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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再重逢。
四月春晖,清明雨上,竹柳初繁。
忘川河边一片朦胧在水雾之中的轻绿。
正是生者祭奠亡魂之日,死去的游魂可在黄泉路处取得生者焚烧前来的祭品。
为遥寄哀思,祭品往往十分丰厚。除了纸钱,还有亡者生前所喜爱之物,譬如姑娘家爱戴的珠花,书生所珍视的笔墨。除七月半万鬼还阳之日,唯有清明,是生者与死者留有一线牵念的时光。
鬼界人人因此分外忙碌,黄泉路上挤满了翘首以待的人,素日走向死亡的凄楚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同亡灵之地格格不入的热闹。
彼岸花海里,一个白衣青年歪坐花丛,衣摆袖口处夺目的红梅纹路,与花海的颜色融为一体。他面前矮桌上杯盏狼藉,洒出的清酒沾湿花蕊,酒香花香混作一处。
他撑着腮,珠似琉璃的双目中噙着几分不甚清醒的醉意,涣散地遥望着黄泉路上匆匆来去的影子。
收到祭品的人里,自不会有他的名字。想来背负着“天煞孤星”的名号,人世间所记得他的人,别说祭奠,大概都希望他尸骨烂尽,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为人十八世,却世世横死不得善终。曾经脑袋想破了也不知道缘故,却忽然在一夕之间,恍然大悟。
始作俑者,是他前世今生唯一爱过的人。
五百年光阴,这世界变了很多,也似乎什么都没变。鬼界回到了在阎罗手下温良无害的样子,仙界也重归安宁繁荣,妖界更换了一个听话的君主混沌,历史在向前行走,没有分毫停留。
“必安,别喝了。”一双手压住了他再度拿起的酒壶。
他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鬼界首君阎罗一成不变的严肃脸庞,道:“你叫我什么?”
阎罗叹了口气:“阿离,别再喝了。”
“阿离。”重离喃喃自语地念着这两个字,陌生得如同隔了千万年。
天九带着他去了长生天,看到不死樱下埋藏的记忆。他就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以“阿离”的身份活在世上,那个时候,他明明已经做好了长眠的准备。
可要他死的那个人,却又千方百计地把他救了回来。
对于重离来说,这委实算不得一个好结果,死亡在他身上比活着要轻松太多。
太多奔涌回来的记忆在脑海中乱作一团,一阵阵化作冲上眼眶的热意。他摸索着酒壶上精细雕刻的梅花纹,似笑非笑道:“夫子,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还会见面。”
阎罗在他对面坐下,听到这声称呼愣了一下:“我也想不到,你还肯喊我一声夫子。”
“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夫子。”重离道,“我只是……”
“我明白。”阎罗知道他说的是当初篡权一事,却没有让他继续解释,“我从没怪过你,小阿离。”
“真是…怪怪的。”重离笑了笑,“谢必安,重离,我到底是谁,我自己都有些迷糊了。”
阎罗道:“不论你是谁,你都是我曾经教过的那个小孩。在尊上心里,也是如此。”
提到这两个字,重离本就十分牵强的笑容更是僵在了眉梢眼角。胃里的酒烧得厉害,脑中开始不受控制地蹦出各种画面。
深蓝若海的眼眸,玄深似墨的衣衫。
傅云疏,范少玄,一人两面。
五百年前的长生天下,重离面对着傅云疏的剑,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再不相欠,生生世世,也不必再见。
可是兜兜转转到头来,重离喜欢上的人,却还是让他心灰意冷的傅云疏。
说不困惑是真的,这大概就是戏本子上常演绎的孽缘吧。
“我听天九说,他仿佛用了什么法子救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重离又灌了一口酒,低着头问。
阎罗又叹了口气,见面至今,光是叹气就叹了七八口:“他把背上的逆鳞全拔了,才保住了你元神未消。现如今你的元神还是被逆鳞包裹着,你的鬼煞之力才不得显现。”
“拔逆鳞有何后果?”
“他毁了七千年修为,搭了大半条命进去,还没告诉任何人。”阎罗道,“直到你的元神被送往人间,我才知道这事。”
重离闭起眼睛,沉默良久,才慢慢吐出八个字来:“原是他不知我,我不知他。”
阎罗不太清楚这几个字的含义,劝慰道:“阿离,尊上为了你牺牲良多,你能不能看在这份上,不要……”
“不要什么?他既杀我,又为何救我。”重离打断他,“我从未要求他自毁根基来救我。”
“你是在怪他?”阎罗蹙眉道,“你知道尊上也是不得已。”
“我不因这事怪他。”重离酒醉,思绪却格外清晰,“杀了我是他该做的事,他没有错。”
毕竟这也是他一手促成的结果。
“那你……”
“你们做的以为对我好的事,就真的对我好吗?”
