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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街昏倒
这天无疑是个顶好的日子,初代仙盟盟主金玉生送给修士们的节日——沐浴节,它踩着初冬新雪到来了。
有钱的人家和澡堂会免费给那些囊中羞涩的修士“赐福”,并且将这件事记录下来。“赐福”得越多证明这户人家越有本事,这是个极好地可拿出去炫耀的资本。
因此城中许多人家对此趋之若鹜,压根不用执法堂去提醒。
邪修在这天会减少出没,因为这样的“赐福”很容易把他们的身份暴露出来,毕竟他们修炼的方式跟寻常修士不同,一进入那赐福药汤宛如堕入地狱。
如果他们胆敢在这天出门在街上溜达,很容易被好心人拖入澡堂,把身份“搓”出来……若是不从,那必然会被请去执法堂住上一晚,等执法者刨根究底问透后,或许他们就能享受永久住宿的机会了。
久而久之,邪修们便对这件事达成共识:在这天出来作恶是一件极为不划算的事。这天也就成了邪修们公认的“休息日”。
他们很少会在这天出门寻找“猎物”,而是一反常态地窝在自己的地盘上“休息”,给可怜的“猎物”们一点喘息的空间。
在震东区的繁华大城长春城,沐浴节已经成为一件约定成俗的事情,它甚至成为了跟“春节”一样隆重的节日。
或许有许多人没机会也没条件过年,但人人有机会在这天享受一回浴汤。哪怕是倒在街边苟延残喘的乞丐修士,也会被人盛情邀请。
全赖于“秽气”的猖獗和生生不息,这个习俗比那些古老节日或者习俗形成得迅速得多。修士们可能会忘记在过年的时候吃饺子,但不会忘记在这天去泡澡——在家里泡,或者去澡堂泡。
周鹏辉靠在长虹桥桥尾巴上,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他的头顶戴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草帽,雪点缀在帽子上成了上面最新鲜的颜色。
他在等人,等一个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的人。
他坚持这件事已经有十年,每当沐浴节来临,他会准时来到桥边,坐到桥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今天下起了雪,出行的人不像去年那么多了。
其实,他现在已经找到了合适自己的营生,不再需要别人“赐福”,但是他已经习惯了每年等在这里。
就在不久前,他在澡堂被泡成一只干净得如同刚出锅白面饺子,现在张口闭口间会能吐出新鲜干净的白气,和着新雪落在地面上。
那些潜藏的秽气被药水泡化搓进池子底,连同体内深埋的秽气。
对于修士来说,那些深埋在体内的秽就像个无形的杀手,修为低微的修士们总拿它们无可奈何,等它们积累足够后就会全面爆发。
这时候修士就剩下两个选择,要么被秽气侵蚀而死,要么扭转修行的法子将体内的元核变成魔核化身的邪修。
修士体内魔核后,虽然可吸收夹杂秽气的元气,却会产生食人血肉的欲望,从此走上一条吃人的不归路。
大多数邪修还没来得及吃人,就被执法者绳之以法,但总有漏网之鱼。这也是无间大陆上邪修层出不穷的原因。
所以说,“赐福节”当真是一个值得修士普天同庆的节日,它使得底层修士拥有一个不堕落的机会,大大减少了无辜的邪修产生。
周鹏辉坚持十年来到长虹桥下,并非出于跟所等之人的约定,他们之间没有提起过任何约定,他更多的是出于习惯。就跟人们会在今天过节一样,他会在今天来到这里。
即使周鹏辉这会儿里里外外通透得很,没有丝毫被秽气侵蚀的迹象,他依旧会等待那个“恩赐”的到来。
在被狠狠洗刷一遍后,如今他干净得像张白纸一样。他躺在那里觉得自己轻如飞雪,天上落下的雪花仿佛能穿透他身体一样,一股由内而外的冷从它们跟他皮肤接触的地方渗透进骨头里。
这点冷他也无从抵抗,他的眼睛黯淡如灰色的天空,这双眼睛深深镶嵌白如新雪的脸上,又如两颗灰扑扑的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白雪掩埋。
路过的好心人扔给他几枚星点,那星点砸落在他身上,撞进地面薄薄的雪地里。他宁愿被砸到自己身上,钻进雪里的星点多多少少都会点隐身功法,要把它们抓出来还需要眼睛和手去合作,这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
周鹏辉手里攥着那几枚星点,吸取里面的元气。他感觉到一股热意在自己掌心化开,僵硬的手掌变得柔软温暖。
但是它们实在小得可怜,这点暖意不过两个呼吸间就逝去了,他的掌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留下。一片雪花落在上面,那点寒直钻进他心底。在享受过温暖后,这点冷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之前被抓进澡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会儿他恰好经过经过一家新开业的千净澡堂门口。
门口的红色鞭炮碎屑在雪地里红得像树上落下的红梅花瓣,鲜艳得他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快速离开反而驻足在澡堂门口,抬头去看那散发着油墨香新牌匾,匾下有个对联横批:生意兴隆。
“千净澡堂……”他喃喃道,他从前从未见过这家澡堂,不过千净坊开得倒是如火如荼,想来是同一家的产业。
门里两个年轻的伙计正发愁没有客人,今天是沐浴节是它们坊主非常重视的传统节日。所以当他们发现周鹏辉这个“流浪汉”,觉得非常惊喜。
这里的管事要求他们今天必须招待至少三个客人,留下“赐福”的记录,彰显千净澡堂的仁德。可是,今天他们还没有开张呢!
