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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烁
缅沙镇的午后,日头毒辣得能将人烤出油来。土路被晒得泛白,蒸腾起阵阵扭曲的轻烟,远远望去,整个镇子像是海市蜃楼般虚幻不定。南来北往的之人在此交汇,也带来了三教九流的人物和说不清的恩怨情仇。
曌启攸与虞荆声坐在一家茶摊的荫蔽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集市上形形色色的人影。茶棚老板是个独臂,沏茶的手势却异常娴熟,铜壶在她手中上下翻飞,茶水准确无误地落入杯中,一滴不洒。
“这茶...”曌启攸抿了一口,眉头微皱。
虞荆声见状:“加了盐巴,本地特色'咸柠茶'。我没跟你说过么?”她晃了晃手中的茶碗,“方才我特意点的这家招牌,说是能解暑提神。”
曌启攸吐了吐舌,“没有。”这味道...简直像用腌咸菜的卤水煮了柠檬皮,还往里头扔了把受潮的老陈皮。
抬头却见虞荆声怼着面甲,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
“你...好这口?”曌启攸盯着空碗。
“我不挑。”
“...我也是。”说着,曌启攸也捧起碗一股脑地往嘴里灌。咸涩的茶汤冲进喉咙的刹那,她想干呕,硬是梗着脖子咽下去。
虞荆声突然欲言又止:“那个...”
“嗯?”曌启攸从齿缝里挤出声响,生怕一张嘴就要吐出来。
“我惯常会在饮食时含一枚喙尾琵琶甲丸。此物可辨百毒,化其七八。”她顿了顿,“兼能...淡去五味之极端。”
“...”曌启攸咬着颊沉默地望着她。
虞荆声拿出多余的“喙尾琵琶甲丸”问:“你可要?”
“心领了。”
两人不动神色地扫视着周围,令曌启攸在意的是这里竟有不少男性能毫不遮掩地行走在街道上。在怀远待了些时日,如今再见此情景就像见了老鼠上街一样诡异。只是目之所及的店铺无论大小,没有一位店主或杂役是男性。
“这有何奇怪?”虞荆声见她蹙眉,反而露出几分讶异。随后恍然记起她是东陵人。
此间虽以乱出名,说的却是此地律法松弛、三教九流混杂。但归根结底,这儿仍是西州的地。对男子的排斥,不只是哪条明文的禁忌,更是“男性”这一人种长久以来真实、不可否认的行为给众人的成见。
曌启攸还是有些诧愣。
她自然知晓男性的种种劣迹。
前世见过
衣裤店的男店员会肆无忌惮地对顾客的身材评头论足;小吃摊的男老板擤鼻涕时随手一甩,如厕后不洗手,擦汗更是顺手一抹的事。大多时,顾客最多皱眉走开,下次不再光顾罢了。
而今生在东陵,她亦常听闻朝中男官的劣迹:他们结党营私、不务实事,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却依然稳坐高位。表面上,是大将军在背后支撑——可实际呢?实际为何?!她始终想不明白!
为何西州能从朝廷开始到民间自发禁绝男性,而东陵却做不到?
若说女性对男性的鄙夷是天性使然,源于性别间与生俱来的对立——正如古往今来男性对女性毫无缘由的打压一般——那么,在她曾生活的另一个世界,某个古老国度绵延五千年的历史中,男性能够上下一心地将女性排除在权力体系之外,为何在无极世界,在她所敬重的帝君统治下,反而还无法实现?
尤其令她不解的是,那位曾经战功赫赫、被誉为“帝国之枪”的大将军,如今何以成了男官的最大倚仗,宛若一只庞大的伥鬼,反过来蚕食着本该清明朗朗的朝纲?
她不懂政治,不通晓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可两世的见闻早已在她骨血里种下了一颗疑问的种子——那是独属于女儿身才懂的困惑,让她会在不经意间本能地用女性独有的敏锐叩问世道。
思量之际,一个提着篮子,带着草帽的孩子怯生生地凑到桌边,声音细弱:“买点梅苏丸吗?清凉的,解暑......”
“不需要。”
那孩子却不走,继续道,“今年在老天的庇佑下,偷吃果子的鹪鹩来得少,咱家乌梅结得比往年又多了点......大人,来上一点儿吧。”
曌启攸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与虞荆声视线一碰——是“鹰犬”。
“价钱几何?”
