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绾星

　　陆玄穹步履沉缓，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琉璃，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平稳。他小心翼翼地将苏枕星安置在殷九溟那张宽大奢华、铺着罕见幽焰貂皮毛的软榻之上。那柔软的皮毛衬得她愈发苍白瘦弱，仿佛随时会融入其中，消散不见。

　　殷九溟无声地示意，一名训练有素、面容沉静的女修悄步上前，手中捧着洁净柔软的衣物和温水。她动作极其轻柔，带着几分敬畏，小心翼翼地替苏枕星褪去那已被血色和尘土沾染的衣衫，换上舒适的素白寝衣。过程中，那右膝处扭曲肿胀、皮开肉绽的可怖伤势暴露无遗，森白的骨茬甚至隐约可见，触目惊心。

　　然而，无论是陆玄穹还是殷九溟都清楚，这看似惨烈的外伤，或许已是她身上最“轻”的伤了。

　　殷九溟亲自上前，取出一盒氤氲着浓郁生机、散发着奇异清香的墨绿色药膏。这药膏名为“碧髓生肌膏”，取自千年树心髓液混合多种罕见灵药炼制而成，有肉白骨、逆死生之效，珍贵无比。他以玉簪挑出一些，动作竟是出人意料地轻柔细致，将那药膏均匀敷在苏枕星破碎的膝盖上。

　　接着，他取来经过特殊药液浸泡、坚韧且自带灵气的灵竹板，将她的膝盖仔细固定好，最后再用雪白的、浸过药液的绷带一层层细细缠绕包裹，动作熟练得不像养尊处优的一宗之主。

　　做完这一切，苏枕星静静地躺在软榻上，除了那被包裹得严实的右膝，周身干净整洁，面容平静，仿佛只是一个陷入沉睡的精致人偶，一个被暂时拼接起来、却依旧布满无形裂痕的破碎娃娃。那种无声无息的脆弱，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

　　殷九溟凝神静气，再次伸出手指，虚按在苏枕星丹田气海之上。他闭上双眼，神识沉入其中，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些残留在她体内、原本属于他自己的、此刻却如同无主暴君般仍在细微处肆虐破坏的元婴灵力。

　　他的灵力与陆玄穹的截然不同。陆玄穹的灵力如同万载寒冰，至纯至净，至刚至锐，走的是纯粹剑修的路子，磅礴浩瀚，带着一种斩断万物、破除邪祟的凛然正气，但也正因为其极致纯粹的特性，与苏枕星受损身体的融合度并不完美，只能强行护持。

　　而殷九溟的灵力，虽同样源于剑修根基，却因合欢宗功法之故，发生了奇异的蜕变。它不再纯粹，而是变得更为复杂、灵动，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黏稠感和侵蚀性，仿佛能千变万化，更擅长渗透、缠绕、融合与……掌控。此刻，这股力量由他亲自引导，竟显得比陆玄穹那纯粹的力量更为“温顺”，如同找到了主人的忠犬，不再狂暴，而是乖乖地听从指令，被他一丝丝抽离、消弭、化散于无形，不再继续摧残她那已坏无可坏的经脉废墟。

　　这个过程精细而耗神，殷九溟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彻底清除了自身灵力的破坏性后，他察觉到陆玄穹那磅礴精纯的冰寒灵力已然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死死护住了苏枕星那缕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心脉，如同在狂风巨浪中死死守住最后一盏微弱的灯烛。

　　殷九溟略一沉吟，指尖法诀变幻，周身气息变得幽深难测。他施展出合欢宗至高秘法之一的——“灵犀引梦诀”。此诀并非攻击之术，而是极其高深的蕴神养魂之法，能于无声无息间温养受损的神魂，稳固修士最根本的灵识不散。一股温和而富有生机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波动，如同潺潺暖流，缓缓注入苏枕星的眉心识海，滋养着她那因身体重创而同样濒临消散的元神。

　　做完这一切，殷九溟才缓缓收功，长长吁出一口气，气息竟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他看向如同冰雕般立在榻旁的陆玄穹，声音低沉道：“她体内我那部分破坏性的灵力已清除，‘灵犀引梦诀’亦可暂时稳住她的元神不散。我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若無意外，不出三日，她应会苏醒。”

　　然而，他话锋一转，眉头紧锁，看向苏枕星的目光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与无力：“只是……她周身经脉尽碎，丹田崩毁，道基坍塌。这等伤势……我暂时，还没想到有任何办法能将其修复如初。”

　　这意味着，即便苏枕星醒来，也大概率是一个灵力全失、经脉俱废的凡人，甚至可能身体比凡人还要脆弱。对于一個立志复仇、一心向道的修士而言，这比死亡更加残酷。

　　陆玄穹面无表情，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苏枕星苍白的脸，他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她毕生所愿，便是复仇与大道。若不能再握剑，不能再修炼，那无异于……让她去死。”

　　这句话，重重地砸在空旷的寝殿中。

　　殷九溟沉默了片刻，视线也落在苏枕星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脑海中闪过她倔强的眼神、她隐忍的愤怒、她偶尔流露的脆弱……他忽然开口，语气复杂，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坚持，像是在对陆玄穹说，又更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我会想办法医治她的。天地之大，奇物众多，未必就真的……毫无办法。”

　　陆玄穹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冰封的眸子锐利如剑，直刺殷九溟：“殷九溟。”他每一个字都带着肃杀之意，“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如若枕星出现任何差池，无论上天入地，我陆玄穹，绝不会放过你，以及你所在意的一切。”

　　说完，他不再看殷九溟，径直在软榻旁的沉香木脚踏上盘膝坐下，闭上双眼，竟就这般开始调息起来。然而，他周身散发出的意念却清晰无比——他要守在这里，寸步不离，直到她醒来。

　　殷九溟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苏枕星，又看了看榻旁如同守护凶兽般的陆玄穹，俊美邪气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复杂。他伫立良久，终是无声地轻叹一口气，慢慢转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出了这片被凝重、悲伤与一丝微弱希望充斥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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