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霜降

　　“当局者迷。那我们把会发生腐烂蔓延的原因都列下来，一样一样去验证。”

　　易素轻兴致勃勃，长枪划地，在空地上要写原因，嗯，首先排除人为破坏……因为这里都是安居乐业的百姓，也没有这个能力，再说什么样的破坏能导致全面腐烂。

　　自然原因。小镇虽然地处偏远，但是水源较足，日照正常，季节还算分明，也没有酸雨洪水之类的，目前确定的因素就是山灵被毁。山脉灵根受损。奔波一天修补好了。

　　邪祟作乱。他们探查过，没有妖魔鬼怪邪祟的痕迹。

　　此外就没了，望天苦想。

　　想着想着，宝儿跑来了，扔了一条鱼。她捉到的，个头不大，活蹦乱跳，在最上面划了横线的人为破坏四个字上扑腾着，弄得一团糟。

　　人为破坏。

　　四人不摇扇了，面色深沉。

　　回想事件，浑卜国人为了挑起战争，假装齐罗国人，做了夺取铁矿和屠城的事，褚禾自责，向神明许愿用自己换大家好好活下去。

　　二十多年前，神明的庇护似乎有了缺口，前后十一个姑娘以身填补。

　　然而缺口不断加重。

　　献祭在失效。

　　尔城发生的事，是铁矿被挖灵脉被毁，城民遭欺骗和屠杀。

　　灵脉被修复了。至于被欺骗和屠杀，会导致无穷无尽的怨恨……

　　也许要回到褚禾和神明达成的协议：以褚禾肉身承载死者怨气超度亡魂，消除全城人民关于屠城的记忆，神明则拿走他的年轻。

　　许多灾祸，追根究底都是人为的。受伤的是很多无辜的人。承担者往往也是人。

　　难道是褚禾年老的缘故，他已经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怨气，导致怨恨外泄吗？

　　人承担过多，会崩溃，崩塌以后，这人又会怎么样呢。

　　这个推理，让人心惊。

　　可事实上，一个曾经热闹非凡的小城，那么多人惨死，那沉重的怨气怎么能让一个人抗住呢，何况他本就自责，精神压力巨大，一不小心就能被怨气吞噬堕落成魔。

　　几人飞奔回去。褚禾在地里看藤架上的果子，不时伏身掩面咳嗽，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笑道：“回来了，饭已经做好了。”

　　那笑容很勉强，明明前天他还是很精神的，现在却有风烛残年的荒凉颓势。他又咳嗽了，几人看到他身边有一团空气扭曲，几片绿叶灰暗。

　　易素轻看到人同时施法，比以前请来的人厉害百倍，可是，怎么会是褚老伯呢，他为小镇，受苦一生。

　　李暄和让结印符显现。

　　褚禾一脸困惑，被困原地，无数怨气开始冲击眉心额间后背，他才觉到刺痛。他疼痛难忍，问：“你们要干什么？”

　　李暄和飞过去，检查他身上与神明达成协议的结印符，惊讶地发现，符号完整，伸手去感应，封印力量在岁月流逝中削弱，接近临界点，但仍然在抵死博弈。

　　李暄和有些无措，望着卿小宝，和闻兮摇头。

　　褚禾，没有让怨气外露。

　　她想寻找是否有其他不对，这时封印被破，怨气几乎瞬间充满结界，黑云般流窜不停，撞击结界企图逃出去。

　　褚禾一定度化了很多，可还是源源不断冒出。褚禾痛苦吼叫，因为年老声音都嘶哑许多。

　　“我们来度化。”说着扩大结界，让怨气都能冒出来。

　　李暄和自己钻进结界，左手护住褚禾心脉，右手对抗怨气施展净化。

　　这怨气如此重，惨叫怨怼求救愤恨的声音充斥耳朵，难怪那个神明选择用褚禾做容器承载怨气，而不是消解度化，这需要消耗太多法力，就算是云渺专门的净化仙术，也没那么容易。

　　褚禾被这些怨恨日夜消磨，仍然守了四十多年。

　　李暄和在净化中，发现其中一股十分不同。

　　它非常不甘心，非常疲惫，它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怨憎，相反，它深深渴望死亡，渴望解脱，它太自责，太绝望，极其躁动，又拼命隐忍，它没有哭泣，却让人感到悲伤想落泪。

　　其他怨气渐渐变淡一些，那抹黑云显现出来，不断撞击结界想出去，被弹回来，开始围着褚禾打转。

　　褚禾无力站着，艰难看着漫天怨灵，那些是曾经的挚友亲朋，干涸已久的眼睛，终于再次涌出泪水。“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你们被杀害，这么多年，还不得往生。”

　　他想到那神明的告诫，变得惊慌，仓惶伸出手去揽黑云：“不能出去，我们的子孙受不了的，回来，回来，留在我这，有怒气，就冲我来，我受得住。”

