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落在琴弦上

　　咚咚，咚咚。
　　很轻很轻的叩门声，仿佛害怕惊扰门内之人。
　　林蔚耳朵一动，心一颤，接着就扔下书，跳下沙发，去开了门。
　　一个男人立在门外，黑西装，又瘦又高，眉眼俊朗。
　　但很忧伤，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
　　林蔚看着他，不由愣住。
　　他也愣住，叩门的手慢慢放下，头也垂了下去。
　　隔着门槛，两道身影凝立不动，如两道刻痕。
　　“对不起。”他的声音低若尘埃，慢慢转身，下一瞬，袖角被什么扯住。
　　那是一只手，白皙，修长，中指第一骨节处有个茧状凸起。
　　“你，吃饭了吗？”她问。
　　他摇头。
　　“我家还有饭，你要不要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心却越跳越急，好似要破胸而出。
　　仿佛为了掩饰这心跳似的，她也不等他回答，扯着人就进了家门。
　　“等我一下。”她倒了杯热水放在他面前，就进了厨房。
　　他坐在餐桌前，有些怔愣，如三魂去了两魂，直到嗅到熟悉的沉香气，才慢慢端起杯子喝水。
　　热水入胃，熨帖了周身的血管，绷紧的肌肉开始放松，忽地，他浑身一颤，黯淡的眸子恢复了光亮。
　　他抬眼打量四周，最后，视线落在厨房门口。那里有一道蓝色身影。
　　林蔚端着饭菜出来，一下撞进他的目光里，那好容易放平的心又开始急跳。
　　“林蔚，我——”
　　“有什么事，都吃了饭再说。”她把筷子放到他手里。
　　炒香菜，拌菠菜，狮子头，清蒸鲈鱼，猪脚汤，素饺子。每一样都很好吃，若以往，他定能给消灭个七七八八，但今天，他只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林蔚也不勉强，收了碗筷，端上茶食盘，倒了杯苹果山楂姜枣茶给他。
　　“说吧，怎么了？”
　　她看着他，故作镇定地等他开口，脑子里却在想种种应答之词。
　　静默中，她想出了一百多种，自信无论他说什么都能对答如流。
　　然当他真开口了，她却愣住，说不出一个字，口舌如被绳缚，只余思绪乱飞。
　　陈姨，血癌。
　　怎么可能。
　　但他的眼泪自是明证。
　　一张口，他的眼泪就落了下来，现在都说完了，那眼泪还在滚落不止。
　　不是软弱，不是不想面对，而是没有办法。
　　看着母亲的生命进入倒计时，自己却束手无策，那种无力感最是锥心。
　　她都懂的，因为她都经历过了。
　　母亲卧床后，她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却还是留她不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那种遗憾是终身的，那种痛是一辈子都不会好的。
　　“林蔚，我很害怕……”他的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看着颤栗如风中落叶的他，慢慢从餐桌前起身，慢慢走到他身边，慢慢抱住了他。
　　“会好的，孟鸿！”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听了，慢慢平静下来，继而就感到了困意，是那种极度紧张舒缓后的疲乏与困顿。
　　而她的怀抱很温暖，他靠在其中，如孤舟泊岸，再也不想离开。
　　舒缓的呼吸声传来，林蔚这才发现他居然睡着了。
　　“孟鸿，你不能在这儿睡！”
　　她扶着他，不敢松手，沙发虽能睡人，但他的腿，她想了想，扶着他进了卧室，她的卧室。
　　其时正是零点，窗外忽地响起烟花爆竹，新年真的来了。

　　第二天，孟鸿是被琴曲唤醒的。
　　清悦的古琴曲，很熟悉，他想了想，是《春晓吟》。
　　父亲都开始练琴了吗？
　　他立即坐起，却又愣住，这不是他的卧室。
　　蓝色的窗帘，电脑桌上堆着书跟笔记本，床上也是书，占了床的一多半，水蓝被套的被子，淡淡的沉香气。
　　林蔚！
　　他回过神来，急急下床，一开门，就看见个小人，红毛衣，蓝裤子，红袜子，正在抚琴。
　　“孟老师好！”小晨听见动静，顶着三个小辫回头，冲他笑，“孟老师新春吉祥！”
　　他一怔，旋即笑了，“谢谢小晨。”说着，走过去，抱了抱她。
　　有饭香从厨房飘来，他示意她继续练琴，就进了厨房。
　　“洗手，吃饭。”林蔚正在装饭盒，看了他一眼，“我跟小晨吃过了，拿你自己的碗筷就是。”
　　他没有动，目光在那大小不等的饭盒上逡巡，“这是？”
　　“给陈姨的。”
　　“妈吃不了的！”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还有孟妍他们。
　　他心里有暖流汤过，不由自主地上前要搭手，却被她止住。
　　“你快点啊，都七点半了。”
　　他只好听命。
　　等他吃完，她的饭盒也装好了。
　　两个不锈钢三层的，是她母亲住院时用的，两个方形玻璃的，是她在公司时带午饭的，三个圆形陶瓷的，是当年买房时，物业送的。
　　看着多，却将好装下四个人的饭。
　　“回去换身衣裳，别让陈姨担心。”送他出门时，她轻声道。
　　“知道了。”他看着她，太多的话想说，但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我再给你打电话。”
　　合上房门，林蔚收拾好厨房，给小晨续上陈皮水，回了卧室，见床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跟豆腐块似的，不由一愣。她都是叠长方块，有时也不叠，看心情。
　　空气里有淡淡的松香，与沉香合在一起，是一种特别的味道，很好闻。
　　她吸吸鼻子，把手机由静音调成响铃，开了电脑，开始查询血癌方面的资料。

