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沉沉

　　历史的踪迹或许是个圆圈，首尾总是在同一个原点。诺亚来到了一切的起点，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小镇。
　　尽管五年不算长，现在或许是六年了。尽管他之前还来过一次，但是他还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看到那些特定的地方，便会浮现特定的记忆。
　　诺亚从冒着蒸汽的火车上下来，他飞快地钻入人流，然后走入僻静的小道，诺亚确定不会有什么人在跟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不可能放任孩子在外面乱逛，她极有可能在这个她唯一知道的地方等待诺亚的出现，然后雇一个密探，甚至保镖，只要能够把人带回去。母亲需要维持家族的颜面。
　　至少为了不重蹈覆辙，诺亚变得格外小心。
　　他找到了一家街角的旅馆，那里很清净。在去这家旅馆之前，诺亚还拜访了先前那个差点叫人把他打死的旅馆主夫妇，他们早就搬走了。那个角落里的建筑被改建成了一座小酒馆，楼上用作工人夜校，不知道是谁办起来的。总之各处房间都被打扫干净，放上了课桌椅，小黑板和粉笔。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诺亚想，至少比之前的要好上太多。
　　等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酒馆主叫住了他。诺亚被吓了一跳，他心里先想出好几种可能性。不会是家里的密探吧？不会是那个旅馆老板老板娘串通好的吧？
　　“先生，你有意向加入我们夜校吗？”那个酒馆主说道。
　　诺亚停顿了半秒，他悬着的心倒是放下来。
　　“我看你应当是上过学的人，我们夜校需要老师，只需要教识字就行。有偿劳动，你看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诺亚脑海里想到了玛丽安的那句话。
　　他答应了酒馆主的请求，虽然薪水不高，但是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工作。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地址就在小酒馆的楼上。
　　从小酒馆出来之后，他去了沿岸的一带。贻贝酒馆还开着门，老板娘坐在吧台边上擦着啤酒杯。五年未见，老板娘苍老了一些，岁月难免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但她依旧乐呵呵笑着，脸颊像个胖乎乎的醉苹果。看见诺亚来了，她依旧是五年前一般向他招手。
　　“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老板娘笑道。
　　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诺亚终于恍然有些时过境迁的不真实感。
　　“要一小杯热啤酒就可以了。”他突然就想在这里坐一会儿，酒馆里热闹的气氛暖和的温度似乎冲淡了余愁。
　　诺亚把钱放在吧台上，又坐在一个角落里。他望着这些在酒馆里高兴饮酒的人们，直到老板娘端上来他的食物——一大杯蛋奶酒，还有一碟新鲜的番茄。
　　这显然远超过他所支付的，老板娘却向他点点头，“这是送你的。”
　　诺亚接受了老板娘的馈赠，却不知道该怎么回报。老板娘于是笑着打趣道，“来我们酒馆当侍者怎么样，你来当门面或许会有更多客人呢？”
　　老板娘只是开了个玩笑，不过诺亚倒是认真答应了，他不介意做一份侍应生的工作。
　　于是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半，这将成为诺亚在贻贝酒馆打工的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不规律的工作反而给了他一种轻松的感觉，他脱离了原先那种挥之不去的紧张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诺亚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不用再担忧那些其他附加的“意义”与“使命”，感觉轻松多了。
　　除此之外，诺亚还收拾了一个临时急诊箱，白天的时候他会在海岸线边上走走，帮助那些扭伤或者划伤的码头工人。
　　诺亚抽空在整个小镇走了一圈，顺便小心提防着是否有可疑的对象，所幸目前并没有发现。
　　小镇依旧很美，海浪缓慢地扑向沙滩，海鸥在房屋高处盘旋。
　　诺亚的工作做得不错，贻贝酒馆的确招揽到了更多的客人，虽然大多是年轻姑娘。晚上的习字课也不算难事，只是工人们总是在犯困——做工已经够累了，显然很难分出精力再上课。哪怕再努力也难免会不自觉睡过去。白天就在码头上巡诊，要么就在小镇的一些工坊里，诺亚有时会见到一些熟面孔，他们大多都很和善。
　　诺亚积攒了一些积蓄，这样的日子也维持了一段时间。五月十一日，两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同时发生了。
　　该来的总会来，在贻贝酒馆当侍应生时，诺亚发现了一个举止可疑的人。
