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虚境

　　许是千羽的话奏了效，直到天亮，都未曾有人追上来。

　　眼瞧着吉时耗了过去，荀绯只觉得心中无比轻松，只要没有迈进剑灵宗正堂大门，她就再也不用受那些规矩的束缚，自此身无枷锁，轻松自在。

　　但轻松之余她只觉得愧疚，这件事影响最深的就是裴昭彰。

　　内门弟子娶妻联姻，新婚之日却携妻逃婚，说出来就是一场轰动江湖的笑话，荀绯丝毫不敢想象，婚宴高堂上，剑灵宗宗主会露出怎样一副神情，他和裴昭彰被抓回去后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裴昭彰虽看起来一副镇定自若，但荀绯知晓他都放弃了些什么。

　　一拍脑袋做的决定，到了此刻竟开始隐隐后悔起来，但世上哪里又有后悔药可以吃。

　　她想到这里有些踌躇不安，“裴石头，你当真没问题？要是你后悔了，我们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裴昭彰听罢摇了摇头，“你们娘俩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不后悔！”

　　千羽瞧着他们你侬我侬的样子撇了撇嘴角，端起手走到了一旁，莫名想起她那弱不禁风的脆弱男人来。

　　正想着，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千羽循声望去，来者正是九幽。

　　休整一日后，他的脸色瞧着比之前要好转不少，虽依旧若不禁风，但好歹精神头不错。

　　“原来是扶光来了，可真叫我们好等啊！”

　　荀绯见那赏心悦目的俊美男人下马，突然明白了千羽的快乐，弯弯眉眼笑成了月牙。

　　“行了，你就别逗他了，都是要当阿娘的人了，该稳重些才是！”

　　“千羽，我还真是头一次知晓，你原是个如此护内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羡慕你，还是羡慕扶光了！”

　　话音未落，千羽回头瞥了一眼九幽，伸出手去挽住他的胳膊。

　　许是风有些大，她一个不留神钩住了他那如瀑黑发，刚准备将那缕头发撇去，却在那乌黑发丝下瞧见了几根银丝。

　　她心头一紧，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转而朝九幽笑了笑。

　　欢快氛围间，九幽突然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阿羽，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好，不过得同阿绯他们商量一下！”

　　千羽有些意外，但难得九幽有这样好的兴致，她自然不会拒绝。

　　九幽似乎早有打算，转而冲二人微微颔首，“刚才过来的时候听闻婚宴一早散了，想必那剑灵宗宗主并没有继续追捕下去的打算，我瞧春色正好，阿羽也许久没有离开南疆了，不如咱们踏春去！”

　　“踏春”二字一出，荀绯眉梢间满是喜色，欣然道：“踏春好啊，咱们许久都没有聚过了，天高海阔，自有好去处，你可想好去哪里？”

　　九幽嘴角一扬，温润眼眸里满是千羽身影，“东边，婆娑谷！”

　　话音一落，众人遥遥看向暖阳升起的地方，而那婆娑谷正好位于群山后的山谷中。

　　穿过山峦组成的天然屏障，往里走就是四季如春的婆娑谷，因为地势的独特，那里常年刮着风，有时是飓风，有时是微风，树木终日在风的吹拂下千奇百怪，颇具风格。

　　但婆娑谷位于险峻之地，鲜少有人知晓如何进去，唯有在典籍中可以窥见其壮丽奇景，千羽也只是偶然听人提起过一次。

　　“你可知晓如何进去？”以防万一，千羽还是问出了口。

　　“当然，阿羽只需信我就好！”说罢他翻身上马，伸出了手。

　　千羽不知晓他为何突发奇想去那里，但跟着九幽又什么时候出过错？

　　她盈盈一笑握住他的手，骑到了马背上。

　　人在欢喜的时候，就连周围的景色都会觉得格外动人，马蹄雀跃穿过山岭，风声簌簌萦绕耳边，晨曦露水浸湿衣衫，花香草木香沁人心脾，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芳菲绚烂。

　　行了半日，众人赶到一座山前，马蹄趟过叮咚溪水继续前行，周围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清脆的鸟鸣回荡在林间，婉转动听，越往里走风声越大，直到众人行至一处石壁前。

