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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正月初七,年味还未完全散去,关文山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他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在病痛的折磨下迅速微弱下去。
从初六夜里开始,他就几乎陷入了昏迷,仅靠着药物维持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
孙彩芹、秦野和陈小禾三人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床边。
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关文山忽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神浑浊,却异常清明,仿佛回光返照,用尽了最后的气力,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动着视线。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跪在床前、紧紧握着他一只枯手的秦野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失望或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未竟的遗憾。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极其微弱,却异常执着:“叫……叫我一声吧……”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秦野,“叫一声……我也就能……闭上眼了……”
陈小禾跪在秦野身边,听到这话,心中猛地一颤,疑惑地看向秦野。
他不明白,师父临终前,为何执着于要师哥“叫一声”?叫什么?
他感到秦野握着他的那只手,瞬间变得冰冷僵硬,并且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幅度之大,甚至带动了他的手臂。
陈小禾连忙用双手紧紧包裹住秦野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和力量。
秦野低着头,死死地盯着病床上苍老憔悴的脸,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关文山见秦野迟迟没有开口,眼中那最后一点期盼的光,如同风中的火苗,摇曳着,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朝着秦野的头顶方向,做了一个极其轻微、试图抚摸的动作。
然后,他的手无力地转向了另一侧的陈小禾,目光也随之移了过去,声音已经轻得像叹息:
“小禾以后……你们两个……互相……扶持,照顾好……你师哥……”
话音未落,那只抬起的手,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垂落下去,砸在床单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爸!爸!你别走!爸!”
秦野终于叫了出来。这个被他倔强地封锁在心底十几年的称呼,终于在这一刻,伴随着彻底崩溃的泪水和嘶喊,冲破了一切阻碍,清晰而凄厉地回荡房间里。
陈小禾被这声“爸”震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僵住了,无比震惊地看着师哥,又看向床上已经闭上双眼的师父。
师父和师哥……竟然是父子?!
就在秦野喊出那一声的同时,关文山已经合拢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竟然又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他那涣散的目光,似乎努力地想要聚焦在秦野涕泪横流的脸上。他听到了,他看到了。
那黯淡的眼底深处,最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释然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宽慰的笑意。嘴角,也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
然后,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关文山的眼皮彻底地、永远地合上了。
无论秦野如何撕心裂肺地哭喊摇晃,无论陈小禾如何扑上去大哭着呼唤“师父”,那双严厉又慈祥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孙彩芹站在床尾,早已泪流满面,此刻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压抑地痛哭出声。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洁白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大地,关文山走完了他五十六年充满戏剧性、也充满遗憾与坚守的一生。
葬礼办得很简单。秦野没有通知旁人,但周晓琴还是带着她的父亲赶来了。
下葬仪式结束后,秦野独自一人跪在簇新的墓碑前,用颤抖的手,一遍遍擦拭着墓碑上“关文山”三个字,将周围的浮雪和泥土仔仔细细地清理干净。
他不让任何人上前帮忙,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做着这一切,仿佛这是他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周晓琴、陈小禾、孙彩芹,以及闻讯特意赶来的彭小涛,都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敢打扰。
雪花落在他们的肩头和发梢,天地间一片肃穆的寂静。
周晓琴的父亲望着秦野跪在雪地里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对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讲起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关师父年轻时候,戏唱得好啊。可惜,家里太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给说了个媳妇,没过几天安生日子,那媳妇嫌日子苦,跟人跑了……”
周父的声音苍凉,带着岁月的回响:“后来,关师父跟着戏班子下乡唱戏,到了一个小村子。”
“村里有个姑娘,长得漂亮,性子也活泼,迷上了他唱的戏,非要缠着他学。一来二去的,俩人就悄悄好上了。”
“可那姑娘家里是村里的体面人家,哪能看得上一个走江湖唱戏的?死活不同意。后来硬是逼着姑娘嫁给了邻村一户条件好的人家。”
“又过了几年,大概秦野六岁左右吧。他舅舅,就是那姑娘的哥哥,突然领着个瘦巴巴的小男孩找到剧团,把孩子往关师父面前一推,说:“这是你儿子,你得养。”说完,扔下一个破包袱,转身就走了,再也没露过面。”
“那孩子,就是小野。你们是没见,那孩子刚来的时候,长得……跟他妈,像极了!性子也倔,不说话,不叫人,给他饭也不吃,就缩在墙角,瞪着大眼睛看人,那眼神……看得人心疼又发毛。
关师父哪会养孩子?一大一小,就这么僵着,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后来,孩子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发起了高烧,烧得都说胡话了。关师父这才真急了,大半夜的,抱着孩子就往医院跑,守了整整三天三夜。”
从那以后,他才算是真正学着怎么当爹。俩人就这么相依为命过活。
可剧团里人多口杂,那些难听话……关师父那么心高气傲一个人,哪受得了?
“也是为了孩子,他一咬牙,带着小野,离开了原来的剧团,一路漂泊,最后才在这儿,扎下根,开了剧场。”
陈小禾静静地听着,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师父对师哥的感情如此复杂深沉,为什么师哥对师父总有一种隐秘的叛逆和心结,为什么师父临终前,最大的执念是那一声称呼。
所有的过往,所有的严厉、争吵、互不相让,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源头,化作了沉甸甸的、令人心碎的哀伤。
葬礼彻底结束,众人散去。
周晓琴和父亲回了家,彭小涛也告辞离开。秦野、孙彩芹和陈小禾回到了空荡寂静的四海剧场。
一进门,秦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不开灯,不说话,送进去的饭菜和水原封不动,整整一天一夜,里面没有半点声息。
陈小禾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外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实在忍不住,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着,一片昏暗。
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陈小禾看见秦野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着坐在地上,脑袋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陈小禾轻轻走过去,在秦野面前慢慢地蹲下,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触碰到秦野垂在身侧、冰凉僵硬的指尖,轻轻地握住。
秦野的手指动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就这样沉默了不知多久,久到陈小禾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一个嘶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才从秦野埋着的方向,低低地传出来:
“我……对他不好。”
陈小禾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用力摇头,声音哽咽:“不是的,师哥,不怪你……师父他从来都没怪过你……”
秦野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哭腔,开始自言自语般地诉说,那些积压在心底十几年、从未对人言说的痛苦和悔恨:
“我早就知道了……很早就知道了……他们背地里说的那些话。”
“我知道他是我爸,可是,我怪他……我恨他为什么不要我和我妈,所以我偏不叫他……他不让我做什么,我就偏要做什么……”
“他让我好好念书,将来别唱戏,我偏要退学,偏要学戏,还专挑他不喜欢的路子学……我总是惹他生气,跟他顶嘴,”
“看着他被我气得脸色发白,我心里……心里好像才能舒服一点……我觉得那是他欠我的,他活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破碎,最后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可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我还没……我还没好好叫过他!”
陈小禾听着他这些迟来的、充满自我折磨的忏悔,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张开双臂,用力地将浑身冰冷颤抖的秦野紧紧地搂进自己怀里,像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冻僵的灵魂。
“过去了,师哥,都过去了……”
陈小禾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重复,像是一种安抚的咒语。
“师父他最后听到了,他听到了你叫他,他是笑着走的。”
“他肯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希望好好的,健健康康的。”
“师哥,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像师父希望的那样,我们互相扶持,一起走下去。”
昏暗的房间里,两个年轻人紧紧相拥。
一个在倾诉迟来的悔恨与痛苦,一个在用尽全力给予慰藉和依靠。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微弱而寂静的光痕。
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而生活,以及那份沉重却深刻的爱与羁绊,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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