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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这药庐在东院,是有回府上丫鬟病了,萧慕蔺需要煎煮汤药,宋翾干脆就在二人的院子边上搭建了个药庐,不大,但比起涂雾山的医门来说,已好得多了,萧慕蔺需要的用具已都备齐,更有宋翾派人购置的诸多药材,似是要把医门搬来这里似的。
这时大雨方歇,屋檐上还滴着雨水,就在门前一块凹地上积了一块,一片金紫就倒映在水中,已停留好一时了。
火塘上在煎药,药罐子扑腾着,散发着一股辛苦的味道,像是煮开好一会了,却无人管理,直把火浇得噗嗤响。
宋翾看着扑腾的药罐子,心里有个声音叫他进去,可足下却怎么也移不动一分,他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里边的人?
门内忽传来一声痛哼。
宋翾本身弱难行,这一声痛哼却似乎给了他足够的力气,竟几步就奔进门内,首先看到的就是血,从萧慕蔺肩头一路流下,将月白的衣袖染红了,宋翾的眼睛也几乎一瞬间就红了,然后目光移向萧慕蔺苍白灰冷的面容,以及颈上那一片可怖的乌青,一时胸口那一直延续生命的跳动停了,呼吸也停了。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心痛,是他从未在任何人那里体会到的痛,然后就是无底的害怕。
萧慕蔺正将药撒在伤口上,那伤口是受宋翾癫狂之下倾力一击形成的,那样可怕的一击,几乎毁了萧慕蔺一条胳膊,所以伤口很深,七天来,每一次上药仍还有鲜血涌出,伴随彻骨的痛,有时忍得住,但方才他察觉到门外有人,他那一声痛哼就是为吸引那人进来的,这时也就抬起脸来,已有无数汗珠儿挂在脸上,使他看起来湿漉漉的可怜。
“你来了。”
萧慕蔺无力一笑,他一直在等他来。
宋翾腿上的力气到此刻已用尽了般,每挪动一步都极艰难,但他还要靠近去,心里却是一片茫然——为何?难道你真的已献出整个真心?明明你我也只是如此浅淡的交情啊,你怎么确认我就是值得的呢?
这么自问着,却自虐似地要把那伤看清,那样深的窟窿,想来极痛的,宋翾忽然就恼怒至极,只恨他现在残废一个,无力助萧慕蔺疗伤。
萧慕蔺见宋翾眼中露出那样深的痛苦,心头不忍,不再试他,这时药粉已将血止住了,就欲将伤口包扎。宋翾却突然伸手抚向萧慕蔺颈部的乌青,那么清晰的指印,可想见自己当时是何等的用力,竟真似要将人杀了般。
“对不起。”
对不起啊,我其实是个卑鄙又软弱的人,有时候也还很自以为是,也会受人蒙蔽,也会轻信于人,也会犯蠢,在这样的位置上,犯蠢是致命的,你若为我如此,我是万万还不上的,我也还会连累你的。
宋翾心中思绪万千,也痛苦万分,一时想起那些他自以为信任的人,想起他自以为算筹无失的恩与仁,无数张面容也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留下的却是眼前这样一张举世难觅的容颜。
他以前犹豫踌躇的,在此刻讽刺着他是多么的可笑。
其实,他是从宫里那么内心凄凉地回来的,一回来就到这院中,站在这门前,想象着像往昔那般笑晏晏地把人哄了,可这一趟进宫,彻底抹杀了他仅存的一点期待,他心中天人交战,无数次拔起又无数次奄息,那样不知如何是好以致生出天地不仁而我当何如的迷惘,他向来目标清晰,可当最信任的伙伴、那个他当做父亲的九五之尊露出真正面目时,他的不羁、叛逆、狂放、自信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甚至一度不能直面自己的内心,何况是这门里的人,他甚至都又想将府中所有人遣散,不止那些丫鬟,还有他最亲近的人,他要一个人在这府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结局。
他那时心中已认下了,他要守着这座他曾最亲密无间的伙伴精挑细选赐给他的宅子,然后等待属于他的死亡。
可现在,他不了,他决计不了,因为有这样一个人拿命在救他。
手轻抚过那片淤青,又轻抚上脂玉无瑕的脸庞,以前他想过这样,但决不能这样,可现在,他已决定哪怕就是一出计呢,这样触手的温热和细腻、为救他而伤损的身体都是真的啊。
就为了这真实,骗了就骗了吧,中计就中计吧。
萧慕蔺当日重伤后,一回到住处便刻不迟缓地以古法封气,将自己归于无知无识、无形无态中,如静息于水下的蜉蝣,以‘月下逢’的一点根基慢慢自修,到今日,他的内息才算重固,这时宋翾却这样抚摸他,到令他气息一时又起浊乱。
可他却沉溺这样的触碰。
自打医门一见,他被那一笑蛊惑,瞬间便破了经年苦修的‘止水境’,他一直觉得那是因为他修‘月下逢’本就是一门情诀。幼时父亲传授他心法时便说过:“我儿心细敏锐,察人之苦,感人之艰,共人之情,而不失执己,是为大仁之下有真我,有朝一日,定达到‘止水之镜’,这是爹爹此生难以企及的”话锋一转,担忧道:“此心法虽精妙无穷,却受限于‘情’之一字,一朝情陷,反成桎梏。”然后玩笑道:“儿子,爹爹只盼你所遇之人是个好人呐。若不然,有你苦头吃了。”
