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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水罗氏(二)
第一个进的就是罗家的大门。
那日罗家一众人跪在门里,听着上首那位大人手持圣旨,一一罗列他们家的罪行。
罗家的主心骨不在,只有罗宇的三个儿子打颤着腿站出来询问何罪之有。
那子虚乌有的罪行像是一顶高帽戴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够不到也拿不下来。
罗家所有的钱财都被查抄,更是卸了罗宇的职,将人贬为庶民,且布罗家后辈十年不得科考入仕、不可进京。
这道不能拒绝的圣旨成了压垮罗宁禾最后一丝希望的稻草。
他原以为就算祖父不允他做官是因怕他跟自己一样无能,所以他偏偏要证明自己。但结果告诉他不是的,上天连个门都没给他留。
十年,多少的岁月会被蹉跎?
最后,罗老太太卸下自己身上最后一有价值的金镯,问京师来的官:“大人,民妇的夫君……不知在哪?”
那面冷的大人不动神色的接过镯子,看也不看罗老太太一眼,厉声道:“他在哪你们不知道?户部侍郎郭恒贪污粮税借你罗家的铺子窝藏转移赃物,与贪官共罚。”
他这话说的明显,意是罗宇在京师被抓了。
可罗家的铺子……罗老太太等一众人簇着眉,他们在京师哪里有什么铺子?
那京官看到一众人的神情,有些惊讶,这回少了几分冷峻,带着好奇问:“你们真不知晓?”
罗老太太身子颤颤巍巍的,脚步不稳,险些要往后栽去。
这时罗宁禾的阿娘识趣的上前扶住罗老太太,又偷偷的塞了个成色不是很好的物件给那人:“恕草民无知,还望大人明示。我家老太爷怎的在京师有间铺子?会不会是上头的大人搞错了?”
罗夫人的话不中听,换做平时是要被这些媚上欺下的人给拉出去打一顿的。
但那大人不过奉旨行事还不想节外生枝,何况他还要赶着去下一家宣旨查抄、捞点油水。
于是他低声道:“那铺子可不就是你们罗家的?那东家是你们罗家哪个主子开的我便不知,只听她叫罗婉,是临平公府的老太太。”
这是罗宁禾罗宁真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听到自己姑婆的事来。
罗宇的妹妹早就在罗宇去京师的时候就不在罗家了,更别说后来一点消息都没有,大伙也只当是嫁出去的人,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罗家的人以前也听罗宇说过几句有关罗婉的话,就说她当年是跟着罗宇一块进京的,因为她听说京师有家首饰铺卖的是整个大明最美的银蝶钗,她也想去看看。
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罗宇在京师的八年并非是无依无靠的,至少他还有个亲人在身边。
只不过八年后罗宇回来却没把罗婉一块带回来,罗老太太问了一嘴,罗宇便只说她在那头嫁了人,不回来了。
于是这十四年里,罗家再也没有罗婉的什么消息。
京官的意思是,哪怕罗婉嫁作他人妇,可她开的银蝶首饰铺是在她嫁人前就有了的,所以要算上罗家的罪。
京官走后没两月,罗宇回来了。
罗家的人把这些日子的事情告诉罗宇,他并未多言,好似早就知晓这些结局了。
罗宁禾还记得罗宇回来那日,在众人无奈散去的最后,这位对他严厉至极的祖父坐在破旧的木凳上问他:“还考么?”
罗宁禾冷笑:“考?怎么考?姑婆犯了事却要叫我等十年光阴,凭什么的道理?”