他们澡堂的位置不够显眼,不在繁华的大街上,再加上他们开业没多久,那些客人们都被其他澡堂吸引去了。
周鹏辉来不及解释,自己只是刚从狩猎场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他就在猝不及防间被他们拖进澡堂,成了他们的“业绩”之一。
他被他们赶鸭子上架般赶进药汤里,并留下了姓名还有其他种种记录,差点把自己的祖宗都交代出去。
他们对待客人态度殷勤,行动也十分卖力,努力实现着澡堂门上对联所说:货物齐全顾客满意,服务周到生意兴隆。
千净澡堂“恩赐”大方到不可思议,为了发展业务,澡堂内所有药汤都下了十分足的料,药汤浓稠如米下多的粥,生怕亏待任何来访的客人似地。
那扑面而来的浓郁而复杂的药味,还有浓稠粘腻的吸附在皮肤表面的感觉,至今仍挥之不去。
哪怕后来被拖到正常的浴池里狠狠搓洗过,没在身体上留下一点儿绿色膏液的痕迹。周鹏辉第一次发现,原来药草的味道可以持续这么久。
周鹏辉很少能这样身体轻松地去看这个世界,如果不是寒冷包裹住他,他感觉自己能飞上云端。
但是现在他有些后悔了,他们下料太足,以至于他体内的元力同样被洗涤一空,需要重新修炼吸纳,以至于现在他用元力抵御风雪。
周鹏辉靠在桥下几乎快冻成冰雕了,他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僵硬,于是他扶着桥边护栏缓缓站起来,试图通过活动使得自己变柔软。等他笨拙地站定后,突然看到一个穿着体面,头发用布巾牢牢裹住脑袋的矮小身影,从桥对面拾步而上。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凉气如喉冻得他打了一个嗝兼一个哆嗦,破靴子在不断漏风,那风吹得他两腿战战。
那位老夫人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跨过阶梯,向他这头走来。那步伐迟缓,笨拙,在风雪的阻挠下举步维艰。
连续十年,每逢沐浴节这天,这位老夫人都会来到这儿,找到桥头的周鹏辉。
她大概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传统,连着十年的每一个沐浴节,她都到这儿来找到周鹏辉带他去澡堂,亲眼看着他体内的秽气全消,重新变得意气风发。
在长春城,这种事早已是司空见惯,有富余的人家自然而然地做着这类好事。总有人喜欢把传统习俗刻进骨子里,若是不遵守就浑身难受,周鹏辉以为这位老夫人便是如此。
这位老夫人花白的头发被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地,只露出额头上掉落的几丝。她身上穿着一身簇新的棉袍,上面的料子光滑柔软,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全身的平衡全寄托在手中的拐杖上。
在老夫人即将从最后一块阶梯挪下来的时候,周鹏辉有那么一瞬间想扭头就走,或者让风把他刮走也是一样的……他想要是能化身雪花就更好了。但是实在太冷了,以至于他的双脚仿佛凝固在脚下那块地面上,根本无法挪动,下半身冻得麻木。他本来只有鼻孔里呼出来的那点气儿是热的,在见到老夫人后,又多加一个,他眼睛里的热泪也要流出来了。
“啊,你还在啊。”老夫人高兴地说:“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今天冷得很,我还担心你不会过来了。”
她皱着眉头打量他的穿着,“诶,你这穿的也太单薄了,在外头呆久了可不好。咱们还去去年那家?雪越下特大,我想你可以在里面呆久一点,屋里头总比外边暖和,也不会吸入那么多秽气。”
老夫人关心的话使得周鹏辉心肠变软变暖,自从他父母去世后,已经没人会这样关心他了。他想,他每年都坚持来这里,或许只是为了得到这样一句温暖的问候。这时候,身体上的难受离他远了,他只想将他们之间无声的约定继续下去。
“咱们走吧。”老夫人的新衣服颜色实在过于鲜艳,周鹏辉还是头一次见她穿这身衣服。
老夫人只是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手就开始打颤几乎要握不住手里的拐杖了,她转过身,将头巾拉扯上去包住那满是皱纹的脸。
“这么冷的天,你可以不来的。”
“一想到你会在这里等我,我就坐不住。”老夫人抬头望了一眼天上飘着的雪花,“还有人在等我啊……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期待的事情了。”
周鹏辉心有触动,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想到会有人专门来找他,他情愿受着冷风吹也要来到这里。
周鹏辉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被冷风吹得直打哆嗦,依旧倔强地迎风走,忍不住快步走到她前面去。反正他是个大个头,总要被风吹到的。老夫人眯起眼睛笑了一下,眼角的纹路叠在一起,“哦,谢谢你啊。”