　　只允许一人通过的狭窄石缝像极了一个画框，框出其后宽阔明亮风景。

　　荀绯待马儿停下后，迫不及待跳了下去，虽已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却像极了七八岁的顽童，她站在石壁前蹦蹦跳跳，止不住地朝他们招手。

　　裴昭彰见她这般活泼模样，绷着的脸融化开来，嘴角轻扬追了上去，拉过她的手一前一后穿过石壁。

　　九幽不慌不忙将马拴好，朝千羽展开了双臂，满眼欢喜的明媚娘子跳下马，扑进了他的怀里，“怎么突然想带我来这里？”

　　九幽低头一笑，揉了揉她的脸，“自然是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说罢，她牵着千羽的手快步向石壁后走去，原本晦暗的场景瞬间开阔起来，神秘山谷显现出了真实的样子。

　　千羽看向婆娑谷发出阵阵惊叹声，她扶着凌乱树枝往里走，越往其中，景色越是宽阔。

　　行了数十步，树枝越来越少，眼前只剩下一片地势向下的宽阔草地，还有草地正中央的参天大树。

　　千羽脚步不知不觉快了起来，从最开始的快步慢行，到现在越跑越快，快到九幽渐渐有些跟不上她。

　　千羽站在风中朝他招了招手，呼唤道：“快跟上来！快！”

　　话音一落，九幽却摇了摇头，用手拢在口鼻前，喊道：“阿羽，往前跑，去追你的风！”

　　清风送声入耳，千羽愣在原地，发丝被风吹到了身后。

　　她虽不懂，但还是下意识地选择相信九幽，转身追风，朝参天大树跑了过去。

　　离得越近，她越是能感受到巨树所带来的震撼，广袤的枝叶仿佛有着吸纳一切作用，到了树下，风声渐渐小了。

　　她刚准备回身去唤九幽，树上突然掉下一道紫色身影，千羽定睛一瞧，瞬间愣在原地。

　　“圣女，我回来了！”

　　千羽又惊又喜，朝她走了过去，“你这野丫头，怎么就不知道回家！”

　　青斛笑着，古灵精怪地从身后变出一把花来，递给她，“我自然是有要事在身，圣女待会儿就知道了！”

　　千羽还在发愣，她接过花，顺着青斛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九幽正从风中遥遥向她走来，每一步都格外坚定。

　　“阿羽，这棵树是我送给你的礼物，随我过来！”

　　九幽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树干旁，眸光微动道：“我特意从天上折了一根枝桠，一回到凡间便立马种下了，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能长这么大，这段时间多亏有青斛帮忙照料。”

　　千羽仰头将参天大树瞧了又瞧，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疑惑，她不明白九幽为何要送她树，刚准备发问却见身旁人拍了拍树干，又道：“阿羽，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孤单的神仙从相思树下醒了过来，他渡过了漫长的岁月，最擅长偷懒和浪费时间，但很显然，这是有问题的。

　　懒惰神仙犯了错，被赶下凡间去弥补过错，他投胎成了天真稚子，游走于凡间，一点点长大。

　　直到后来，他经历凡间疾苦被赤蛊宗抓了去，也就在那时，他遇到了另一个孤单的女孩......

　　女孩过得很不好，她忍受了很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痛苦，但身处于泥潭中，眼睛却有些格格不入的干净清亮。她被心魔控制后杀了很多人，醒来后却连蚂蚁都舍不得碾死，即使自己再饿，也会将食物分给其他人，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她难过时会缩成小小一团，开心时会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缩在赤药堂的病床上，不哭也不闹，却让人格外心疼。

　　神仙那时候很冷漠无情，因为对他而言凡人就是凡人，自有命数，他害怕惩罚，不敢干涉更不能干涉，只能用那稚子身份陪着她，将一碗又一碗的药递到她的手边。

　　后来他胆子大了些，每当试炼日，他总会暗中跟着女孩，在她失去神智后又将她抱回赤药堂，就这么再守着她，一日复一日。

　　终于，女孩有了能力，她倾尽所有力量逃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神仙牵挂了她很久，从不做梦的他却多次梦见她死在了街上，没有人替她收尸。

