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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
黎度恒往前冲。
他第一次感觉身体如此轻盈,跑动间脚下生风。
可惜这样的状态,最多只能维持三日。
他稍稍遗憾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却是释然。
三天够了。
赤色的聚烟绫蛇一样蜿蜒曲折地攻向薛乾。
薛乾站在原地没有动。
黎度恒移动得很快,他却始终能准确捕捉到他的位置。
“刺啦”!
聚烟绫被那把剑破开。
“黎存,你认识这把剑吗?”薛乾挥动着剑,聚烟绫在他剑下恍若被拿住七寸的蛇,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开被开膛剖腹,“此剑名为‘忘却’。是你的第一把剑。”
他一拳正中黎度恒腹部,将黎度恒打出老远,后背撞在洞穴墙壁上,形成一个巨大凹坑,五脏六腑都一阵钝痛,肋骨应该也断了几根。
黎度恒呕出一口血时想起了“忘却”。
“忘却”并非什么绝世名剑,是父神从武器库里随手摸出来扔给他的。
再破的剑磕碜,再好的剑他配不上。父神给他剑不是出于疼爱,只是觉得自己有个剑都提不起来的儿子很丢脸。
可即便有了剑,黎度恒还是废的一如既往,用剑劈柴都能误伤自己的手掌。
所以,他才给剑取名“忘却”,寓意是忘记自身不堪。
被师尊捡回厘阳宗后,师尊告诉他练不好是因为他不适合练剑,像师兄那样练鞭子更好。
他的“忘却”被聚烟绫取代,接着就不知道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不适合练剑吗?
他看着薛乾刺来的剑想。
原来不是因为不适合练剑。
是他太废了其实什么武器都不适合。
薛乾的剑尖没入他的左肩时,他咬着牙再次挥动聚烟绫袭向对方后背,如此出其不意的举动却被一个闪身轻松避过。
唯一能用的聚烟绫是为他量身定做,注定要抽干他精气的寄生物。
用他血肉喂养,自然听话,自然驯顺。
“你看到了吗黎存?”薛乾拽住他的脚,将他从墙上扯下来头往地上撞,“我和你的差距有多大?就算你用尽全力又怎样?黎实说得对,杂种就是杂种,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人家高贵的血统,更何况你是努力的人吗?啊?”
黎度恒头被摔得耳边嗡嗡响。
是啊。
他知道。
换上黎实身体的薛乾和他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可是……
黎度恒深吸一口气,手肘撑地强行弹起对着薛乾的脸出拳。
薛乾嗤笑一声,手上用力,捏得黎度恒脚踝咔咔作响,一个反手投掷飞镖一样将黎度恒甩了出去。
“噗——”
黎度恒又呕出一大口黑血。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薛乾却快步走到他身前一脚踩在了他脸上。
“黎存,知道我为什么用‘忘却’而不是神器对付你吗?很简单,因为你配不上当任何一件神器的对手。‘忘却’切你用生命灌注的聚烟绫就像切破布一般容易!”
黎度恒抓住他的脚腕。
“可是……薛乾……”他用全身的力气嘶吼着,“我……再不济也没有……杀……”
“住嘴!”
薛乾加大了踩住黎度恒脑袋的力度。
黎度恒满嘴都是土腥味,呛得他几乎要窒息。
“绵绵会复活的!我会让她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我已经在赎罪了!”薛乾的语调十足癫狂,“她当时没有第二条路的!她无论如何都会被薛湃抓走杀死!与其那样不如我来!至少我可以给她一个痛快!”
“你……少在那里……自欺欺人!”
“是我自欺欺人吗?”
头上的脚骤然移开了。
薛乾掐着黎度恒的脖子把他拎起来。
“你看看你。”薛乾盯着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说我自欺欺人,那你呢?你一个废物,永生永世的废物,有什么可骄傲的?你就能保护好绵绵吗?你不能!如果你能,你今天就不会被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黎存,你远不如我!”
黎度恒的脸因为喘不上气而变成了猪肝红。
薛乾的话让他开始恍惚。
废物……?
