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骗到他没有

　　照片是凌晨三点洗出来的，海边的日出很早，凌晨四点，南林又匆匆忙忙赶去海边拍日出。

　　埃米陪不动了，倒在车里呼呼大睡。海伍德年纪也大了，熬不住夜，合同签完就回酒店了。阿陉还要准备公正材料，也回了酒店，图逻不见踪影，就南林一个人，举着相机，对着日出边拍边录。

　　再给自己狂拍几百张，坐在路边，左挑右选，选到时间快来不及了，勉强选出五十张看得过眼的照片去洗。

　　洗照片时，又折去昨晚用钱砸开的手工店取走他的东西。

　　南林怀里揣着三样宝贝——还发着热的相机、刚洗出来的照片、新鲜拿到手的手工品。他心情极好，于是看辛吉尔和斯科特都很顺眼。

　　他和辛吉尔握手，又和斯科特握手，他笑着问：“昨晚睡得好吧？”

　　斯科特脸上的笑意僵住。

　　南林又说：“在自己的地盘上总是很容易睡舒服。”

　　这是警告，斯科特听得出来他的另一层意思——再敢踏出他的地盘找事，就不会睡得舒服了。

　　昨晚他的保镖是一个警告，只是肚子上划了一刀，很浅，刚刚开了皮，不知道该说是手下留情还是刀法精湛。

　　斯科特强硬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好好好。”

　　“好就好。”南林拍拍他的肩膀，“希望明年，我们能愉快进餐。”

　　南林抱了抱埃米，转身走了。海伍德留下来陪阿陉办大酒店转让手续，至于图逻，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南林揣着他的三个宝贝，进登机口，路过一排排商店，他在一家商店停下来，提脚进去。

　　再出来时，兜里又多了两样宝贝。

　　玩了一宿，在飞机上躺下来，人就有点困。隔着外套摸着那些宝贝，他睡了过去。

　　只需要十个小时，他就能见到贝贝。

　　十个小时后是十二点，希望贝贝会等他。

　　在颠簸的云层里，他梦到了贝贝，翘着白生生的小脚，脚趾头可爱地蜷起来，像长出的一颗颗粉红小蘑菇，散发着令人着迷的梦幻色彩，让他发晕。

　　他不知廉耻的，臭不要脸的，贼眉鼠眼地吻了下去，很快很快的，怕他知道，一触即离，他甚至来不及感受那是什么触感，只有自己飞快的心跳声，还有慌张，怕他知道，怕他生气，怕他再也不理自己，于是他冷着脸，先发制人地把人拎起来，告诉他要送他回去。

　　他真的太乖了，什么都没有怀疑，就那样乖乖地跟着他上车。南林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贝贝让他亲亲嘴，他不敢亲，却偷偷摸摸亲了他的脚。

　　他还一无所知，乖乖地坐在车里，望着窗外缓慢后掠的景物，小小声地问：“你是不是喜欢女生？”

　　他开着车，看他，贝贝只盯着窗外，不回头，两只手揪住短裤，很紧张。

　　南林多想告诉他不是，完全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但没说出口。

　　贝贝又问：“是不是不喜欢男生？”

　　不是，完全不是，一点也没有。不，他不喜欢男生。他只是喜欢一个男生，有软软的黑发、可爱的嘴巴、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写字像蚯蚓的那个男生。

　　那些在车上说不出口的话，南林全在梦里说了，很大声地说，非常坚定地说，一股脑的不嫌丢脸地告诉他。

　　可是那个人听不见，还是朝着车外，把头靠着车玻璃，再也不说话了。

　　南林多想把车停下来，掰过他的脸，认真跟他说，再吻一吻，狠狠亲吻他。可那时的他做不到，即使他成年了，他仍旧很小，刚刚长大的小孩子，没有交过女朋友，没有谈过恋爱，而且他们是男的。

　　同性恋爱是可耻的，是会被人戳脊梁骨辱骂的，在世人眼里。奥利弗喜欢男孩，人人皆知，但因为他有身份，他是帕安家长的弟弟，玛塔尔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是因为他是玛塔尔，索克洛的家长，没有人敢说，人们只会当趣事一样讲出来谈一谈，甚至用上羡慕的口吻。

　　哪怕自己喜欢男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因为自己是卡陀梅罗的家长。但他不一样，他刚刚长大，他没有身份，没有背景，这样小，被人知道他被一个男人亲吻了，被别人知道如果他喜欢男人，他怎么承受得住别人的议论和辱骂？

　　他那么单纯，什么都不懂，怎么背负得起这种骂名？

　　南林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很缓慢的，非常慢的，恨不得变成一只蚂蚁托着汽车走，他用比平常多了一倍的时间才把出租车开到教堂外面。

　　他没解开他的安全带，他也没提要下车。

　　他们静静坐在车里。

　　很久之后，他的贝贝像是睡醒了，从车窗上抬起头，说要走了。

　　南林给他解开安全带，解开门锁，拉住他的手，有些急切地告诉他：“后天必须来。”