孩子眼中精光一闪:“买得多自然便宜......”她晃悠着篮子,“只是这篮里中只剩这些,其余的......还得去家中取。”
茶盏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两人同时起身:“既如此,那便带路去瞧瞧。”
那孩子领着二人穿行在蛛网般错综的巷弄里,潮湿的泥路路在脚下生出黏腻感。拐过第七个转角时,檐角滴落的雨水正巧打在曌启攸的后颈,冰凉得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背。
带路的小身影忽然停在一扇木门前,门扉上爬满暗绿色的苔藓。孩子推开门的瞬间,一只黑猫从她们脚边窜过。
屋内空荡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人呢?”曌启攸警觉地环视周围。
那孩子却突然将竹篮往桌上一搁,跳坐上太师椅。草帽沿往下一压,翘起的二郎腿将椅子晃得吱呀作响——一改方才的怯懦:“没有别人。你们要找的人,就是我。”
草帽下分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生着一双古幽深的眼睛——那不是孩童应有的。
曌启攸扣上刀柄,她能感觉到虞荆声升起同样的警惕。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困惑。
忽地,那孩子伸出手,朝曌启攸的心口一点:“曌启攸。”又指向虞荆声的面甲,“——还有虞荆声。”
这让两人着实感到意外。
“介绍一下,我,柯烁,甲字叁号密探。”柯烁往后一靠,“也就是你们在缅沙的眼和耳。上至各地外商动向,下到各劳力的小名,没有我不知道的。”
曌启攸微微蹙眉——这世上神童当真如此之多?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柯烁突然嗤笑一声,“我不是小孩,而立之年早过了。”
原来她天生患 “锁年症”,骨龄永远停驻在了七岁那年。光阴对她而言,是把生锈的钥匙,徒劳地转动着锁芯,却再也打不开成长的牢门。
私塾里的同窗们开始抽条拔高,她却在时光长河中搁浅,成了永远停泊在童年的孤舟。
及笄之年,邻家青梅将要出门闯荡。而她踮起脚尖仍够不着青梅的发顶,递饯别礼时还要费力举高手臂。
记忆中最深的,是娘亲临终前枯瘦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阿烁啊...我走后,你一个人改如何是好...”浑浊的泪滴在她的酒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
该如何?
该如何?
多少个夜晚,她对着铜镜中永远稚嫩的脸发呆,对自己的将来迷惘过,思考过。
她已经被困在这具躯壳里好久好久了。连在摊铺端茶倒水都会被调侃“小娃子偷喝会长不高”。
直到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寒夜,雨水在破庙的瓦檐上串成珠帘。几个绫罗裹身的外商醉倒在篝火旁,敞开的衣襟里滚出几锭官银。见她蜷在角落,其中一人竟笑着招手:“小娃子,来认认这几个字!”泛着铜臭味的银票戳在她眼前,票面上墨迹犹新。
“横竖童子不懂事——”商人们哄笑着,撕开了官场那些不为人知的假面。雨水顺着她的脖颈流进衣领,却在心口烫出一团火——原来命运给的残次皮囊,可以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隐身衣。
肉身停滞在光阴之外,她要在暗夜里抽枝。
此后经年,柯烁开始习灵虚练气术,弥补身形的缺点。
又利用身形优势,每日大街小巷的佯装游走,收集情报。白昼挎着竹篮穿梭街市,甜脆的童声记下每句醉后真言。茶楼伙计只当是馋嘴孩童在讨糕饼,哪知她袖中炭笔正摹下密信纹样;更人揉着她发顶叮嘱“早些归家”时,怎会想到这“娃娃”腰间暗袋里,已装满各种证据。
如此成功成为鹰犬局的探子,暗中效力了多年。
柯烁将一双脚悬在椅边轻晃,伸手凝起气旋。桌上的牛皮地图无风自动,滑到二人面前。“新来的吧?”她歪着头,“这是三日前才改晚的地图,你们这几天先熟悉熟悉。”
只见上边各种巷陌暗渠都标得明白。“对了,昨日商队火并,”她隔空点向城西某处,纸面立刻泛起焦痕,“货道口的石桥塌了半截,绕行需从吴记当铺的后院穿过去。”
“明白!”二人抱拳应声。
小柯探忽然眯起眼:“来时留的标记...”瞟见虞荆声黑袍上闪着磷光的叶,“是‘引路萤'吧?黄昏后会泛蓝光,倒还算隐蔽。”
虞荆声颔首肯定,那是为了以往万一留下的记号。
她们此行的差事,表面与在怀远无异——缉拿盗匪、调停纷争、维护街市秩序。可缅沙城的规矩,向来是用刀斧刻在尸骨上的。大部分时候,这里没道理可讲。
“有事可以来找我,当然,我有情况,也会第一时间通知到你们。”
两人道过谢,拿着地图,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柯烁将草帽往下一压,宽大的帽檐顿时遮住了整张小脸。脚步声渐行渐远,草料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居然轮到我来带新人了...” 她突然低笑起来。帽檐阴影中,生出一滴泪滑落。
谁说停在童年的舟,就渡不了岁月的河呢?
掌心贴在胸口,那里跳动的却是历经沧桑的心。三十载春秋在其中奔涌,化作血脉里无声的惊雷。
“娘,”她对着满室寂寥轻声道,草帽边缘微微颤动,“您瞧,困不住我的,困不住您点的星火。我会一直亮下去。”
万古长夜烁孤星,一点微光铸永恒。
时间的长河,只烁不蚀者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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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一丝,迟了点。

能get到那个接头暗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