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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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旅


      从92年的“南方谈话”开始,社会呈现出巨大的活力,毛文博小时候跟毛健全走在南粤的大街上,看见的自行车、打口碟、录像带、牛仔裤、吊带裙、大波浪,在东部沿海敞开的大门里,源源不断吹拂着来自太平洋湿润的风,浸润在其中,便能隐隐约约遇见一种希望。这时心比天高,也没人会嘲笑你命比纸薄,这是奋斗者的黄金年代。
      过去的一年里,悍匪横行、叛徒告密,“长三乙”火箭梦碎西昌,也有百万移民泪洒长江。以及千万职工,仍旧在陆续下岗。时代巨轮一往无前,所有的忧愁、期待、不甘与留念,都如同船尾的绵密的细浪,被巨轮甩在身后,最终消失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
      一九九七年的新年前,玻璃厂裁下一批工人,有的是从三峡移民的贫农,有的是煤矿的昔日工友,现在的形式,工作不好找,国家支持个体户经济,可上一辈的人们都是在工厂里,从出生到工作,任谁也不想下岗。
      湾东塔山路幸福家园小区,雍淳杰放寒假回家,拖着他的被褥行李,目前高二,预计考大学。分配房在六楼,雍勇照例到公交站接儿子。自从雍淳杰上中学后,父子俩几乎是半年一见,每次都有新的变化,长高了、变成熟了、懂事了。
      去年移民还未开始的时候,玻璃厂招工,有限招景星煤矿的工人,雍勇几年没工作,家里一直靠秦正梅撑着,她在文工团跳舞,一直待在团里。近些年下岗潮,秦正梅的工资也降了点,煤矿关停的经济补偿金,因为雍勇不是在岗工人,也没拿到。他只好在湾东的耀福玻璃厂做临时工人。
      “今天没上班吗。”雍淳杰问。
      “没有。”雍勇个头矮,现在跟儿子说话都得抬头看他了。
      “妈什么时候回来。”
      “年后吧。”雍勇说,“过年这几天不好抢票。”
      他没告诉雍淳杰,其实去年玻璃厂也有下岗指标,首先下岗的,便是他这种临时工人。现在每天也会去玻璃厂,在厂房外的教室,有个下岗再就业培训班,都是与他年纪一般大的工人。教室里挂着横幅,“失业不失志,学习培训再上岗”。
      九十年代,是千百万人的悲欢离合。有人从一个岗位走向另一个岗位、从一个城市迁移到另一个城市,在动辄二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里,在两岸猿声阵阵的长江渡轮上,经历这个国家的巨变。
      雍淳杰拉着行李,回到这个他并不熟悉的小区,事实上,他在学校里待的时间比在这个家的时间更久一些。
      雍勇陪他收拾好行李,吃过饭,最后还是把自己“又”下岗的事情说了。
      “早知道当初你上中专就好了,读三年出来就包分配了。”雍勇满面愁容,睁眼闭眼似乎就是钱和生计。儿子明年高中毕业,读大学要一笔钱,以后找了媳妇,得办婚礼,得有彩礼。生活的重担似乎压在这个不足一米六的男人肩上。
      他想去当棒棒,别人嫌他矮瘦,觉得挑不起多少行李,也没学个一技之长,以前筒子楼里的付梅和张强国,两人的小店经营起来,不知赚了有多少。两人也没要孩子,有钱自己花,还决定出国去新马泰旅游。
      雍淳杰自小懂事,也觉得父亲说得对,只是两人并不知道,自1996年中专改革后,招收的学生便不包分配。97年后,城里的中专学校,老师们上门,问学生考了多少分,没考上高中的话,可以去他们那读中专。中考三百分和六百分,上同一个学校。
      信息传播是有速度的。中专读三年,包分配,有补贴,有的还免住宿费,许多农村、县城学生,成绩好的,家里缺钱,全指望读完中专后分配工作,有的一个月能拿一千八。教育改革,农村的信息得滞后两三年不止,那时候的中专生,便成了社会进步下的牺牲品。
      年关还没过,池岁星望着放在他书桌上的两把弹弓,小孩时常把玩,没有落灰。弹弓并不崭新,有些小刺、拐角,也已经被小孩磨得平润。他呆呆的坐在桌边看着,今年的新年显得格外冷清,池建国跟毛健全要加班,文丽萍跟付梅这两天也在忙早餐铺的事,年关将至,正是好做生意的时候。
      家里只有池岁星和毛文博。游戏,有点腻了;作业,提不起干劲;出门,外面太冷。池岁星看着家里的座机,旁边是池建国写的电话簿。他跟毛文博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裹着被子,小孩起身,外面的冷空气便直往里钻。毛文博跟他一起站起身,被子才没被扯掉。
      “给谁打。”毛文博问道。
      “爷爷。”池岁星说,他翻开电话簿打了电话。