罗宇不再多说,只叫他滚出去。
后来罗家三代挤在几间破旧的木屋里过着穷苦的日子,几个小辈夫人受不住,长夜啼哭。
对此罗宇都不闻不问,只常常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望着青石地出神。
没过多久,罗宇就恶病缠身,终日躺在床榻,粥吃不下,水喂不进。
寻了个大夫来看,只摇头说心病无医时日不多。
于是罗家的人纷纷守在罗宇的床榻想让这位前半生待人极好的老人安心的离开。
在那段时间里,罗宇最喜欢见的就是罗宁禾跟罗宁真。
于是在爹娘的劝说下,罗宁禾只好忍着不适和罗宁真在罗宇的床榻边陪他说话。
其实都是罗宁真在说,罗宁禾只站在门口看。
那时候的罗宁禾扔执着于罗宇在出事前后都不想让他科考而恨。
被从前最敬重的人亲手扎在心中的那根刺几度随着心的跳动而剜的更深。
但也正是这样的怒恨,才让罗宁禾见罗宇的最后一面显得极为的印象深刻。
罗宇气短之前,喊来了罗宁真和罗宁禾。
枯槁的老人歪着头躺在被里,那双死气沉沉的眼中多了几分不舍留恋。
年前,因户部侍郎郭恒贪污的案子牵扯出朝廷许多文官的勾结,那会,先帝痛失太子,各党派开始大肆争斗,死了许多的人。
为了稳固大明的江山,先帝借郭恒贪污案打击了许多的文官和广州商帮势力。
罗宇不敢不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含着嘶哑黏糊的声音,对着兄妹两就说:“去岁我进京……便是因收到你们姑婆的信……她跟我说先太子病逝有人贪污,陛下为稳权……对京师里的许多官员都做了处置,更是派人去了江南地方除了与官勾结的富商。”
“我在那时便……知晓郭恒的案子不过是一个引子,陛下怕政局随着先太子的离世动荡混乱,更怕底下虎视眈眈的人……威胁到朱家的皇位,便来了场大清除,所牵连起的富商也不过是为了他国库的充盈。”
“我怕火会……烧到广州来,便让陛下收回我的官位,更是主动上交大部分的家产。可陛下没了钱财……不收我职,那时我就明白,我们罗家终究逃不过,是以……我才不希望你即刻科举。”
“祖父靠自己考上去的,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才学多博,只是宁禾,局势不同了。”
“江行之……是我那年的状元,我和婉儿在京数年……同他以及杨大人的关系……甚好,婉儿在京师开了家银蝶首饰铺最后和江行之更是……两情相悦,于是留在了那。”
“年后我……再次进京是因收到了江行之的信,当时他就……预感到时局动荡,怕临平公府出事,于是想先跟婉儿和离,可婉儿不愿意,这才写信让我去劝劝婉儿的。”
“没成想,这一去没劝回你们的姑婆,反倒是亲眼见到了江行之科举舞弊的证据。”
“可惜我老了,不能把他打一顿。我质问他以前秉持公心问心无愧的性子去哪了,江行之……怎么也不说,开始四处寻人,想能多安置……一个后辈就多安置一个,可那个时候京师……人人自危,江家一个人都托不出去,就连婉儿,在知晓前头无路时也不走。”
“我离开三水县二月不到……自家就被抄了,这些人定是早在我去京时就启程赶来了。江家被定罪……而我在京师做不了什么便只能先回来了。可在回来的路上……我却得到……江家被灭的消息。上下一百多人,无一人幸免。”
说着,罗宇剧烈的咳嗽起来,罗宁真在他边上紧紧握着他满是凸起手骨的手,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罗宇对罗宁真说:“宁真,祖父知晓你跟你大哥是罗家最果敢的小辈……有件事,祖父想托你去做,我临前……你姑婆给了我一支银蝶钗,就锁在我书桌下的……格子里,你帮我管好。十年后,若是有机会,你替我去京师……看看你姑婆的铺子成什么了。如若可以,再给她砌个坟……把那钗子放在她的墓前,望她来生……有数不尽的银蝶首饰。”
罗宁真湿了脸,咬着唇不愿发出一点嘤咛,紧紧拉着罗宇的手,重重点头。
随后,罗宇才转了转眼珠子,望向坐在床尾的罗宁禾,他说:“宁禾,祖父无能,让你没法科考,你要怪就怪我吧。这些日子……我总能想起……罚你跪祠堂的时候,那五夜……我同样睡不着。”
“十年……十年后你若还想科考,便去吧。你若去京师,记得去找杨志恒杨大人……他如今在翰林院任职,总能照料你们一二。”
罗宁禾听了这么多,连自己都没发现何时喉间发苦,声音哽咽,他没忍住,问:“这些事为何你之前不说?”