这倒是没错。
黎度恒确实是实打实的废物。
他没能保护很多人。
是要死了吗?
眼前忽然闪过很多回忆。
愤怒的阿清,无助的陈珍瑶,被架在火上烤,被何昭昭耍得团团转,被占据了身体的霍岷……哭泣着的绵绵。
“黎存,你不是我哥哥吗?为什么要杀我?”
梦中绵绵曾经这样质问他。
当时师兄告诉他那是个噩梦。
真的是噩梦吗?
黎度恒和薛乾之间究竟差了什么呢?
阿筝日志里提到的雨夜,在黎度恒记忆中也有。
那天下了滂沱大雨,黎度恒躺在自己的血水里,全身骨头都碎过一遍,好痛啊,所以受不了了。
当时也有个中年男子走到他面前,嘲笑他,然后向他递出橄榄枝。
可是……
为什么他不记得那个男人叫什么?
为什么他不记得围猎他们的仙门叫厘阳宗?
黎度恒打开了男人的水,在雨夜中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和薛乾一样,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铜板,抛向天空。
和薛乾一样,他连接住铜板的准头都没有,铜板掉在了地上,被雨水和泥土覆盖,不见踪影。
正面是继续,反面是停止。
他蹲下身跪在泥地里寻找铜板。
必须保护绵绵。
可是他无法保护绵绵。
但是他必须保护绵绵。
找了半天,冰凉的铜板回到了他手上。
他将铜板握住,却没有摊开手掌。
回到山洞,绵绵在咳嗽,她好虚弱,嘴角溢出了血迹,但依然试图装作没事来安慰黎度恒。
她的坚强让黎度恒更加痛苦。
“我……我太痛了!”黎存痛苦地喊,“我练不成《破骨经》了!我永远……永远都会是一个废柴了!我好没用啊!绵绵,我好没用啊!”
绵绵轻轻抚摸着他湿漉漉的发丝:“没关系哥哥……咳咳,没关系……一切……一切都会好的。我相信着……我……咳咳……我很快就会恢复的。到时候……到时候我来保护哥哥。”
你来保护哥哥吗?
绵绵,你真好。
你这么好,我怎么能辜负你呢?
我一定会练成的。
黎度恒悄悄把铜板收回口袋里。
他决定了。
他要练下去。
就算再痛也无所谓。
去他的鬼修者。
去他的鬼上天。
第二十一个月。
《破骨经》练成了。
那把剑——现在黎度恒才想起来,原来那把剑叫“忘却”——好像轻了不少,使用它时也不会划伤手掌了。
黎度恒能够和阿筝并肩作战了。
原来仙门修者也没有那么可怕。
虽然有时会挂彩,但绵绵不用再拖着病体上战场了,她的身体在渐渐好转,咳得也不那么厉害了。
黎度恒还是没变成厉害角色,可他好像真的做到了什么。
真的做到了什么吗?
黎度恒眼前阵阵发黑,薛乾的脸渐渐扭曲变形。
因为同样有那段经历,所以就算阿筝日志语焉不详,他却自动补足了这段回忆,并且确定了薛乾的真实身份是黎存,而非黎实。
玄武帝君不愧是玄武帝君,竟然给人偶编制了如此真实又翔实的回忆。
——一个跨越、克服了怯懦的薛乾。
这就是玄武帝君创造他的目的吗?
现在想来,却是如此残忍。
黎存从来只有两种结局。
窝窝囊囊地死。
或者变成薛乾,交出灵魂换来变得强大但面目全非。
可玄武帝君,你英明一世,怎么就没给你的人偶再多一点神力呢?
你料到他在真身面前如此狼狈,甚至没过几招就毫无还手之力了吗?
“啪”!
黎度恒脸上溅到了几处温热的血点。
钳制他的力道被迫松开了,空气灌入鼻腔,黎度恒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
薛乾看向洞口。
“宿醒……你是来救他的吗?”
