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禾恩！禾恩，你等我一下，禾恩...”
　　身后的男声实在急切，随着跑动显得十分气喘，大约是在室内工作日久，缺乏锻炼所致。
　　郑禾恩无奈放缓脚步，慢慢走出大楼，男人正巧追上来，轻轻在他肩膀上搭了一下。
　　“别生气，好吗？这样吧，现在时间差不多，我们一起吃晚饭，把事情再好好说一说，行吗？”男人托了托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恳切的目光凝成实体，温和又卑微的摆在郑禾恩面前。
　　“师哥，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郑禾恩无奈道，“我知道你很难定夺，而且不到一个月三代产品就要发布了，但你得看数据。最终结果固然重要，可我分析了每个实验阶段的动态趋势，你知道低敏症是持续的，不能...”
　　“好好好...我当然懂，你别着急...”他的手在郑禾恩背上拍了拍，忽然笑道，“难得见你这么着急的样子，但你现在跟我说我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先去吃饭，我有话对你说。你等我，我开车。”
　　郑禾恩只好舒出一口气，点头，“我去南门等你。”
　　t国春日的傍晚，落霞出现在楼宇间的缝隙里，淡金色的余晖被切割的富有抽象艺术感，宛若新鲜油画。清新的空气中弥漫极淡的奶油香味，来自于这里独特的一种会流出奶白色树汁的植物，而豪斯医院为避免患者对花粉过敏，绿化都以这种植物为主。
　　这个季节，连植物都在卖力散发信息素，引诱路人驻足。
　　郑禾恩见惯这般风景，不多做停留，从西北角的实验楼出发，步行五分钟穿越豪斯园区，出了南门，曹高阳已经把车停在路边，拉开车门一副请他上车的架势。
　　郑禾恩在他执着的注视里不太自然地坐上副驾座，而后对另一边上来的人道，“师哥，你不用这样...”
　　曹高阳笑了笑，“系好安全带。我就是顺手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唔，如果实在不习惯的话，我下次不做就是了。”
　　“嗯。”郑禾恩不冷不热的答应一声，将视线转向窗外。
　　曹高阳本欲再说的话，被他这种态度掐断，只默默侧头望了他一眼，专注开车。
　　一路行驶至最近的商业中心，两人默契十足的走到常吃的餐厅，随手点的几样菜是他们筛选无数次留下的经典口味。
　　曹高阳替彼此倒上茶，从眼镜后觑着郑禾恩，“怎么，还在生师哥的气呢？”语气怎么听都带有几分宠溺和调笑。
　　“师哥，我不是生你的气。”郑禾恩灌了一口茶汤下去，“我们今天开了一整天会，却没得出一个结果，有这个时间，我不如再去复核一下数据。”
　　他顿了顿，缓和道，“我知道他们一直不服我。研发部目前十几个人，有研究基因的，有研究生物腺体的，有研究信息素的，还有工业设计师...我不是研究低敏症出身，年纪也轻，这些我都理解，可这不是每一次都把我的意见排除在外的理由！”
　　曹高阳认真地凝视郑禾恩，看清他的每一个小手势，脑海中重复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心下更多的是惊喜。曹高阳很少从郑禾恩脸上捕捉到这种有些激动的表情，双眉略微上挑，眼里像是燃烧一簇小火苗，无论是很早以前，还是这几个月在t国重逢，郑禾恩完全是冷静和淡定的代表，即使遇上难题，他也总从容不迫。
　　这是不是说明，郑禾恩在逐渐放下心防？
　　曹高阳似是十分赞同的点头，抿了一口茶，视线没离开郑禾恩半刻。
　　“师哥，我其实很感谢你，你帮我顶住不少压力了吧。”郑禾恩在曹高阳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里，有些惭愧的低了低头，“抱歉，我承认我有点...失控。”
　　曹高阳微微颔首，“没关系。”
　　趁服务员上菜，郑禾恩赶紧拨两口饭进嘴里，在咀嚼中尝到食物丰富的滋味变化，稍稍平静些许，这才抬眼瞧曹高阳，“你怎么不吃？”
