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眼疾后朕看谁都是美人

　　余兴真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口浊气。

　　“......让她进来罢。”

　　门吱呀一声开了，大概侍女都被留在了外面，只有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款款而入，梳着个醉云髻，斜插了只碧玉金珠祥云簪，耳畔坠着小巧的玛瑙珰，脸上扫了层淡淡的脂粉，难掩秀丽美色。

　　这便是他的结发妻子，林若月。

　　她无视地上跪着的三人，莲步轻移到了余兴真身旁坐下，笑意盈盈。

　　“你来做甚么？”余兴真还是没忍住，率先开了口。

　　林若月柔声道：“让大庆留下，其余人先下去吧。”

　　她的眼睛看向旁边站着的侍卫：“我有话要与将军说，多有得罪了。”

　　余兴真疲倦地摆了摆手，那几人就系数退下，而沈大庆也乖觉后退，背靠着大门站好，只盯着地上那三人看。

　　谁都没先再开口说话，屋内气氛凝结片刻后，林若月才轻声道：“相公，这几人看着也挺可怜，不如就放了吧？”

　　“放了？”余兴真苦笑，“娘子好大的度量！”

　　林若月以袖掩口，脸上带了些许的愁容：“我是不该过问军中之事，就是妇人心肠罢了，听说相公不肯给病人医治，就带了些药品疮膏，想行些善事......”

　　“这儿没外人，娘子不必说这些了。”

　　“......那便更好了，”林若月侧头看向余兴真，“相公可要想清楚当下形势，一步错步步错，现在转变心意，还是来得及的。”

　　“大旱大寒，伏尸百万......”她梦呓般呢喃道，“没多久就是腊月了，你真的不怕吗？这可是天理所在呀。”

　　“我不信这神神叨叨的玩意，”余兴真忍不住带了点火气，“为什么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他说会死人就真的会吗？还天命所归，死后享福，这不都是骗你们这些妇人和百姓的谎话，你......你叫我该怎么说你！”

　　地上跪着的蔡二抬起头来，冷冷地说：“水渡缘客，既然说不通，夫人不必与他废话。”

　　“我不明白，你们究竟有什么不满意的......”余兴真痛苦地阖上双眼，胸口作痛。

　　其实，他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敢戳破。

　　一切说到底，还是氏族之争。

　　大齐太/祖帝是豪门世族出身，河内景氏时代为将军、守、尹，又娶了前朝公主为妻，是无出其右的大族，趁当年瘟疫横行民不聊生，联接东阳周氏、山东司马氏以及西阴魏氏，顺利灭了前朝，坐稳江山。

　　虽说之后也实行科举取士，但世家大族还是牢固地控制住了上升渠道，寒门子弟想要一举夺魁难如登天，原因无外乎对考学的高度要求和严苛的条件，普通人家想要读书，必须付出高额的金银，再也不是以前拿着简单束脩就可以开蒙的时候了，翻遍朝中百官的履历，几乎无一出身平民。

　　因而李松石自愿出钱办学，简直被当地人奉为在世仲尼。

　　从先帝时期开始，到现如今天熙三年，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信奉道家学说，不再渴望出将入相，而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来世，盼望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而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受苦。

　　余兴真全都明白。

　　这群人不怕死，也不怕活着，就是心里那股子气压不住，黄口稚童唱着歌谣从巷子外跑进来，扯着风筝唱歌，大旱大寒，伏尸百万，父母赋我衣裳，鸟雀啄我而食......

　　何况今年夏天，真的江南大旱。

　　那个恶毒的预言悄无声息地传播开，昭告着今年冬天那场血的洗礼，街头的百姓沉默不语，举着锄头把龟裂的土地犁了一遍又一遍。

　　天命？天命在哪里，真的有吗？

　　那个位置坐的是谁？芸芸众生并不在乎，他们只是想吃饱饭，生儿育女，少有所养老有所依，仅此而已。

　　种子一旦播下，风一吹就遍地滋生，在整片大地上悄然而出。

　　当你发现时，才惊觉已然燎原。

　　余兴真的娘子是穷苦人家出身，当初掀开红盖头时，少女的脸上灿若云霞，娇红一片。

　　他与她饮了合卺酒，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而林若月也体贴入微，把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他当时幸福得每日都飘飘然起来，被董泽一路提拔好不顺利，直到一场意外打破了这个和美的家庭，他们两岁的长子突发恶疾，在场雨夜里不治身亡。

　　林若月是个心软的女人，在街上看到叫花都会忍不住掏两个铜板，每日勤恳礼佛食素，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受此打击后直接昏厥过去，差点没再醒来。

　　醒来后——就有点怪了。

　　不知是谁给她传的说法，说有一种教，可使死人复苏，而自己也可进入福天享荣华富贵，一开始余兴真没太在意，觉得有所寄托终归是好的，但慢慢察觉出不对劲来，她一个深宅妇人，隔断时日总能收到带有黄色水波纹状的信笺，然后如同抚摸幼子般亲昵地贴在胸口，双眼发直，面色如痴。

