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破月

　　亦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叫“南轲”的青年。此人不复刚见面时的神采，年轻的眉宇间有了浓重的郁色。猛一看见带着面具的亦鸢时，两眼直射出凌厉的恨意。
　　中间的一人最为瞩目，是个须发灰白面如鹰隼的中年男子。这大约就是伊老，旭日干的主事人了。
　　南轼径直越过众人走上高台，站在伊老身边的空位上。
　　队伍后面其他的刺客们自进入天坑后就快几步分散站在坑内不同的方位上，对众人呈四面包裹之势。
　　其中一人并未按常规的方位站到最东侧，而是站到了东南侧的一角。亦鸢仔细观察，发现这个天坑的最东侧没有土地，黑黢黢的一片是空的，居然是个悬崖。显然，心细如发的张成和也发现了，这个消息在队伍间小声且迅速的传递着。
　　伊老于高台之上俯视众人，他目光一个接一个的扫过下面每个人的脸，在亦鸢戴着面具的脸上多停留了一阵，最终落到了公子烜身上。
　　“靖华君，久仰。”伊老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坑中回荡，还未等公子烜回复他接着说道，“您亲自来这苦寒地，委实让我等敬佩。”语气依旧冰冷，没有一点敬佩的意思，眼里是居高临下的冰冷。
　　亦鸢看伊老这架势心中一冷。
　　但公子烜仍旧是和煦如春风的态度，伊老的冷脸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公子说道：“诸位更让我敬佩，雪域之地物资稀少生存艰难，不比中原富足。能在此地求得生存之道，也实属不易。”
　　伊老面无表情的盯着公子，公子烜则无所畏惧的坦然接受。
　　一时间两边人马陷入僵局。
　　亦鸢短时间内已将高台之上的人都分析了一轮，手心捏出了热汗。台上的几人除了南轲外，剩下的还有四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身上带着形制奇异的武器，或者没有武器但神态气质和巫星纬这样的术士很像。
　　过了良久，伊老才一字一句说道：“靖华君来此，不是为了探究谁更值得敬佩吧？”
　　至此，公子烜直奔主题：“我为解封家的绝杀令而来。”
　　伊老冷笑一声：“靖华君好胆色，既然已经知道自己身负绝杀令，还敢赴我们旭日干的约。”说罢，伊老身侧的几人应声拔出武器，“就不怕我们瓮中捉鳖把你们宰干净！”
　　公子烜这边的人也是将手按在了斗篷内的武器上。
　　“我为生而来，不为死。”公子烜伸手示意身后的众人勿动，朗声道，“我不仅为自己求生路，也想给在场的诸位一条生路。”
　　南轲此时忍不住了：“好大的口气！杀了你我们就有大笔的赏金，自有生路！”
　　“然后这钱进谁的口袋了，在场诸位的吗？”公子烜丝毫不在意南轲蛮横的态度，转过头继续看着伊老说道，“雪域荒凉不适宜生产，若想得到活命的物资只能靠外界的补给。且不论路途遥远物资是否能安全送到，即便是送到了也堪比天价，诸位卖命挣来的钱都换了这等维持生命的东西，心里可服气？”
　　亦鸢敏锐的观察到南轲变得有些焦急，他似乎并不想让公子继续说下去，其间还看了伊老一眼。
　　只是伊老并未发现他的变化。他面上没有任何表示，没有表示就说明有戏，他在等靖华君继续说下去。
　　“这段时间我已将这胡和鲁内外的行情探查了清楚。此地民生艰难，很多人自小缺衣少食，幼童能健康长大的为数不多。”公子烜顿了顿，仔细盯着伊老的表情，缓缓的接着说道：“陶格沁家族的矿场虽然再次带来了这胡和鲁城的繁荣，却带不动，不，是不愿意插手这里的民生。巴彦城主有心整顿却不通经济，这商市之中小到一粒米，大到一头牛，桩桩交易皆有学问。并非下一道令就能顷刻间扭转。”
　　“所以？”伊老终于说话了。
　　“民生的生意是我们封家发家之本。封家想搭一条商线来胡和鲁城做民生买卖，同时也需要一个熟悉雪域的人帮助接洽。”公子烜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此事若成，于你我双方都有好处。”
　　“双方都有好处？”伊老也是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靖华君冒着风险不远万里白送东西，对我们是美事一桩。可在下不知于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是希望解除绝杀令。”
　　“你的承诺确实很诱人。可安知你不会在绝杀令解除后，带着那些物资在胡和鲁城里坐地起价？”
　　“伊老信不过我，那您说怎么办？”
　　高台之上，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有人不动声色，有人当场反对，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叫南轲的，他几乎是跳起来反对。唯有中间的伊老面上不受任何人影响，依旧是八风不动地盯着公子，公子报以微笑。