　　曹高阳如梦初醒，拿起筷子，又重复道，“没关系，跟师哥不用这么客气。你在会议上提出的几个点我都考虑过，我当然无条件支持你。只是觉得...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你别介意我说的直接，”他首先往郑禾恩的碗里夹了一块完整鱼肉，轻声道，“你是空降到研发部的，他们主要认为你副主任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顺。”
　　郑禾恩一愣，滑腻的鱼肉从筷子之间掉下来，埋进晶莹的饭粒中。他索性放下筷子，蹙眉思索。
　　这倒是他疏忽了。在励昂低敏症基金会的研发部，他以为副主任只是个虚衔，不会引起纷争。当初乔伊说这个位置本就是留给他的，他自然没多想，毕竟所有决定都有主任曹高阳和基金会t国分会长乔伊拍板，而他平日在实验室从事学术研究，状态和从前一样，根本无心于这种权力上的勾心斗角。
　　郑禾恩静默半晌，“第一第二代产品是我参与乔伊实验室研发的，这话他们怎么不说。”
　　曹高阳把勺子在汤碗里拨了拨，“唔，这些事，他们不会认可的。”
　　郑禾恩耸耸肩，并不想为这种事浪费时间，开始慢条斯理的用餐。
　　“禾恩...”曹高阳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力，“你有没有发现，唔，怎么说，你的状态比起以前要激进不少。”
　　郑禾恩错愕的张了张嘴，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被用“激进”来形容。他放下碗，揉了揉额角，“激进吗，这我倒是没感觉。”
　　“你别紧张，”曹高阳给他碗里添上排骨汤，“不是什么坏事，我反倒更喜欢你现在积极的状态。”
　　郑禾恩眼神微微一凝，喝汤的动作也稍稍停住。不知他是否多想，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暗含深意。可仔细回味，无论是语调还是口气，都与往常别无二致。
　　曹高阳似没察觉，继续道，“我听说在国内，你可是分管好几个研究所的主任呢。”
　　“师哥，那是以前，你别拿这事打趣我。”郑禾恩恢复常态，无奈摇摇头，“说实话，这些主任要做的事情我不擅长，我只想安心研究。”
　　“我明白。你在替代品研发领域的学术造诣已经登峰造极，而低敏症毕竟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也是一个刚刚兴起的研究方向，近几年，我们才摸到一些门道，所以现在各个领域的专家全汇集在我们基金会，想要共同深入探讨。”
　　“师哥，我在这个领域下的功夫不少。从三年前第一次接触低敏症患者，研发那款替代品开始。”郑禾恩严肃道。他知道曹高阳说这些话并不是要吹捧或者贬低他，只是想帮助他找出改变的原因，顺利推动整个部门的运转。
　　事实上，他根本无法反驳曹高阳的话。他承认自己比起以前要敏感易怒，但不是由于职位、工作环境或者研究领域的改变。他想争一口气，不想再成为失败者，包括感情，更包括工作。
　　“禾恩，”曹高阳忽然伸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我相信你的提案是有效的。”
　　郑禾恩愣神，视线一点点上移，直到和曹高阳对上，只觉那种眼神火热而似曾相识，浓得化不开。
　　“相信我，交给我。明天开会的时候，你不要把话说的太直接，剩下来的让我说，好吗？”曹高阳的拇指轻轻在郑禾恩的皮肤上摩挲，“可能，你还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四个月真不算长。我们今后在这条路上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们一起，就像我们以前一样，好吗。”
　　郑禾恩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不动声色的缩了缩手，发现不知何时手掌已被曹高阳攥住，无法抽离。再次和曹高阳对视，郑禾恩被那镜片后深沉而深情的目光烫了一下，“...好的，师哥。”
　　曹高阳这才笑着松手，细心将鱼剔掉骨刺，全部舀进郑禾恩碗中，“最近压力大，看你脸色一直不好，多吃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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