　　余兴真很容易就把事情搞清楚了，是余杭那边传来的说法，信教之人供奉一名叫李松石的义商，此人在北狄入侵时曾散尽家财，保了一方平安，又创设学校义务讲学，名声极好，而手下众人早期常互相吟诗唱和，指点江山。

　　没曾想，已然成了气候。

　　余兴真不知道水党如今势力、规模有多大，只是本能嗅到了危险，而看着娘子越来越魔怔，不得已采取几次强硬手腕，想要让她断了这个心思，但都没有成功，反而变本加厉。

　　直到军中出现了一些并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事件。

　　也可以理解为普通的权利更迭，一批将领犯了不大不小的错，被革职遣家，而另一些人则顺利地被提拔了上来。

　　余兴真查阅了这些人的身份，心惊肉跳。

　　与水党脱不了干系。

　　他们想做什么？

　　但他们什么也没做，似乎只在暗中积攒力量，这一时期挑破窗户纸，无异于打草惊蛇，更怕将事情推入万丈深渊。

　　余兴真只得尽力保全林若月，看着对方温言答应自己后才略微放下心来，直到三个月前那场靖王之乱，他大惊失色地回到家，小声低语说了自己知道的第一手消息，说是不知陛下现在如何，是否安全。

　　林若月当时正在给面绢扇绣花，毫不在意地回了一句不碍事，陛下已经被带走安置在寺庙里了。

　　那个时候，连董泽都不知道靖王叛乱了！

　　结发夫妻十多年，余兴真头一次对林若月发了脾气。

　　但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

　　“周悬就是为此而来的，”林若月抬起那张他每晚都要亲吻的脸，巧笑倩兮，“相公如今还守什么呢，天下马上就要大乱，现在还来得及，要真等到腊月，一切都晚了！”

　　“看看当今天子，不过毛头小儿罢了，被周家太后牢牢把持朝政，自己只顾奢靡享乐，”她声音轻柔，仿佛在深夜哄睡幼子，“北狄那边也即将有动静，到时候流血漂橹，皇帝自身难保......看看今年江浙大旱时朝中那束手无策的样，你知道多少流民都是水党安置的吗？”

　　“住嘴......”余兴真无力地捂住脸，“这不是你我能够议论的事......”

　　地上跪着的邢忠也插话道：“当年我们村的人都快饿死的时候，还是李先生给我们送来吃喝，他就是我的亲爷爷！更何况之前说的话都应验了，余将军这样有才干的人，甘心就一辈子窝囊在董泽手下吗？”

　　“何况也不是为了推翻朝廷，就是为了避免百姓流离失所，”林若月用帕子擦拭着双眼，已经泫然欲泣，“谁想要有硝烟纷争呀，可这就是天命所在，你我抵挡不了的。”

　　余兴真低低地笑了几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就是，我们也不是为了想打仗或是啥，关键老天爷就是这样安排了，”蔡二和王福贵也七嘴八舌地一齐叫着，“都是穷苦人家想有条活路罢了，将军你没见过李先生，他会生死肉骨，呼风唤雨......”

　　话没说完，几人都一齐变了神色。

　　只见余兴真已经整个人扑到了林若月是身上，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掐住对方的喉咙。

　　“将军！万万不可啊！”沈大庆飞奔而来，跪在地上抱住余兴真的大腿，虎目噙泪。

　　林若月原本苍白的皮肤涨到发红，脸上的表情由讶异转为了惊恐，嘴巴微张，喉咙间发出“咯咯”声，纤细的双手紧紧扒在余兴真铁一般的手背上，四肢挣扎不已。

　　沈大庆摇晃着余兴真：“将军！”

　　余兴真目眦欲裂，终于狠狠地使了把劲。

　　“咔嚓”一声，林若月不动了，头颅和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嘴角渗出道血迹。

　　直到这时，余兴真才颤抖着松开了手，茫然地看了看身下的娘子，呆呆地抽着鼻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懵懂模样。

　　地上的蔡二见此情形，兀自挣扎起来想要向外跑去，被眼疾手快的沈大庆踹倒在地，他跟随将军和夫人多年，早就把对方当做自己亲哥亲嫂，这一脚下去也就带了十足的力，踹得蔡二高声惨叫起来。

　　余兴真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抽出腰侧的佩刀，慢慢走上前，一言不发地抹了对方的脖子。

　　鲜血溅了邢忠和王福贵一身，这两人俱是面色惨白，但颇有骨气地没有求饶，而是低头呢喃，不知在背诵着什么句子。

　　余兴真站在他们身后，把刀往前狠狠刺入，依次捅穿了那两人的心窝。

　　眨眼间，屋内已是血腥满地。

　　余兴真面色灰败，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把歪着的林若月抱在怀里，轻轻给她阖上了眼，然后喉间滞涩地对沈大庆说：

　　“去把周大人请进来吧......外面冷，屋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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