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麦麦又掏出一个黄色小布包，鼓鼓囊囊的一包，双手郑重递给岑滢。
　　岑滢不知是什么，看庞焱，那位脸上比她还好奇。

　　岑滢猜应该是小姑娘送给她的告别小礼物，也双手接过来。
　　想着麦麦要去做的都是很花钱的事，便说给她转点钱。

　　小姑娘拼命摇手。

　　岑滢见庞焱也摇头暗示“不用”，于是以为他已经给过了。
　　想起前两天新买了一条白水晶镶风雨花的手链，便拿出来送给她。

　　麦麦看了倒很喜欢，欣然收下。
　　只是尺寸是岑滢的，麦麦戴，连掌指关节都过不去。
　　岑滢又忙找了一个翡翠冰花胸针来给她。
　　麦麦却偏喜欢那个手链，宝贝地翻来覆去看，“噢”了好几声。

　　麦麦走后，岑滢听庞焱解释，才理解了“这号太菜”是什么意思。

　　“之前雪珀澜的事，麦麦一直很内疚，觉得是因为自己太弱，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你跟她说金旗的事了吗？”岑滢问。
　　“没有。”

　　岑滢：“？”
　　“你不觉得她现在动力很足吗？”庞焱答。

　　岑滢不可思议。
　　“曼姐也允许你这么骗人？”
　　“我把她说服了。”

　　岑滢“啧”了一声又一声，头摇出一波空气波浪，送给人心不古。
　　又问：“你给了她多少钱？”
　　本意是算算够不够她那些开销。

　　“我没给啊。”
　　庞焱一脸“为什么要给钱”的疑惑。

　　岑滢以为这个人是对“钱”的定义理解得严谨，于是又问：“那你给了她什么？”
　　“送了她两句鼓励的话。”

　　岑滢简直要吐血，“你是她老板啊！”
　　“我哪是她老板，她是我老板。”

　　岑滢当然觉得他是不满麦麦对他施过的那些暴躁，人走仇还记在小本本上，心眼这么小，逗他：“那你是不是要找个阿姨来做助理了？”

　　“我已经跟曼姐说不用助理了，”庞焱说，“要什么助理，皮糙肉厚的。麦麦是我第一个助理，也是最后一个。”

　　岑滢忽然发现，庞焱这个人，最勾人心魂的，其实是一种穷不拧巴富不飘的劲儿，好像什么都动摇不了他，什么都拿捏不住他。

　　“看看小火雀给你的什么？”庞焱说。

　　岑滢觉得可能是个小玩偶之类，打开小黄布袋，眼睛倏然湿润。

　　第一件东西是个金箔一样的黄纸，左边写着“太上老君灵符”，右边写着“白云观开光”，中间是一个不认识的朱砂色大字，下方写着“保命平安”。

　　第二个是个粉色的五角星小香囊，正面绣着头顶两条鱼的小人，背面绣着“勇闯难关各得其所”。

　　第三个是个矩形桃木小牌，正面镌着“平安”和一只祥云环绕的兔子，背面刻着“诸祟退散”。

　　第四个是半掌大的翡翠观音吊坠，雕工凌厉，通体莹润，面部有几缕飘花，正好显出菩萨含笑，眸光垂怜。

　　第五个是个金刚罗汉面的朱砂降魔杵吊坠。

　　最后掏出来一颗镶银狗獠牙，结着红线绳。

　　袋子里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岑滢姐，各路神一定有一个能保佑你！

　　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不爱写字的。
　　却让岑滢信了。
　　那一直压在她心头的复发焦虑，忽然间就释然了。

　　庞焱却坐在她旁边沉默不语。

　　“你怎么就没想起来去给我求一个？”岑滢揶揄他。

　　庞焱没立刻接话，绷着的嘴唇仿佛微微有些发颤。
　　“我……不想走到那一步……”

　　岑滢顷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若只能去求神拜佛，那便是她无力回天了。

　　她伸手过去，握住了他。
　　*
　　术后半年复查，岑滢的各项指标都很好，整个人都松弛了很多。生活仿佛又回归了正轨，一切都来得及。
　　《笑忘城》也终于开拍了。

　　晚上十点，岑滢、庞焱、秦导三人围坐一圈吃宵夜馄饨。
　　秦导一手端碗，一手拿着小砖块在地上画走位。
　　庞焱掀着身上玄鳞夜行氅的下摆散热，边吃边点头。

　　岑滢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馄饨吃进去，胃醒了，头脑也清醒了些。
　　“我感觉男主角黑化可能不够。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家破人亡，吃过那么多苦，心里有那么多恨，必然一身戾气，难以相信任何人。”