　　那抹黑云突然变多，一下爆开，冲破结界，引来漫天乌云雷电。

　　几人猝不及防，李暄和被震飞，卿小宝摔倒，闻兮急忙护住宝儿易素轻，被腐烂刺痛，宝儿已经晕了过去，易素轻还在勉强支撑。

　　李暄和急忙奔到褚禾面前，施法压制。迟了，庄稼田野，迅速凋零腐败。

　　褚禾看着周围，面如死灰，还是跑出去了，庄稼被毁了，腐烂又开始了。怎么办？抬眼问李暄和：“你们有办法吗？我死的话能结束吗？”

　　李暄和手一抖。

　　他叹气：“怨气你们能消解，那我已经不需要再活着了，动手吧，这是我应得的。”

　　愿意为小镇而死是真的。心生怨恨也是真的。

　　为了承担责任，以肉身承载怨气痛苦四十年，他真的太累了，心智被蚕食不剩几许。整个尔城，只有他没能忘记那场惨祸。

　　那抹与众不同悲哀凄凉的怨气，就是来自褚禾。

　　褚禾拦住了往日冤魂的怨气，却不小心，放出了自己的。

　　他突然变得很愤怒，嘶声请求：“快杀了我，解决这场祸端吧！”

　　李暄和喊道：“浑卜国人是计划好的，他们就是要挑起战争，没有你，他们也会混进尔城屠杀。这不关你的事。”

　　褚禾扬起苦笑。

　　“至于二十三年前，主要原因还在于山灵死亡。”山灵死亡，孙女牺牲，陆续还有人死去，他的怨气按捺不住，也有催动蔓延。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是全城怨气，他已经尽力了。

　　褚禾显然不这么想，求死不能，巨大压力让他接近魔化，额间黑色印记闪现，黑雾蔓延，李暄和心惊，连忙加重法力，这一冲动，施加的压制破碎，妖丹汹涌，逼得李暄和大口吐血。

　　闻兮把宝儿放好过来了，两人施法压制妖丹，重新攒了力量的李暄和才能继续压制褚禾的奔溃，但人也被烧得够呛。

　　“老人家，您要冷静啊！”卿小宝干嚎道。

　　“褚老先生，这场灾祸在浑卜国算计内，注定要发生的，您别把责任都揽住自己身上。”

　　“对呀，说起来，是您救了尔城，没有您，尔城会死更多人，甚至整座城都会消失的！”

　　“后来的事，不能怪您一个人，您已经承担很多了，请先冷静下来，不然会毁了小镇的，已经牺牲太多人了，您忍心让您孙女白白牺牲吗？”

　　提到他孙女，褚禾恍惚了，眼睛扫过晕倒的宝儿，难受的易素轻，吐血的李暄和，后面那三人眉头紧皱似乎也在受什么折磨，褚禾低头，周身被黑云包裹，源源不断向空中涌起。

　　“我这是，怎么了？”

　　李暄和有些犹豫，望向其他三人，缓缓道：“这些是你的怨气仇恨和不甘。长期在以前死者怨气影响下，加重了。”

　　褚禾颤颤巍巍抬起手，似乎不敢相信。

　　而这边，闻兮支撑不住，也倒下了。

　　李暄和看到，好多黑云在攻击她，赶忙撤了灵力，回去看闻兮，探查过后，李暄和缩回手，喉间像被东西堵住，许久之后才问出口：“为什么？”

　　闻兮眨了眨眼：“一切因果，自有其缘法。”

　　……年纪轻轻，不要魔怔。

　　“我们得化解这些怨气。不然，会向村庄镇上蔓延。”

　　“好，办法呢？”李暄和脑袋混沌中，指尖燃起灵火。

　　闻兮眼睛瞪大，跳起来抓住她手把火灭了：“别别别，我还能撑住，换个别的方法。”

　　李暄和回过神，在衣服上蹭了蹭，道：“换什么？”

　　“你学掌门，开解他的执念。”

　　这会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她回到褚禾面前，第一句话道：“宝儿没事。”

　　老人回头看过，没有言语。

　　“你将尔城被屠杀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现在呢，你还坚持认为是自己的错吗？你觉得二十三年的灾祸也是你造成的，现在呢，还是这么想的吗？”

　　褚禾不明白她一连串话里的深意，眼睛跳动，道：“当然是我的错，怎么了，难道我否认了吗？”

　　李暄和观察褚禾，已然失控，又努力压制，故作轻松，不惧生死，只等着以死谢罪了结一切的老人。

　　其实不耐烦，不愿承认。

　　和当初公孙葛一样，不怕死，只是怕面对自己的过错。

　　她伸出手，让漫天怨灵乌云缓缓消散，洒下细雨带来丝丝清凉，站在老人身旁，看着老人神情变换。

　　去看他不被人看见的说不出来的苦。

　　褚禾先是抵触，后来神情微动，最终眉头舒展开来，流出绝望的哀伤。

　　半晌，褚禾低声道：“那商队的领头人，和我说了一句话。”

　　“说，为了表示感谢，不杀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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