后来他又觉得,宋翾是他所不能成为的另一面,受那样的新鲜与羡慕支配,叫他目迷神昏,实际上,他依旧是静如止水的。
可梦城宋翾要他走时,他本可以一走了之,去完成自己要完成的事,但那时,他内心的失落竟那样强烈,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方才听了那一声‘对不起’,到此刻温柔的抚慰,他竟觉得就是为此成了废人也不悔了。
萧慕蔺抬起眼,宋翾说过最怕的就是他的眼睛,他也就用那样一双重伤后倦倦的迷蒙的眼睛无力地朝宋翾看去。
“你莫要乱我心神了。”
这一句他是突然想起的,说出口来竟也把自己惊了一跳,只因他的声音也如他的眼睛那般倦倦的迷蒙无力的,听来就觉得是充满挑逗与蛊惑的。
宋翾果然手上一顿,萧慕蔺正松了口气,然后那手忽地收紧,将他半张脸捏在掌心,宋翾那张他无数次或暗里或梦中描摹细看的面容越来越近,那样坚挺的鼻,黑而深的眼,淡粉的唇……
萧慕蔺此刻忽出奇地平静,若是一个吻,那也是梦中临摹过数次的。
可宋翾却用额头极轻极轻地触碰他的额头,用那晚饮过‘真言露’后那样温柔缱绻的嗓音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萧慕蔺方才听得模糊,此刻这般清晰听来,就是他心中哪怕已有了一座山的怨气,也都烟消云散了。
“我曾允诺护你周全,未曾想伤你最重的却是我。”宋翾的嗓音充满歉疚,说着就将萧慕蔺轻轻揽进怀中,“我真怕……失去你。”
萧慕蔺闻着宋翾身上那淡淡的檀香,他与他从来不曾这么近过,近得他听见他的心跳难以作谎地害怕着。
他又怎忍让他害怕?
“那你做点什么补偿一下吧。”
宋翾道:“好,只要你开口。”
萧慕蔺道:“帮我包扎伤口。”
宋翾道:“仅此而已?”
萧慕蔺从他怀中起身,苦笑道:“我痛得要命。”
宋翾那么大双手,温柔起来只怕连女子也要自愧不如了,到包扎完成,宋翾再次问道:“果真仅此而已?”
萧慕蔺半真半假道:“若我要什么,岂不是坐实了我美人计的意图?”
宋翾便笑。
二人一时又把对方看着,像是一见如故,又像是旧友重逢,已把心头好些平日里不能说不可说的话都在眼中向对方倾诉了般。
一时都听得对方强烈的心跳声。
“药。”
二人这才回神,火炉上的药只怕都要煎糊了。正好借此,萧慕蔺就躲开宋翾的眼神,起身盛药,“喝一碗。”
两个人就像对酌那般一口气干了。
这药实在苦,宋翾不由就一皱眉,萧慕蔺却已递过蜜饯来,“杜姑娘拿来的。”
宋翾接过,并未吃下,而是回味着口中辛苦滋味,让那滋味慢慢转变为甘甜味道,看着萧慕蔺欲言又止。
萧慕蔺只怕他有难言之隐,见他穿着官袍,也就问:“为何穿着这身衣服?”
宋翾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履道:“进了趟宫,你不喜欢我去换了。”说着真就要转身去换衣服。
“宋翩辞。”
宋翾看过去,见萧慕蔺一笑,他身受重伤,本神貌晦暗,人也瘦了不少,可笑起来,却是令宋翾从未有过的心动,不由就嗯了一声。
“这衣袍很威风。”
宋翾一愣,这衣袍威风?他从幼时就穿在身上,除了大小变了,还多了些象征身份的挂饰,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觉得这衣袍威风,倒觉得碍手碍脚,这时听了这话,心里也不知怎的一酸,这是萧慕蔺疗慰他心的话。
只怕这天下之大,众生众口,也只有萧慕蔺这一赞令宋翾暖心的。不由就笑道:“权势之徒耳。”
二人因这话又笑了一时,萧慕蔺忽问:“你怪不怪我?”
宋翾道:“不怪。”也问:“你后不后悔?”
萧慕蔺道:“救你无悔”顿了顿道:“救司徒澜澈我倒是后悔了,那个人不像个值得救的。”
宋翾听他提起此事,也就想到皇帝那番话,就把萧慕蔺盯着。萧慕蔺见宋翾陷入深思,以为此事不可议论,也就不再提,却听宋翾道:“他确实不值得萧兄耗损精元相救,况且此事过后,萧兄只怕要陷入富贵麻烦中了。”
萧慕蔺道:“那些我不要。”
宋翾道:“只怕你还拒绝不得。”
萧慕蔺像是不觉得此事有何难办,道:“有你在,我有何不可拒绝?”
宋翾道:“今日我进宫,陛下对萧兄的医术赞不绝口,若是皇恩,我也拒绝不得。”
萧慕蔺道:“你这幅样子难道皇帝没有命令我救你?”
宋翾道:“正是如此,我才忧虑。”
萧慕蔺问:“为何?”
宋翾看着萧慕蔺,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是一两句能解释得清的。
“不可说便不说吧。”
宋翾正想说些什么,萧慕蔺又忽问:“杜姑娘说你夜夜梦我,真的吗?”
“啊?”宋翾向来逢场作戏,那些红馆里的檀奴谁人都可称为小心肝小宝贝,再多调情的话都可说出口,可对萧慕蔺说的话,他都想着要兑现的,也就不敢轻易开口。
“有吗?”
宋翾见萧慕蔺那双一向水雾雾的眼竟一时明亮非常,他在等着一个答案。
“有。”
萧慕蔺便笑,不再问到底在宋翾梦中他是何模样,只要有,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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