　　秦导点头同意。

　　庞焱拿风扇吹着穿长靴的两条光腿，“可他心里只有复仇，没有一点软肋，是无法自我救赎的。”

　　“恨和复仇的煎熬，其实都是他的软肋。”岑滢也拿剧本扇着风，“救赎的力量，我觉得应该来自他心底的一些美好回忆。”
　　“受过的善意和帮助，还有未灭的希望。”庞焱补充。
　　两个人相视而笑。

　　“那你觉得他的归宿在哪儿？我想改一下结局......”岑滢沉吟着说。
　　“我觉得，从哪儿来，归哪儿去。”

　　“隐姓埋名，战死疆场？你还是赞成现在的结局？”
　　“也可以隐姓埋名，开个酒馆。”庞焱说。

　　岑滢拍了他手一下：“就知道酒！”
　　“酒可是我的‘投名状’。”庞焱低低说，完全忘了导演还在旁边。

　　”哎呀，见过为改戏吵架的，没见过改戏还能改出狗粮的，活久见，啊！”秦导低头炫馄炖，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两个人同时低头抿了嘴，又同时撩眼向对方。
　　庞焱转头就问：“秦导，您和曼姐...怎么样了？”
　　秦导想都没想就怼回去：“关你什么事。”

　　岑滢头歪向一边捂嘴笑。

　　“在化妆间讨论剧本，你们俩挺有创意啊......”秦导淡淡冒出一句，效果堪比见血封喉。
　　“还不打算官宣？”

　　“曼姐不让宣啊……”
　　庞焱接得很顺口，接完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下意识拿手挡嘴，就像真能把话赶回去似的。

　　岑滢翻了翻手边的剧本，心说，好你个……这话从来没跟我提过。
　　气人地凑了一句：“您上次不还说我们像李斯特配莫扎特，不搭呢么？”

　　“不搭，但够张力。”秦导说，“一个奔放，一个含蓄。”

　　“我含蓄？”
　　岑滢其实觉得这评价还算中肯。

　　秦导演指庞焱：“他。”

　　庞焱含蓄？

　　岑滢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位“含蓄先生”。

　　等一下，那“奔放”岂不说的是她？！

　　岑滢不敢相信，“奔放”这种词再过八百年，也不可能和她沾半点关系吧？
　　秦导你戴的真不是一千度老花镜？

　　正好场务过来问：“导演！灯光师问要柔光还是硬光？”
　　秦导拿起旁边的场记板当琴键，单手乱弹一通：“德彪西的月光！”

　　“秦导，您现在这眼神，就跟当年钢琴比赛录像里，您瞪评委那眼神一样有戏。”庞焱说。

　　秦导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对了，刚才你们在B机位后面牵手的花絮，打算开价多少赎回？”
　　*
　　片场钨丝灯在暮色里亮起。

　　灵堂里，裴昭端坐在灵位前擦拭玉扳指，檀香笼着三十六盏引魂灯，白烟袅袅，像无数无法超度的亡灵。

　　徐玄翊从飞檐跃下，檐角的青铜铃响了一声。他毫不在意，走进灵堂，挥剑抵住裴昭咽喉，厉声道：“该还债了，裴相国。”

　　墙上地上十二面青铜镜同时映出他举剑的身影，满室烛火忽然摇曳，三十六盏引魂灯次第爆裂，灵柩中的机关飞出无数淬毒银针。

　　徐玄翊正欲躲闪，裴昭却突然起身挡住了灵柩，喉间发出闷哼，接着身躯轰然倒地。

　　"你的剑，比永定河结冰那夜，慢了三分。"裴昭咳出血沫，突然攥住徐玄翊的剑刃往心口插进去。

　　徐玄翊瞳孔骤缩，虎口发麻——永定河结冰，这是他和十七岁就因病早夭的孪生哥哥徐玄翀，两个人年少时约定的求救暗号。

　　"十六年了。"裴昭忽然笑出声，金蟒朝服渗出血，"当年你说，若我负你，便剜心祭酒。"

　　徐玄翊剑锋微颤。想起十二岁上元夜，他和哥哥在破庙分食半块胡饼，用草绳结发说过的这句誓言。

　　“当年...老皇帝用三百禁军围徐府...”裴昭大口喘着气，"我若不动手...…连你最后这点血脉...…”

　　徐玄翊眸光收缩成冷硬的锋芒，声音像淬了冰：“你以为我会信。”

　　“我16岁入赘裴家，是父亲和裴尚书所谋的长远之计…”
　　徐玄翊冷笑：“你想说当年病逝的是裴昭……”