你若说了,我便不会去童试,也不会在这些苦日子里烦你,更不会在你离开前这么长一段时间里恨你。
罗宇没说话,气息减弱。
罗宁禾皱着眉,心一紧,他问:“我哪怕是中举了又有何用?罗家的罪行被安在我们的头上,只会被后人耻笑。”
罗宇却在这时艰难的缓慢的露出一个淡淡的骄傲的笑来:“我能不了解你?那些不存在的罪行……你绝不会认,或许多年之后罗家的清白还要……靠你去还。”
“宁禾……”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两片干涸的唇瓣嗡嗡一张一合,罗宁禾心中不明的情绪在强烈的翻涌着,喉间像是被什么堵着,所有的酸楚和愤怒缠绕在他心头。
他赶紧凑过去,把耳贴在老者的嘴上,耳尖冰凉的气息中。他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话:
“江行之……就算什么……都不说,但我从他眼里就明白了……”他没多说江行之,只断断续续:
“你们姑婆……没有勾结…..郭恒……罗家……能被扣上罪行,我不信江行之真犯糊涂。”
“可你……不要去管他……的事。”
他的最后一句是:
“宁禾,阿爷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几度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一息,两息,三息。
罗宇终是闭上了眼,手一沉。
往事流转眼前,千感百叹,罗宁禾只觉浑身冰凉,心底那根刺没了,可被扎出的窟窿却永远留着,流下血水来。
他觉周身痛疼,仿佛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着,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伤痛,嘴边溢出丝丝痛楚呻吟,再也绷不住。
屋子里传来两兄妹的号啕大哭,惹人心头颤动,顿时守在外头的罗家人由死气沉沉的一片哭喊悲叹。
罗宁禾在牢里认下他们怕原身份受人加害所偷换身份来京想查一查当年的事。
他们刚来京师时因身份智能借住在沈家,后来罗宁禾联系上了杨志恒,二人这才欲借个时机搬出沈家。
罗宁真说,正好那几日遇上常熙明,这才能顺势和沈千慧闹起来有个合理的理由离开沈家。
也正是那日开始,她就不愿再装个唯唯诺诺的胆怯姑娘。
他们把自家的事跟杨志恒说了,于是杨志恒带着他们去都庞山上,二人这才知晓杨志恒早就在江家坟边上砌了罗家的坟。
谢聿礼也是听到这里才明白了其实杨志恒没传闻中和江大人那么不和,能将挚友的坟砌在江家坟边,可见当年一甲的三人关系有多好。
罗宁禾说他这十年为了中状元日夜苦读,只想在大魁天下后将当年罗家的冤屈昭告天下。
若是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能替江大人说说话,尽管罗宇不让。
可杨志恒在那时没支持也没反对,只叫他好好呆在宅里安心习书。
原先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可是前段日子他发现杨先生总在夜里偷溜出去,于是他找杨志恒询问。
或许是感知到什么结局,杨志恒没再让罗宁禾做外人,跟罗宁禾说他信外头那些说江行之被冤枉的言论,既然有人敢站出来翻案,他也要去找找有什么当年的构陷的证据。
“所以你后来是知晓杨志恒和周安易容之事的?也知道前些日子杨志恒出去了?”谢聿礼当时是这么问的。
罗宁禾点点头,说:“也是在最后杨先生劝我不要做那龙椅前的红人,一个人的力量太薄弱,在那些人面前不过一只随时能被踩死的蝼蚁,他分析了所有,叫我像我阿爷一样回去做个小官。我跟他大吵一架,可真坐在那三层高台上时,我还是选择信他。”
十二年前他如何都不信阿爷,十二年后,他不想再带着悔恨活下去。
他可以选择先行离去,可永远不会忘记为罗家翻冤。
口中发涩,罗宁禾极力隐忍悲痛的情绪,又说:“种种事情,宁真皆不知情。我把知晓的事都跟你说了,之后我也会尽力配合你们,眼下可否将宁真放了?她一个姑娘家在这里吃不消,况且她换个身份并未涉及任何问题——”
罗宁禾进来后每日都想让罗宁真先出去,奈何他们什么都不说大理寺不让,罗宁真自己也不想留大哥一人。
本也抱着跟以往一样的心态,可这回谢聿礼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二人没想到他突然这么好说话,一时间鸦雀无声。
谢聿礼嘴抿成一条直线。
其实他一看罗宁真就没什么犯法的事能做,只是人都抓进来了她也没想出去,这才省下章程。
但常熙明和姜婉枝白日的事还存留在他心里,尤其是脑中浮现出常熙明那双清明的眼,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什么很多的官员会以己之利谋己之私。
不过……谢聿礼清了清嗓子,心里装作不在意。
他不断告诉自己,罗宁真能出去不过是他们终于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不过是罗宁真本就无罪。
罗宁真刚想说她哪也不去,谢聿礼就率先开口:“是常熙明和姜婉枝怕你受苦向我求过情的。”
此话一出,罗宁真张着的嘴瞬间闭回去。
在牢里的这些日子她也明白了为何常熙明和姜婉枝后来来杨宅如此的频繁,她们带着旁的目的来的,就连最后一次见面她们都跟着谢聿礼一块。
罗宁真一直以为她被辜负,却没想到在她没看到的情况下,二人也在忧心她。
她瞬间就理解她们也只是希望案子能够顺利结束。
谢聿礼语调平直,又说:“不过在找到杨志恒前罗小姐不能离开杨宅半步,平日里若是能想到什么有用的事也须即时知会大理寺。”
罗宁真看向大哥。
而罗宁禾只是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听大哥的话,先回去,万一杨先生回家了呢?”
在听到回家这两个字的时候,罗宁真忽得鼻子一酸,涨红了脸,泪珠就这么掉下来。
她扑倒罗宁禾怀里大哭,好似这十来年憋在心中的委屈和不甘要尽数发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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