　　手里的人点了点头。南林还是不放。他们僵持很久，贝贝终于说好，南林才松开手，让他下车。

　　7月16日，他的贝贝会在大教堂外面等他，而南林带着他的六样宝贝，直奔大教堂。

　　索克洛家的宴席摆完了，路上的车和人多起来，进城的车速变得和平时一样缓慢。

　　南林焦急地看时间，十二点十分了。

　　他不断朝外面看，不断看手表，不断看前面，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蹬蹬地东边爬西边跑，终于在分针指向五十的时候，爬到了目的地。

　　从车上下来，抱着他的六样宝贝，四处张望。

　　街还是一样的街，教堂还是一样的教堂，台阶一如既往，只是南林始终觉得不一样。

　　才过一天而已，他的贝贝不见了。

　　他找遍街头街尾，找遍每条巷子，找遍大教堂里外，找遍红房子，都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阳台的花开败了一半，秋天要来了。

　　天气也愈发热了，热得人呼吸困难，眼睛晕眩。

　　南林站在台阶上，望着那条下街口，密集的人群，贫穷的人群，沧桑的人群，第一次，他在这里看见他，也错过他。

　　这一次，他又错过他。

　　红房子的小孩告诉他，早晨的时候，他们看见他了，在南林现在站的这个台阶下面，他坐在这里，一个人，没有狗，也没有发救济品，他就单单坐在这里，等人。

　　南林有点恨，他把相机狠狠砸在地上，明明昨晚就可以回来，昨晚就能直接回来，昨晚就回来，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他会按时来这里，他会见到他，他会告诉他不喜欢女生，也不会喜欢别的男生。

　　相机在台阶下面咕噜噜滚，屏幕裂开了，镜头盖掉了，玻璃片碎了。镜片在地上折射出斑斓的彩影，像昨晚的烟花，像他拍下来的烟火。

　　专门拍给贝贝看的，贝贝还没有看呢，就碎了。

　　他慌慌张张跑下去，捡起相机，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灰尘，用他昂贵的衬衫衣摆，轻轻地擦。

　　路过的人看他像神经病，大热天穿着长袖长裤马甲皮鞋，领结打得一丝不苟。

　　南林全然不顾，冰裂的玻璃把衬衫衣摆勾破，也不管不顾，低着头，抱着相机，珍贵的仔仔细细地擦。

　　坐在台阶上，贝贝喜欢坐的那个位置，将相机擦得干干净净，将太阳擦进地平线，将白天擦成了黑夜，将热闹的下街口擦到空寂下来，将大教堂擦到关门，把晚风擦了出来。

　　风吹在身上透心凉，是他流了一天的汗黏在背上。

　　车灯打过来，闪到眼睛，他抬手遮了遮，从指尖缝隙眯眼看，他多么希望是贝贝，希望他气不过自己的爽约特意来骂自己，骂自己也好，打自己也好，南林都愿意，只要他来。

　　车门开了，下来一条腿，黑皮鞋。南林垂下眼皮，捧着相机，看衬衫的线缠在裂缝里，被风吹得往左边飘。

　　“这是做什么？”杜恩比站在他面前，语气很不友善，“我听人说你在这里坐了一下午。”

　　“中午就下飞机，为什么——”

　　南林站了起来，把镜头盖子往镜头上盖，镜头烂了，盖不上去，他抓在手里，“找一家修相机的店。”

　　南林疲惫地靠在后座，仰头靠着，闭着眼睛。杜恩比想说什么，张了几次嘴，最终闭上。

　　可可尼斯海远，来回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还是最快的航班，他只用一晚的时间就把合同落定，肯定很累，尽管他今天做了很不正常的事，杜恩比也张不开口说他。

　　南林该休息。

　　南林却没有休息，他说：“大酒店签下来了。”

　　“我知道，阿陉打电话来说了。”杜恩比坐在他旁边，偏头看他。

　　车内昏暗，他看不太清南林的具体神情，只能看见他凌厉的下颌线和侧脸的阴影，还有他满身的疲倦。

　　“你说……”南林忽然笑了一声，有点自嘲的意味，“我迟几天又能怎么样？为什么非要昨天去？”他几近呢喃，“谈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不差这几天啊……”

　　杜恩比死死皱起眉，南林是真的变了，不是他的错觉。他没有因为一个女人变，没有因为一个男人变，他被一个未成年的男孩改变了。

　　杜恩比没有顺着他，他告诉他：“卡陀梅罗等这一天很久了，早一点签下早一点尘埃落定，大酒店签下来，后面的事情才能快速推进，一天都不能耽搁。”

　　“卡陀梅罗……”南林扯了扯嘴角，忽然抬手盖住脸，“是啊，卡陀梅罗。”

　　就是因为卡陀梅罗，因为他是卡陀梅罗的家长，因为他是卡陀梅罗的南林，有些东西不能碰，有些事情不能想，有些人不能要。

　　爱情、男人、女人，都不是他的东西。

　　南林的前缀，是卡陀梅罗。

　　他坐直身体，睁开通红的眼，怀里的六样宝贝硌得他心口疼。

　　这些宝贝，再也送不出去了。

　　他的贝贝，成年后要去上学，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把卡陀梅罗家的几个孩子叫过来，十几岁的，二十出头的。”

　　他偏要找，他偏要碰。

　　出了血，见了红肉剖开白骨，他也要把他走丢的人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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