　　裴昭突然扯裂金蟒朝服，胸膛赫然纹着只有他们能看懂的徐氏族徽。
　　而那周围，还遍布着骇人的脓包和溃烂。

　　徐玄翊眸光骇然绞成漩涡。

　　“裴昭”又笑了，“老皇帝喝人血求长生不老，活死人才能往他案头送毒血…”

　　“那个畜生是你的血毒死的？”徐玄翊眼底黑潭刹那冻结成冰棱，震惊搅碎了所有坚定。

　　“裴昭”没有回答他的话，大喘一口，接着说：“新帝才是当年徐家灭族的幕后黑手，这口棺是他送来让我杀你的，我已经毒入膏肓，撑到现在，只因为仇人还没有杀尽…”
　　“檐角那个青铜铃响到第七声，埋伏的禁军就会进门。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比谁…装得更像裴昭…那个游戏吗？”

　　徐玄翊茫然跪下，因为他看到面前这张脸上，裴昭的面容正在一点点褪去。

　　“记住..….”垂死的手按住他的脸，“活成我的样子。”

　　门外礼炮炸亮夜空，将天幕染成猩红。新帝的登基大典乐裹着硝石味的风靡靡传来。
　　掌心温度消逝时，面前的人露出了与徐玄翊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

　　雪粒子带着血腥味扑开窗棂，落在未阖的眼睫上，像二十年前落在两具相拥取暖的瘦骨上。

　　相拥的身影映在十二面青铜镜上，每一面都照出徐玄翊抱着冷尸无声痛哭的模样。
　　“徐玄翀，这局棋...…你该让我当最后一枚死棋的。”

　　场务举着的提词板分明写着“哥，我现在是你了”。秦导猛地起身，监视器翻倒在地。

　　“这条过了。”秦导捡起帽子轻笑，"岑编剧，明早把新台词补上。"
　　*
　　《笑忘城》播出，收视由低走高，网络讨论七度站上热搜。剧评人称赞庞焱的演技稳定而总能给人惊喜，特别是那阴冷肃杀的笑，堪称经典。
　　几年前《雁北飞》庞焱饰演的少年在城门下策马回头一笑的画面，又被翻出来刷屏。
　　这一年结束，《笑忘城》拿下了收视冠军。

　　小寒这天，庞焱回来休息。天空泛着绯红，像要下雪。岑滢裹着毯子，两个人蜷在沙发里看纪录片。

　　“冬天真难熬，冷得好像熬不到春天。”岑滢咕哝。

　　庞焱笑：“空调可是二十五度了，还要加？”

　　“有种冷是视觉和听觉感受。”岑滢下巴点了点外面呼呼刮的北风。

　　庞焱掀开毯子抱着她，“还冷吗？”
　　岑滢莞尔，心说，怪不得冬天会让人想恋爱呢。

　　“这么怕冷，以后去北极旅行怎么办？”庞焱说。
　　“干嘛去北极，我要去海岛，暖烘烘的海岛！”

　　“北极圈可以看北极光，很漂亮的。”
　　“东北我都不想去。”

　　“那我们就去马尔代夫、塞舌尔、大溪地……”
　　“你现在连景山公园都去不了，别给我画大饼。”

　　背后的人没出声。
　　半晌：“三月份去吧，我和曼姐说一下，拍完这个戏休息一周。”

　　岑滢扭头看他，随后送出一个白眼。
　　好像他说了能算……

　　“我都这把年纪了，曼姐总不能让我演一辈子钻石王老五，男人谈恋爱的花期很短的。”

　　岑滢笑倒。

　　“拍到就当公开好了。”庞焱捏起她的下巴，“你敢吗？”

　　指尖带着热意与微黏的湿润，在皮肤上的触感像一种抓不到的痒，岑滢转身挽住他的脖子。
　　“我们去哪个岛？”

　　庞焱就势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们一起，把那些岛一个一个走遍。”

　　岑滢心说，庞老师你这心愿是好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哪。

　　她翘唇回吻了他一下。
　　庞焱的唇立刻压了下来。

　　或许是太久没有这样细密的触碰。又或许是《笑忘城》的大获成功，让他们有了更多“深化战略合作”的渴望。
　　感官的激活比任何时候都迅速。

　　“真的可以吗？”庞焱小心翼翼。
　　“医生说可以。”岑滢咕哝。

　　第二天早上，岑滢一睁眼就看到手机上十二个未接来电。
　　出什么大事了......

　　鉴于上次的经验，她直接上网搜自己的名字。
　　“著名编剧岑影潜规则男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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