阎罗怔住。
重离无可奈何,对他来说,封仙剑阵下发生的一切就是结局。傅云疏不会明白,这样让他活着,无异于在他身上再加一层枷锁,本就沉重无比,如今,会更让他喘不动气。
傅云疏给了他两次生命,却次次都在违背他的意愿。
背负着那些痛苦的回忆活着,才最是难受。
“你看。”重离抬起手,指向黄泉路上翘首以待的人群,“他们都有家人,都是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走到这儿来。过段时间,该转世的转世,不会有一个人像我一样被困在此处。”
阎罗大概是体会到了他的一些想法,却没有什么改变现状的办法,哑口无言。
重离曾经最期盼的是过平平淡淡无忧喜乐的日子,曾经在长生天时,他知道傅云疏做不到陪他平淡,所以他也只是期待每日傅云疏能花多点时间陪陪自己而已。
经年瞬逝,他曾经所渴求的东西没有改变。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会喜欢上范少玄的缘故,范少玄没有身居高位的掣肘,会照顾自己的感受,会花大把时间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自己是可以堂堂正正于他并肩而立的。
可如今,范少玄不在了。
“尊上的意思,是想让你跟他回仙界。”阎罗换了个话题,“你知道,自你那事儿之后,神界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鬼界。”
“所以我去仙界就能瞒天过海么?我实在不明白,你们……”重离欲言又止,“罢了,傅云疏在何处,我想见他一面。”
阎罗眼睛一亮:“我立刻带你去长生天。”
“不去仙界。”重离立马回绝,伸出食指点了点桌面,“就在这儿,让他来。”
感受到他对仙界的抵触,阎罗犹豫片刻,点点头:“也好,你稍等一会儿,别离开。”
阎罗走后,重离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他有许多话想对傅云疏说,可自己现在的心境却极是混乱。仿佛一个身体里住了两个灵魂,各有各的想法。谢必安在嗔怪傅云疏带走范少玄,而重离却无奈于再度活在痛苦之中,以及,还是无法彻底放下傅云疏利用自己这件事。
也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讲清楚。
半醉半醒时,花丛翕动,清风入怀。重离知道有人来了,却不敢抬头看一看。
来人握住了他的手掌,映入眼帘的是一副锦黑的宽袖。重离猛然仰起头,没有覆面的雪纱,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温柔而漆黑的眼眸在静静注视着他。
“少玄?”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伸手去摸了摸来人的脸颊,真实的触感没有半点虚无,差点让他强忍许久的崩溃爆发出来,“还是云疏?”
“傅云疏觉得你不会想见他,若是我来,你大概会轻松一点。”
重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想拥抱他的冲动愈演愈烈,但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让他不得不镇定。即使性格迥异,终究还是同一个人。他道:“少玄,我想见傅云疏,有些话我想直接问他。”
范少玄稍稍有些意外,颔首道:“也好。”
他走过来,把重离抱入怀中,收紧双臂。
片刻过后,他似一阵风消失。风烟消散,傅云疏出现在重离面前,一向淡漠清远的目光,以及,遮盖在雪纱之下看不清楚的面容。
重离无法形容他如今看到傅云疏是种什么样的心情,甚至连开口都变得十分困难。
“你想起从前的事了。”傅云疏道。
“明知顾问。”重离道,“你明知我就算活过来也不会为寒笙拼命,又为何救我。”
“你从未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傅云疏道,“我救你不是为了寒笙。”
重离眉心微动:“那是为了什么?”
傅云疏本不擅表情答意,一时说不上来,叹了口气:“我也不知。”
“你不知?”
“本能而已。”傅云疏道,“自你降世,我确实是为寒笙,但不知何时早已变了。我视你为亲人,爱人,奈何无法将你留在身边。你若安心留在鬼界,我知你安康也罢,谁知你却想出那样的法子逼我动手。除了救你,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傅云疏竟至今不明白,重离赴死是为两清而非与他赌气。重离盯着杯中荡漾不止的清酒,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疼吗?”
“什么?”
“拔逆鳞,疼吗?”重离道。
傅云疏默然,半晌才道:“还好。”
“还好?”重离显然不信他这敷衍之词,“给我看看。”
“看什么?”
“你的背。”
重离丢开酒壶站了起来,不由分说扯下他的衣领。傅云疏虽然意外,却没有阻止他。
重离记得傅云疏皮肤极好,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瑕疵,就如一块完美无瑕的宝玉,让无数女子看了都艳羡不已。不过现在被扯下的衣裳里,脊背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坑洼,愈合后满是沟壑,丑陋不堪。
重离轻轻抚摸着去鳞后的伤口,叹道:“自讨苦吃。”
“就算是吧。”傅云疏合起衣裳。
“天雷刑呢,又是怎么回事?”重离问道,“也是因为我对吧?”
傅云疏道:“你当年冲上仙界,是我失职。若不向神界认错,这雷刑永不会止。”
“你为什么要如此?”重离的心酸痛交织,“我本已还清了欠你的债,现在你要我如何是好?”
傅云疏本是个聪明人,却在此事上顽固不已。重离并非不知道原因,但想不出意义何在。
“你不欠我什么。”傅云疏垂下眼脸,轻声笑了笑,“神界的事,你不必担忧。”
“是吗?”重离道,“你们总说神界神界,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甚至连你都无反抗之力?”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傅云疏望向远处的花烟叶雾:“神界九重天,或者说是起源之地,长什么样子,有什么人,又在何处,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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