　　但梦毕竟是梦，十年后神仙才知晓女孩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神仙真的很开心，却又有些小小失落，因为那女孩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略带忧伤的声音缓缓落下，倾听的人早已泪流满面。

　　千羽一头扎进九幽怀中，不停地呜咽，也许是对过往种种磨难的无力愤慨，也许是因为忘记了男孩而深感愧疚。

　　她早该猜到的，他们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有个人一直默默牵挂着她，她从来都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九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阿羽以前可没这么爱哭，这么开心的日子，该高兴才是！”

　　边说着，他边用袖子替千羽擦泪，捧着她的脸道：“往事不可追，我们还有当下，有以后......”

　　“但我不舍得再浪费片刻时间，只想同你好好珍惜当下的每一刻，能陪你多久就多久，久到我们再也没有遗憾，久到我们相互厌烦......”

　　说罢，他取下腰间花带，小心翼翼地放在千羽手中，眸光中的深情满到快要溢出来，“阿羽，你可愿嫁与我，做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千羽颤抖着从他手中接过花带，又慌慌张张取下腰间花带放在他手中，泪光闪烁道：“我愿意！”

　　花带的交换对南疆人而言意味着定情，意味着钟情彼此。

　　因为激动，九幽眼眶又红了个遍，牵过她的手同她一起按在了树上。

　　粗糙的树皮并不算凉，但九幽的手却冷得刺骨。

　　在他们触碰的一瞬间，参天巨树仿佛活过来了一般，自他们掌心传出无数道银丝光亮，蔓延开来，苍翠的枝叶上逐渐开出无数朵橘黄小花。

　　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掉，没一会儿便落了千羽满身，馥郁香气扑鼻而来，千羽满目欢愉看着这般奇景，一双微红杏眼笑成了月牙，她伸出手接住花朵放在九幽面前。

　　“树开花了，这是什么花？”

　　九幽微垂眼眸看向小小的花瓣，嘴角勾起一个极好看的弧度，“阿羽，这是相思花，想你念你，钟情不渝。”

　　千羽心中欢喜，看向九幽深情双眸，扑进他的怀中，相思树随心而动，微微颤抖，花开得更盛了些。

　　远远站在一旁的青斛见此兴奋不已，紧紧捂住胸口，激动着激动着，一行泪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荀绯笑着瞥了青斛一眼，只觉得这孩子过分感性，抽出怀中的帕子递了过去，却听哭红眼的娇俏少女低着头喃喃道：“抽仙骨真的很疼，真的很疼......九幽太不容易了，他会死的，他会没命的！”

　　荀绯拿着手帕的手微微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相思树下欢喜相拥的二人，“九幽他到底怎么了？”

　　青斛也不可思议地抬眸看向她，似是在惊讶她为何会知晓九幽的身份，但很快，她意识到是刚刚说漏了嘴，匆忙低下头来，讪讪笑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相思树会庇佑他们的！”

　　相思树，相思魂。

　　传说，若是有人能满怀对恋人的爱意种下相思树，待树开花时再与相爱之人聚于树下，一同触摸树木，他们的灵魂便会刻上深深烙印，即便轮回千余载，也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次重逢。

　　被相思树庇佑的恋人，最后都是幸福的。

　　风声逐渐大了些，飘飘扬扬的黄色花瓣落下，似是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一如他们京城初遇那般。

　　坐在在树下，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千羽和九幽被花瓣埋了起来。

　　千羽玩心大发，抓起一把花瓣扔到九幽身上，九幽伸出胳膊一挡，也学着她的样子朝她扔了一把。

　　千羽没躲开被扔了一脸，她愤愤然吹去嘴边黄花，双手抓满花瓣去揉九幽的脸，九幽满脸幸福，心甘情愿被她揉搓，却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贴着她的脸，把脸上黄花都蹭到了她脸上。

　　很快，在婆娑谷晃悠的三人见此，头脑一热加入了战局。

　　他们将春日花瓣当成寒冬白雪，团成一团扔来扔去，落得满身都是，嬉笑吵闹声回荡在空谷间，久久无法散去。

　　......

　　眼前春色正好，身边爱人相陪，三两好友嬉闹，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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