晏宿醒持鞭而立,颀长的身形经由身后日光照射投影在地上变成了庞大倾斜的黑影,宛若一把指向薛乾的利剑。
“我原本是想来劝你。”晏宿醒的眼神五味杂陈,“我没想到他会来。”
“你都知道了,对吗?”薛乾用脚尖指了指黎度恒的方向。
“是。”
“所以你确实不是来救他的。因为他就是我,当然像我一样不可救药。说吧,你要劝我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你死后朱雀帝君会面对什么?”晏宿醒抬起眼睛,“你的‘朋友’,会如何对她?”
薛乾抚上自己的肚子,如孕妇对待腹中胎儿似的轻轻摩挲。
“可是宿醒……凃劫是吞噬不了绵绵的。”他的语调轻柔到像在喃喃自语。
晏宿醒眉头微皱:“您在说什么?”
“白虎帝君赫连铸一开始是自愿与凃劫联手的。祂被父神抢了女人,气不过,非要与父神一较高下。祂亲口咬死父神,天道震怒,因此不再庇佑。青龙帝君常玠?你知道的,祂更是德行有亏。拿百姓的寿命哺育自己,便是邪魔也做不出此等荒唐事来。”薛乾自嘲地笑了笑,“神不是那么好杀的。从头到尾……真正以凡人之躯杀了神的,只有我。我能够杀神,是因为……”
他哽咽了一下。
“是因为绵绵爱我。”
绵绵死后薛乾才意识到真相。
因为爱着他这个哥哥,即便死后也没有降下天罚。
是他杀了绵绵,但同时绵绵也是自愿被他杀死的。
善良的绵绵意识到是自己拖累了哥哥和阿筝。
如果没有她,哥哥和阿筝本可以活在阳光下,不用总是东躲西藏,不用四处逃窜。
所以……
绵绵的宽容更衬托得薛乾罪大恶极。
他必须要用自己的全部来赎罪。
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哪怕是自己曾经的徒弟。
哪怕是……曾经的自己。
“宿醒……”薛乾脸上划过一行清泪,“对不起。”
手上的“忘却”换成了白虎尾枪。
黎度恒目光呆滞地躺在地上旁观着薛乾与晏宿醒对决。
师兄经过此前的雷劫,已经升了一个境界,从元婴期变成了化神期,身法比曾经更为灵活,鞭法也更加诡谲难测。
薛乾对待他并不像对待黎度恒一样决绝。
银枪只打鞭子,并不直接刺向晏宿醒的身体。
看着看着,黎度恒明白了。
就像他爱着师兄,薛乾也爱着这个徒弟。
即便在战斗,他的视线仍一直黏在晏宿醒脸上,生怕一个错目眼前人便会如蝴蝶般翩飞离去。
他不会伤害晏宿醒,但他的功法远在晏宿醒之上。
几招之后,晏宿醒的步法便开始凌乱。
这时候薛乾并未乘胜追击,反倒选择肉身扛了几鞭子,闪身到晏宿醒背后点住了他的睡穴。晏宿醒软倒后他甚至舍不得晏宿醒摔倒,打横抱起他,从乾坤袋中扯出一块垫布,将他放在上面。
不知怎么,黎度恒有点想笑。
什么都没变,不是么?
他就是薛乾,薛乾就是他。
安置好晏宿醒后,他向他走来。
银枪抵住了黎度恒的眉心,给他新添了一颗眉心红痣。
黎度恒顺着银枪望向他。
“你非要我死,是吗?”黎度恒问。
“是。”
“我就不问为什么了。因为我也想让你死。”
银枪再度刺入,顶上他的颅骨。
可这时薛乾忽然停了下来。
银枪脱手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黎度恒疑惑地向外望去。
漆黑的夜空霞光万丈,仿佛夜空中升起了太阳。
发生什么了?
霞光中心,一只巨型凤凰飞身而出。
凤凰背上有一个身着红衣的人影。
“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少女兴奋地朝洞内挥着手。
可挥了一半,她歪了歪脑袋。
“咦?哥哥……有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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