　　一个带帽子的男人，他屡次装作酒馆的客人，但是从那个帽子下面投射的目光却透露着其他目的。
　　后来晚上从夜校离开时，诺亚也发现了这个身影，他躲在小巷尾端假装抽烟。紧接着，早上从旅馆出门时，这个熟悉的身影总是在附近的报刊亭徘徊。那个身影几乎巧合地出现在诺亚每天固定的几个地方。
　　这时诺亚已经完全明白——这个人在跟踪自己，不管出于谁的要求。
　　为了避免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诺亚提前收拾了行李。他必须随时准备离开这个镇子，在离开之前，他还得做好辗转改变落脚点的准备。并且他竭力装作并不知道自己被跟踪的事情。
　　诺亚几乎买好了离开小镇的车票，准备下午就尽快离开。他注意到了那个密探还有一个帮手，他们几乎已经确认了目标是谁。
　　现在距离驶出小镇的火车开动还有七个小时，诺亚离开了落脚的旅馆，离开了贻贝酒馆。他拎着收拾好的行李箱穿梭在小镇的海岸线边上，那里停泊着好几辆商船，或许是前几天就停靠在那的，诺亚也不记得了。不少客人和码头工人在港口来往，那里是整座小镇最繁忙的地方，也是最容易摆脱跟踪的地方。
　　他希望能够甩脱探子的视线，至少在他登上火车之前。
　　诺亚一面在人流中穿梭，一面像往日一样给一个不小心崴了脚的工人看诊。他假装自己不知道密探的跟踪，一边和工人聊着天。他知道他们不会在自己和别人聊天的时候突然下手，否则会引起更大的骚乱。
　　看着海岸线上停泊着来自各个地方的商船，诺亚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他可以登上任何一艘去往远处的商船呢？哪怕探子跟上来了也没有关系，一旦启航，他们不可能从一艘船上带走自己。
　　但是他没有船票，更没法浑水摸鱼。诺亚甚至想到了是否要去偷一张船票来，但是很快被自己否决了，假如一个老实人因为他失去了上船的机会，或许会从此发生一系列连锁反应，比如不能和家人团聚，或者失去工作……诺亚可不希望造成这样的结局。
　　他心不在焉地帮那位工人包扎好脚踝，嘱咐他最好不要急于回到工作岗位。然后匆忙拎起了行李箱，他从远处一位精致妇人的化妆镜里看到了密探的身影，他们几乎蠢蠢欲动了。
　　诺亚装作自己有急事，他开始向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小跑。一边故意穿过聚在一起的人群。
　　在海岸线最西边，一艘规模不小的商船发出了汽笛声，那艘船准备启航了，汽笛声提醒着岸上的人们。不少要上船的客人匆匆忙忙排着队伍，人流在那里逐渐集中起来。
　　诺亚极力靠近这些人流，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排队的客人。他小心地借助人群的遮掩向后望去，那两个密探似乎迷失了目标，他们四处张望。
　　好时机，诺亚想，他只要现在立刻离开港口，那两个密探就永远也不可能发现他了。他刚要动身，一只手却拉住了他。
　　诺亚瞬间毛骨悚然，难道他的逃脱已然失败？
　　他回过头去，一个陌生的面孔看着他，那个人眼里露出一种沧桑和疲惫的气息。
　　不是密探。
　　“先生？先生？你知道……这列队伍是不是聘请船医的队伍？”那个人说话夹杂着异国口音，他礼貌又小声地向诺亚询问。
　　诺亚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心不在焉又疑惑地顺着这个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几个商船上的船员坐在最前面，队伍当中许多人都拎着急救箱，甚至有的人带着印有红十字的臂章。
　　这艘商船在招收船医？诺亚明白了眼前的队伍是什么。他有些犹豫，假如能够现在立刻坐船离开，岂不是一劳永逸？但是他并没有做好准备，这艘船可能去往任何地方。他也可以选择乘坐下午的列车离开。前者在逃脱密探方面绝对优势，但是似乎又太过激进。后者无疑是一个稳妥的方式，前提是他能够再安稳度过将近七个小时。
　　诺亚踌躇着，他心里艰难地做着选择，想要从中找到一个更好的选项来。
　　“先生？”那个男人以为诺亚没有听清，他碰了碰诺亚的胳膊，“我想问问，我没有排错队伍吧？”
　　诺亚回复着那个男人，“是的，没错。”
　　他侧头看着周围，密探仍旧没有找到他。诺亚再看向队伍最前方，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穿着一件大衣，他似乎一份份翻看着队伍中的人递上去的简历，一边和两位船员交谈着什么。诺亚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红色头发，在人群里如同鹤立鸡群。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不断提醒他的信号，诺亚无法忽视。他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没有随时把眼镜放在口袋里，或者直接架在鼻梁上。尽管诺亚竭力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他还是无法瞧清楚那个人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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