　　高台之上又开始了第二轮的交锋。
　　伊老面无表情的问道：“我若是派几名心腹随靖华君同去南邑，可否？”
　　台上南轲闻得伊老这样说，急慌慌地出声打断两人谈话：“大人，如果撤回绝杀令咱们旭日干今后如何在雪域立足，没有这样的先例。还有之前为了任务牺牲的兄弟，那他们不都白死了。”
　　可惜他这一番叫喊无人理会，台上几人就好似没听见一般，无动于衷的站在那里。撤回一次绝杀令如何，明明白白的好处放在眼前为什么不要。死几个人算什么，死士门一抓一大把要多少有多少。况且这些人即便不死在暗杀任务里，也会死在雪域恶劣的环境中，有什么好心疼的。
　　南轲还欲再说什么，却被伊老身边的一个面色阴沉的人拦住，眼见无人支持只得咬牙离去。高台上的几人均未搭理，任由他负气走出。
　　这信号已经很明显了，亦鸢即便再不通人情世故，此时也看得出旭日干这边的大部分人是有意合谈的，只是主事人伊老还没明确表态。
　　这就像是平时谈买卖，双方有来有回，最终达成共识。只不过这次谈判关乎人命和封家的未来。
　　“好！”靖华君一口答应。
　　轮到自己人不愿意了，张成和一反平时稳重的模样，大声说：“公子，有刺客随行这太危险了。”
　　公子烜并没搭理，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伊老：“这是封家的诚意，不知旭日干的诚意如何？”
　　气氛胶着良久，就在众人以为这笔“生意”谈不成时，伊老忽然扯了扯嘴角，要笑不笑的说道：“绝杀令可以撤回。只不过之前收了买家的定金是退不回去了，靖华君可得想办法帮敝人补上这笔不低的违约金。”
　　“可以。”公子烜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答应下来，紧接着又说道：“这乱石路上沟壑众多不宜行走，稍有不慎金银物资就都掉进深渊里就全浪费了。若是有更平坦更安全的路运输就更好了。”语毕，笑眯眯地看着伊老，却再未往下讲。
　　伊老才要缓和的神情又冷了下来：“靖华君果真商旅出身，讲的一手好价。”
　　“商旅讲究双方互惠互利，物资若不能平安到达，即便差人运来再多，又有何用呢。”
　　原本回暖的气氛又一下子降到冰点。
　　公子这是暗里向伊老递话，想用胡和鲁城的密道。
　　据亦鸢这些天守在公子身边整理情报所知，胡和鲁城内有秘密通道。这些通道修的极好，可以容纳人马和物资直通乱石路外，省去了乱石路上的危险和颠簸。
　　如果能通过刺客组织接触到这个密道，那不比爬乱石路方便。只不过密道之所以被称为密道，就是源于它的机密性，不是什么人都能走的，其所在也不能随便透漏给外人。
　　伊老淡淡的说：“靖华君真是好手段，短短几天就连密道都探听出来了。只可惜密道事关重大，不是小老儿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
　　公子烜用最温和的态度扔下一串让刺客们始料不及的话：“我相信雪域的其他首领也会对封家的物资非常感兴趣，我们也乐于跟他们合作，毕竟曾经也有过哈达盟约，中原势力与雪域互帮互助也不是没有先例。”
　　哈达盟约是一个颇有些曲折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本和草原家族联手的中原王国，在双方没谈拢的情况下被另一个草原家族趁虚而入挖了墙角。本来是灭族计划的提出者，最后反而被敌人和自己招来的盟友联手做掉了。
　　公子烜朗声：“封家依然有同旭日干合作的诚意，前面商议的同去南邑、违约金、物资绝不反悔，只等贵派回复，鄙人就在石堡内静候佳音。”
　　伊老眼神几经变幻，最后说道：“此时若成，我派人通知靖华君。”
　　就这样，一场原本危机四伏的鸿门宴就在你一眼我一语中化解了，双方兵不血刃。
　　高台上的几人和剩余的刺客都从后方的通道中陆续离开，众人在一个刺客的引领下，也按原路返回。
　　亦鸢曾=领教过很多次公子的谈判能力，此时确又不得不再次感叹。前几天看见公子逛集市、同摊主聊天，原来都是为了此刻做准备，胡和鲁城内更细致的情况早已被公子摸得一清二楚。
　　在回去的路上，公子背过众人，冲着亦鸢眨了眨眼睛。墨色的眼眸里明亮如辰星，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与平日里一贯的沉稳持重大相径庭。
　　亦鸢的心一瞬间融化了，兜帽笼罩暗影之下，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觉得公子不再是自己原来奉若神明的人，而是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可以分享快乐的爱人。
　　两人之间情愫悄悄流淌，别样的动人心魄。
　　当亦鸢沉溺于情爱时，她未曾察觉洞穴顶部的石壁有了不一样的扭曲，如爬行的蛇类一般，蜿蜒出一个非同寻常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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