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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奴绕膝暂忘忧温情暗涌藏锋机
天气越发和暖,连养心殿后那方高墙庭院,也染上了些许春意。移栽的几丛芍药冒出了嫩红的芽尖,墙角的苔藓也绿得鲜亮了些。然而,暖阁内的主人,眉宇间却似乎比前几日更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凝。朱由邺带来的温情与旧日回忆,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未平;朱由恩那枚种子传递的“慎香”警告,又如同一根细刺,扎在心底最警觉的角落。
俞木帆对暖阁内的一切变得更加审慎。他婉拒了更换新的安神香,只留一炉用以驱散药味的寻常檀香,且要求每日开窗通风良久。饮食汤药,他虽不再如之前那般几乎绝食,却也仔细观察,浅尝辄止。那份在朱由邺面前稍稍松懈的疏离感,因这隐秘的警告,又悄然绷紧了几分。
朱由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以为是上次出游后,木帆又想起了外间的自由与如今处境的反差,或是身体依旧不适。他心中焦灼,却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急切追问或强加关切,怕再次将他推远。
这一日午后,朱由邺处理完一批紧急奏章,揉着发胀的额角走出养心殿正殿。春日阳光正好,照得殿前汉白玉阶暖意融融。他信步走到殿后,隔着庭院的门扉,远远望见暖阁的窗子开着,俞木帆一身素衣,正靠在窗边的竹榻上,手里拿着本书,目光却有些空茫地落在庭院的虚空处,侧脸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带着一种与这暖融春日格格不入的、易碎的寂静。
朱由邺心口微微一窒。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太学的藏书楼,俞木帆也是这样独自坐在窗边看书,阳光洒在他身上,安静美好得如同一幅画。那时他总会找各种借口凑过去,或是拿着许多前朝书画去,来打开话题。
可如今,他连靠近,都需斟酌再三。
正怅然间,墙角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怯生生的“喵呜”声。朱由邺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瘦骨嶙峋、毛色脏污的幼猫,正蜷缩在墙根的阴影里,碧绿的眼睛惶恐地望着他,瑟瑟发抖,似乎是被宫人驱赶或遗弃至此。
这小东西的出现,突兀地打破了庭院沉重凝滞的气氛。朱由邺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闪过。他蹲下身,试探着伸出手。幼猫吓得往后缩了缩,却没跑开,只是警惕地看着他。朱由邺放柔了声音,慢慢靠近,最终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它湿漉漉的鼻尖。
幼猫似乎感受到他没有恶意,犹豫着,又低低叫了一声。
朱由邺将它小心地抱起来,幼猫在他掌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温暖的、微微颤抖的小身体依偎着他。他站起身,抱着猫,走到暖阁门前,示意守卫开门。
俞木帆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到朱由邺站在门口,怀里竟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猫,不由一怔。
朱由邺走进来,将小猫轻轻放在靠近俞木帆榻边的厚毯上。“在墙角捡到的,许是饿坏了。”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件小事。
小猫落地,怯生生地环顾四周,又仰起头,冲着俞木帆细声细气地叫唤,碧眼澄澈,带着全然的无辜与依赖。
俞木帆的目光落在那双湿漉漉的绿色眼眸上,冷寂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他放下书卷,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猫的头顶。
小猫立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声响。
那一瞬间,俞木帆常年冰封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如同水面掠过的一丝风痕,转瞬即逝,却真实地落入了朱由邺眼中。朱由邺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比打了胜仗、批阅了再顺当的奏章都要来得满足。
“给它喂点温水吧,”朱由邺压下心头的激荡,转头吩咐哑仆,“再找些软和的吃食来。”
哑仆很快端来温水和小半碗捣碎的、无盐的鱼肉糜。小猫先是谨慎地嗅了嗅,随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发出满足的吧嗒声。
俞木帆静静看着,看着那小东西因一点点食物和温暖而放松下来的模样,看着它吃饱后,试探着伸出爪子去扒拉他垂落的衣摆,然后小心翼翼地蜷缩在他脚边的毯子上,舔着爪子,逐渐陷入安眠。
这弱小生命的全然依赖与轻易满足,像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照进了他内心某处早已荒芜冰冷的角落。无需言语,无需猜忌,只有最本能的信任与慰藉。
朱由邺没有打扰,只是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温柔地流连在俞木帆微微低垂的侧脸,和那只安然睡去的小猫身上。暖阁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阳光在空气中缓缓移动,尘埃在光柱里舞蹈,以及小猫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这一刻,没有帝王,没有囚徒,没有猜忌与伤害留下的累累伤痕。只有春日午后的暖阳,一只偶然闯入的狸奴,和两个被这简单温暖所触动、暂时放下了所有沉重枷锁的人。
“给它起个名字吧。”朱由邺轻声提议。
俞木帆看着小猫身上脏污却依稀能看出原本是雪白的毛色,想了想,道:“叫‘雪团’可好?”
“雪团…”朱由邺咀嚼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好。等它洗干净了,定是毛茸茸一团雪白。”
雪团的到来,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在暖阁凝滞的水面激起了持续的、柔和的涟漪。它似乎格外黏俞木帆,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脚边,或是蜷在他膝头打盹。俞木帆看书时,它会用爪子扒拉书页;他抚琴时,它会安静地趴在一旁,碧眼随着琴声微微转动。这鲜活灵动的陪伴,驱散了暖阁内许多死寂沉闷的气息,也让俞木帆脸上,偶尔会浮现出那种对着小猫时才有的、极其浅淡却真实的柔和。
朱由邺每日来,除了带些书或小食,也开始习惯带一点适合小猫的玩意——一个彩色线团,一个小巧的铃铛。他会和俞木帆一起看着雪团追逐线团,或是被铃铛声引得好奇地竖起耳朵。两人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因小猫的存在而自然流露的笑意和片刻松弛,却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他们之间那道深刻的裂痕。
然而,温情之下,暗流依旧。
太医署院正终于寻得机会,将“魅罗香”之事密报朱由邺。朱由邺震怒之余,立刻下令彻查,最终线索隐隐指向太后宫中一个负责采办香料的老太监,但人已“失足”跌入井中溺毙,死无对证。朱由邺心知这又是太后或沈煜的手笔,却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只能借机再次清洗了一批宫人,将俞木帆身边所有可能与“香”沾边的物品全部撤换,防护得更加滴水不漏。
燕王府那边,朱由恩也收到了宫中“魅罗香”事件的风声,更加确认沈煜的阴毒与宫中防线的漏洞。他加紧了调查,同时也开始谋划新的、更稳妥的联系方式——或许,可以利用那只新来的猫?动物,有时比人更不易引起怀疑。
暖阁内,雪团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多方目光隐约关注的焦点,它只是满足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温暖与饱足,用它毛茸茸的身体和纯粹的依赖,一点点融化着俞木帆心头的坚冰,也微妙地影响着朱由邺与俞木帆之间那根紧绷的弦。
这一日,朱由邺来时,正看到俞木帆坐在窗前,膝上卧着雪团,一手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背毛,另一手执卷,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画面宁静美好得让朱由邺不忍惊扰,只在门口静静站了许久。
或许,他永远无法完全弥补过去的伤害,也无法彻底消除木帆心中的隔阂与警惕。但至少,他们之间,终于有了一些可以共同守护的、微小而真实的东西。比如这只偶然闯入的狸奴,比如这春日午后片刻的安宁。
而那只碧眼如翡翠的小猫,在睡梦中动了动耳朵,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将脑袋更深地埋进俞木帆的衣袍里,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满足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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