉言,说让他们同去便同去!一群草原部族,哪来这许多讲究?若是不肯,大不了……”话说到一半,他见齐王脸色微沉,便悻悻地收了声。
齐王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诸位所言,各有道理。可四部之心,亦不可不虑。若是强逼他们与达勒同行,怕是会寒了四部归附之心,反倒得不偿失。此事,当真棘手。”
他说着,目光转向立在一旁的王婉,温声道:“王姑娘,你素有见识,且说说你的看法。”
王婉闻言,连忙躬身道:“在下不过一介女子,才疏学浅,岂敢在诸位将军面前妄言?”
齐王摆了摆手,语气恳切:“王姑娘不必过谦,此事关乎北境长治久安,你且畅所欲言,不必拘束。”
王婉这才抬眸,声音清冽,条理分明:“殿下,依臣女之见,此事非但该允,更该大张旗鼓地应允。”
齐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哦?王姑娘此言何意?为何要答应四部?”
王婉敛衽而立,从容道来:“其一,四部与达勒本就并非一心,此前不过是被达勒裹挟,迫不得已才附从。如今他们诚心归附,朝廷当体恤其苦衷,许其单独入洛,正显我大周仁德宽厚,能收服四部之心,使其日后死心塌地归顺朝廷。其二,达勒狼子野心,朝野皆知,他此番归降,不过是迫于形势。朝廷许四部单独入洛,亦是暗中分化草原势力——四部感念朝廷恩德,必会与达勒渐行渐远,他日即便达勒再生异心,四部也会成为朝廷牵制他的助力。其三,入洛觐见,本就是为了彰显朝廷威仪。四部单独前来,更能让他们感受到天子的殊恩,回去之后,定会向草原各部宣扬大周的仁德,此举远胜于十万铁骑。至于达勒之心,殿下只需遣使晓谕,言明此乃朝廷体恤四部归附之诚,并非刻意冷落于他,再许他入洛之后,可面奏天子,陈说部族难处,料他也挑不出错处。如此一来,既全了四部体面,又安了达勒之心,北境方能长治久安。”
赵之信忽然抬手,沉声道:“王姑娘,你终是不了解那草原部族之心性。”
他转向齐王,躬身拱手,语气恳切:“臣以为不可。王姑娘所言,虽是句句在理,字字珠玑,却只看到了‘仁德怀柔’的一面,未虑及草原部族的‘畏威而不怀德’。”
“达勒此人,野心勃勃,虽一时俯首,心中未必服气。若朝廷许四部单独入洛,显其殊恩,达勒定会觉得朝廷轻视于他,更会认定四部是借朝廷之势,折辱于他。届时他在洛京若心生怨怼,或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或回草原后挑唆四部与朝廷的关系,都将埋下祸根。”
“再者,草原部族素来尊崇强者,讲究尊卑有序。四部与达勒同属草原大族,若朝廷厚此薄彼,反会让他们觉得朝廷处事不公,日后若遇利益纷争,便会以此为借口,生出二心。”
“臣以为,当遣使晓谕四部与达勒,入洛之时,可分前后而行——达勒为先,四部次之,既全了达勒的颜面,也给了四部体面。如此不偏不倚,方能保北境长久安稳。”
齐王听罢,眉头依旧紧锁,沉吟片刻后道:“诸位所言,各有考量,此事容我思虑一番。你等先退下吧。”
众人纷纷躬身告退,齐王却又补充一句:“王姑娘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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