      座机的声响在电话筒传来,嘟囔两声,许久没人接。空旷的客厅里,电视里放着广告,夜幕渐临,捎上天边的帷幕,屋里还没开灯,暗下一片。池岁星挂断电话,打算等池建国下班到家,再问他什么时候回老家过年。他没太在意电话为什么没人接,电视里的广告播完,他也没翻过那个电话簿。
      其后几天,小孩却时常回忆起它来。那电话簿上,原本一排排,写了许多号码和姓名。簿子很小一本,于是连带着写在上边的号码和名字,也都极小极小,加上钢笔浸墨,纸页老旧泛黄,许多字,已经看不清了。有的常用,重新写过,有的干脆就随着时间一起老去,还有的,在上边划了一道横线。
      某天深夜池建国接完电话,便惶急火燎叫池岁星准备行李,要回一趟老家。小孩还很高兴,终于可以回去找海螺玩,准备让毛文博也一起收拾。
      “哥哥不一起。”池建国说。他没来得及告诉池岁星为什么,便匆匆打电话给其他人。二叔、表叔、阿公、姑婆、大姨。
      小孩呆愣愣地站在池建国身边,池建国每打通电话,便会通知。
      “我老汉死了,下星期下葬。”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个传讯员,身前事已尽,下葬似乎也只是做给亲戚看。
      池岁星拉扯着池建国的衣摆,“爷爷死了吗。”
      “嗯。”池建国说,“刚刚死的。”
      “怎么死的。”
      “躺床上死的,心梗。”
      “怎么就死了。”
      小孩执拗追问,却发现似乎无能为力,他想哭点什么,哭出声,或者哭点眼泪出来,张了嘴,发现一无所有。好像悲伤已经顺水流去,随河再不回源头,他觉得这样不好,总要表现点什么,抬头看着池建国,他也没什么表情,把电话簿上的亲戚,一个个通知到位。
      池岁星一家要先回老家,布置灵堂、守灵、办席,至于毛家,大概不会回去的。总是池岁星千般要求,吃“死人饭”,老一辈都觉得小孩参加,会沾上些不好的东西,尽量不让小孩子参加。于是这趟回老家的旅程,只有池岁星一个人了。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他便背着书包,跟爸妈出发了。这次回去呆不了几天,因此只背了个小书包,手里攥着弹弓。
      冬天的天空还未亮堂,毛文博叫醒小孩,今天他要回老家。
      “我不想回去。”池岁星蜷缩在被窝里。
      “你就去几天。”毛文博说,帮着小孩换上衣服带好手套。
      池岁星摇摇头,但他明白自己得回去。站在门口朝毛文博再见,接下来几天,毛文博多是一个人在家,池岁星把自己的钥匙给了毛文博,这样毛健全上班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出门。
      以前回老家,要么是过年过节回去,要么是寒暑假回去玩,总归是开心的。
      池岁星背着书包,在空中呵气,雾气飘往空中,车站外闪烁的路灯还未维修,文丽萍担心小孩晕车,在车站的小卖部买了盒话梅糖。池岁星拿着一颗含在嘴里,原本应该酸甜的硬糖似乎只有一股苦味,在嘴里蔓延,逐渐延伸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到陶源的时候刚到中午,灵堂放着黑白照片,插着香烛,村里的乐队演奏起哀乐,亲戚们一拥而上,微笑着打着招呼,有说有笑。池岁星不明白他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只是木讷地跟着阿公,给爷爷磕头上香。
      年还没过完,这会儿村里正是人多的时候。院外摆着流水席,热火朝天,香味扑鼻。池建国招呼他们好吃好喝,等会还能喝酒打牌,角落里,只有池岁星孤零零坐在一旁。有时来了亲戚,池建国跟他说,这个喊姑婆、那个喊大姨、另一个喊老辈子。小孩只是点头喊,亲戚们自会夸奖小孩懂事。
      “你回来啦。”
      池岁星听见声音,抬头看去,海罗站在他身前。
      “嗯。”小孩点点头。
      “你哥哥呢。”
      “没一起。”
      池岁星摇摇头,“你吃饭了吗。”
      他也学着大人们问话。
      “吃了。”海罗说,他指着旁边的一席,“我们一家都在。”
      海罗的爷爷,父母,以及他自己,附近的亲戚。
      池岁星顺着看去,大家都在席上坐着,除了上菜的,做饭的,就只有主家的几人在敬酒。池建国拿着小杯子,挨桌打招呼。他看的厌烦,不觉把自己代入到池建国的身上。心里想着,等以后池建国去世了,自己便谁都不说,也不办席不敬酒,在家里为他大哭一场。
      海罗见小孩愣神,说:“我带你去看坟。”
      “什么坟。”
      “你爷爷的坟。”
      那是在山坡上的一个土坟,一些村里的青年们还在挖掘,旁边是已经刻好的墓碑:
      顯考池時華,生於西元一九四六年……孝男建國,孝女文氏麗萍,孫輩歲星……