周鹏辉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感谢,顿时无所适从起来,该,该怎么回应来着?不用谢,这仅仅是举手之劳?咦惹,文邹邹,他又不是儒修。反驳她,他没有要替她挡风,就是走得快?诶呀,别扭死了。他想了一会儿,结结巴巴道:“哦,这,这不算什么。”
“诶,这么看,你比我儿子要高出来一点呢。”老夫人打量他的背影,头一次跟他分享起了自己的儿子,这句话却让周鹏辉心里发酸发堵,他说不来为什么。
“这样的雪天,他同意怎会让你一个人出门?”周鹏辉问道,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家在风雪里跋涉,稍有不慎就摔了,这对于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来说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他拦不住我啦,”老夫人说,“他去世了。”
周鹏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上面渗出了鲜血,而他仅仅感觉到一丝疼痛,其他疼痛都被寒冷麻痹了。他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安慰,“您节哀顺变。”
“啊,那都是很久的事情了。”老夫人说。
“这样啊……”周鹏辉舔掉嘴唇上的血液,他回过头看着在漫天飞雪逐渐被淹没的脚印,还有脊背越发佝偻的老夫人,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悲凉来。
洗秽造成的虚弱,并没有妨碍周鹏辉走得比老夫人稳当比她快。他走出去一段后,会回过头来去看她是否跟了上来。要是离得远了,他会停下来等一等。
从前就是,她不用他的搀扶,每当周鹏辉出于助老的心思想要给她一点帮助,她会说:“如果有一天我连路都走不动了,那就是生命终结的时候。”吓得周鹏辉不敢再提,这可不是什么好话。说得好像接受他的帮忙后,她就打算去死一样。
最后他们到了一家老字号那里,名叫“祥瑞澡堂”。老夫人带着周鹏辉走进这家澡堂,跟过去每一次一样,拿起柜台上的小鼓槌,敲一记挂在墙壁上鼓。澡堂都伙计一眼就认出了这二位客人。
“老夫人您来了,”伙计说:“跟去年一样“赐福”吗?”
若是有人家带人进澡堂赐福,赐福费用减半,算是这户人家与澡堂共同赐福。这对于澡堂是一件名利双收的事,既可以收钱又可以在门前添一个赐福记录。因此伙计招待得颇为用心。
“是的。”老夫人点点头,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脸颊上暖了一暖,待手指能动弹后。她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钱,放在柜台上。周鹏辉欲言又止,但看她这副因为“赐福”而特别高兴的脸庞,又将话咽了下去。
老夫人将里头的钱倒出来,颤颤巍巍地数直数到五百才将那堆钱数尽了,她眉目舒展了一下,“还是五百没错吧?”
“没错,是这个价钱没变。”伙计说,他拉开柜台后的抽屉,用根竹条将桌面上的星点扫进去。
伙计给老夫人安排了一个休息的地方,便带着周鹏辉进到澡堂里头去了。此时,周鹏辉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如果药汤泡多了会怎么样?”
“啊?没什么,顶多元力被运不起来一段时间罢了……一份祛秽浴汤那么贵,谁会泡多呢?能泡多的都是有钱人。这都是有钱人才会弄出来这样的乌龙,不过他们从来不会为此担忧,只要摸上阳玉一切迎刃而解,半点难受都不会有。”
周鹏辉皱了皱眉头,虚弱地拖沓着自己的步子,如果只是元力运行不起来一段时间,应当可以接受。
一个时辰后,周鹏辉结束这次“赐福”,他两脚打飘,游魂一样游到老夫人身边。老人坐在大堂的椅子里,靠着椅背睡着了。听到动静,她惊醒过来,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有没有觉得轻松一点儿?”
周鹏辉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简直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轻松。”他的心跳缓慢得跟被冻僵一样,呼出来的气儿若有似无,“谢谢您的慷慨,您好人会有好报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行尸走肉一样朝门口走去。
像往年一样,两人在这家澡堂门口分道扬镳。老夫人往他们来的那条路走,周鹏辉往这条路的另一头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周鹏辉以为自己的魂魄已经脱离了躯壳,他的身体完全不由他控制了,丝毫知觉也没有,像一尊被竖在雪地里的冰雕。
外面的雪已经很大了,埋过他半个小腿肚子。他抬起头去看那些碎盐一样的雪花,它们密密匝匝地砸在他身上,像密密麻麻的法术攻击一样。
没过多久,周鹏辉便在这样的攻击下轰然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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