　　“妈，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自私，但请你成全我，好吗？”沛城人民医院血液科病房里，孟妍哭着对躺在床上的母亲道，“妈妈是女儿的保护神，你就再多护我几年，好不好？”
　　她说的是骨髓移植的事。
　　对于重病，陈巧芬早就跟丈夫孟振云讨论过，且有了决定，不过度医疗，保有尊严地走完余生。
　　这血癌，她早就知道了，去年冬天她第二次感冒时就查出来了，她谁也没说，但没成想腊月二十四，阖家团圆时，突然发了昏，把家人吓了一跳，连夜送她进医院，也就再瞒不住了。
　　“小妍，你都成人了，妈很放心。”她平静地看着女儿，“生老病死，再平常不过。人，都要走这一步。你要懂事。去，洗把脸，一会儿该查房了。”
　　“我不管，我只有一个妈妈。”她紧紧抱着她胳膊，“妈，你就听我的，好不好？”
　　“小妍！”
　　一旁的邓晓艾开了口，哽咽的，“妈，您就给我们个机会，让我们尽心尽孝，好吗？落叶归根，自然之道，但叶子不是自己飘落的，请您也不要放弃好吗？”
　　其实，这不是放弃，是选择。选择安安静静地离开，不再人为地创伤身体，不可以吗？
　　陈巧芬将要说什么的，就见孟鸿红着眼圈走了进来。
　　孟鸿先给父亲送了饭，又去7号楼换了衣裳，这才过来，他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看着母亲，“妈，你得看着我成人，我不想拜高堂的时候，对着……”
　　泪珠打断了他的话。
　　孟妍哭得更厉害了，放了声，一边哭一边喊“妈，妈！”
　　陈巧芬看着三人，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身为母亲，都是拗不过子女的。
　　她点了点头，“好吧。”
　　孟鸿当即通知了医生，又通知了父亲。
　　骨髓移植，最重要的是配型，而配型成功概率最高的莫过于亲属，于是孟鸿，孟妍都抽了血。邓晓艾也抽了血，只为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孟振云赶过来，也抽了血。
　　“你凑这个热闹做什么？”陈巧芬嗔道，又问他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大哥来电话，说要过来。”
　　其时这病房里只有陈巧芬一个患者，见两人说话，孟鸿三人就自觉地退开了。
　　有些话，是他们夫妇两人才能说的，别人连听的资格也没有。

　　出来后，三人在休息椅上坐定，默然无语。
　　天依旧阴沉，没有太阳，医院走廊上装饰着“新春吉祥、如意安康、大吉大利”的红色彩条，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有一种惨淡的欢庆。
　　忽然，有手机震动声传来。
　　三人都找手机，最后发现是孟妍的。
　　“武经理？”她看着屏幕，眨了眨眼，“还要加单？哦，拜年，对，拜年。我去接一下。”
　　她去了走廊尽头，邓晓艾的目光追着她，好一会儿才收回来。
　　“孟鸿，谢谢你。”他望向座椅另一头的他。
　　自从孟妍决定嫁给他，这还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的独处。
　　本来是同学、朋友的两个人，现在成了郎舅、家人，那感觉很奇特。
　　但特别温暖。
　　这声谢，是真心实意的。因了他的帮助，他才这么顺利地又有了家，有了家人。
　　当年他执意去百花小学，不肯承继家业，家里就跟他断绝了关系。
　　孟鸿闻言，扭头看他。
　　本来他是要问问他的，但这几天下来，什么都不用问了。他一直陪在孟妍身边，也一直陪着母亲。
　　母亲发病当夜，他跟孟妍都紧张地无法开车，是他做了司机，并且当先联系了医院。
　　那一刻，他不是半子，就是儿子，是他的手足兄弟。
　　“是我要谢谢你，晓艾。”
　　他的眼里泛着泪光，邓晓艾起身走过去，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妈会好的，善人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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