      碑上全是繁体字,他看不太懂,依稀看得出自己的名字。坟堆旁边是另一个坟堆,似乎陶源村的祖辈都是这样,埋在这边的山坡上。早年间是土坟,过个三四十年,土堆便被踩实,掩埋在黄土下,与山坡混成一体,坡上那些凹凸拱致的山道,似乎也是这些坟堆化成的。
      池岁星左看右看,便能发现很多矮坟,没有墓碑,没有名字。他陡然发觉自己脚下竟也踩着一个土坟,一时间难以适从,商量着跟海罗回去。
      亲戚们在老家下榻,婆婆跟他们聊天。亲戚们有说有笑,上一秒还在灵台前痛哭的孝子贤孙们,下一秒便在吃席的桌上与别人喝酒闲谈,喝得红光满面。让小孩心底不由得生出一丝厌恶来。
      他想起萧旭飞,想起张忠明,突然意识到,好像真正难过时,只有喉头哽咽,却哭不怎么出来。只是幽幽的,暗里难过。
      去世的人,留给亲人的,不是瓢泼的大雨,而是长久的潮湿。它会在某年某天,或许晴朗明媚,或许温润如春,在心底里泛起的情绪,在看到逝者照片那一刻,冷不丁的刺痛一下,提醒你不要忘记。
      暑假时,爷爷给池岁星切西瓜,婆婆摸着小孩脑袋,说明年再回老家,吃婆婆爷爷种的西瓜。
      在池岁星的记忆里,婆婆爷爷是模糊的,他小,个头矮,很少抬头看他们。记忆里,他只是看脚、看腿识人。爷爷身体年老,加上去年暑假摔倒骨折,总是拄着拐杖,一直脚瘸着,小时候的印象里,他总是走得慢悠悠的,似乎不急,任由自己天南地北到处乱跑。婆婆健朗许多,腰杆挺得直,身子骨利索,只是没多高,池岁星觉得自己再长几岁就比婆婆高了。
      夜晚,池岁星跟父亲以及一众男性亲戚们挤在一床,众人盖着棉被,横躺在床上。冬天不方便打地铺,房间不够,一床睡五六个人。
      池建国抱着池岁星,担心小孩被挤下床。今天在车上池岁星睡得久,加上没跟这么多人一起过,久久睡不着。他看见池建国在抹眼泪,一把接一把,不会停,没有声。
      他才明白,原来葬礼是来不及哭,人群退却后,那份悲伤才会出现。家里处处都是亲人的痕迹,爷爷放在屋里的拐杖,吃饭常坐的位置,以及院子外没拆的洗澡篷,院子后的小猫窝,侍弄的院前花草。它们一直都在,却又总是擦肩而过,哪都有他,却在哪都找不到他。
      那些被小孩错认成琐碎的黄昏,却是光阴织成的锦缎。
      农村葬礼的流水席摆了三天,逝者的直系亲属,吃过饭后得穿着白衣披着白布,在逝者的灵堂前守灵。池建国本以为池岁星待不住,守灵是个枯燥的活儿,小孩却很认真,坐在堂前没挪动一步。
      海罗问他:“你多久回去。”
      池岁星大概知道,“爷爷下葬之后就回。”
      前几日,小孩还在想着,寒假回老家要玩什么。他特意带着弹弓,池建国喊他收拾行李的时候,他还带了几本小人书,带了漫画杂志,还有铁皮青蛙。知晓回老家的原因后,他又不得不把这些东西放出来,只在临走前,觉得手里空荡,于是拿上了那支弹弓。
      池岁星再没有像暑假那样跟着海罗在山坡里跑上跑下,冬天农闲,海罗成天也只是在家里写作业。有时砍柴烧水,做饭洗衣,都是家里的杂活。
      这几天,池岁星睁眼闭眼,便是大人们在客厅前争论。摆席花了多少钱、买香烛花了多少钱、请乐队又花了多少钱。我们家还在农村、你们家在城里,多给点少借点。
      晚上池岁星睡不好,他睡相不好,毛文博是最有体会的,一床的人老是被他弄醒,后几天便是池岁星睡在床边,旁边有池建国挡着。半夜小孩老是醒,池建国便让他下午躲在房里睡会儿午觉。其实午觉也睡不好,客厅里的争论喋喋不休,屋外的灵堂还响着哀乐,空旷的老房似乎摇摇欲坠。
      临走前几天,海螺跟池岁星说,“我中学要去津江读。”
      “读哪。”池岁星问道。
      “八中。”海罗说。
      “八中!”小孩瞪大了眼,“在湾东!”
      “啊。”海罗也兴奋,“那太好啦。”
      “你要不要考大学。”池岁星问。
      “我考中专。”
      “也好,到时候你就有工作有钱啦。”
      小孩憧憬着。
      爷爷下葬后,亲戚们也没有久留,池岁星不知道办葬礼的钱以及收的份子钱是怎么分的,只知道亲戚们在客厅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赶紧回湾东见毛文博,问一问他,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小孩背着书包跑在最前面,跑上山坡,回头看去。
      那山里,层层叠叠,即使在冬天也墨绿。渝地的山,终年都是青的。
      池岁星看着远远的,悠悠的山坡,爷爷的坟矗立在那,凝望着他,遥望着远方。小孩站在坡顶看着还未赶上来的父母,他们脚下或许踩着土坟,自己脚下或许也踩着土坟。
      不知多年后的他终究想明白了,他背负着许多的行囊,所以此生走得漫长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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