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巧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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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初的凋零


      情况至今并未明晰。
      急救进行很久了……陈青勉没有计时,他只知道,过了很久了,他的双手双脚已经趋近麻木,但现实留给他的依旧只有焦灼,他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心脏上下翻飞。
      他有些站不住了,只能倚靠身后的墙壁。
      它好冷。
      冷得牙根都在打颤。
      时间真慢……
      耐心被逐一收割,被一把刀刃生锈的镰刀,它抱着折磨人的至高准则,不慌不忙地扫过他的神经。
      一次接着一次,毫不留情。
      “砰—”
      开门的声响把在这里的所有人吸引过去,大家不约而同仰起头,有反应快的直接跑了上去。
      陈青勉的神经被狠狠地捶打,头颅重得抬不起来,他咬紧牙关,昂首一看,眼前是无尽的人头。
      亲戚太多了,他们从一出现就把陈青勉挤在外面,未曾留出一条缝隙给他。
      出来的是面色沉重的护士。
      “家属,家属在哪里?”
      她朗声叫道。
      “这儿……这儿……”他们当中的一个中年男人举起手。
      陈青勉直起腰,手掌撑着墙,指尖被上面的冷线缠绕住,令他无力前行,他挣扎了好一阵才勉强走出一步。
      不晓得护士说了什么,围了厚厚一圈的亲友中爆发出小声的议论。
      “还是大哥写吧。”
      转来转去,笔最后还是落到了男人手中。
      男人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抬笔写下了自己的大名,他把东西交还给护士,顺势从兜里摸出一支烟。
      “先生,这里不能抽烟。”护士提醒他。
      “好……我知道了。”男人把烟草率地塞了回去。
      门砰地关了,在陈青勉到来之际,他只瞧见护士离去的背影,他挪步到母亲身边,悄声问:“妈,怎么了?”
      女人转过头来,看见他脸色煞白一片,她忙问:“你不舒服啊,要不还是回病房去躺着吧,这里有我们在。”
      “我没事……”陈青勉摇头,“爷爷呢,他怎么样?”
      女人叹了一声,望着手术室沉声说道:“有点严重,刚才下了病危通知书,你爸刚签完字。”
      “病危?”陈青勉倒吸一口凉气,他好像是把全世界的低温都吸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导致他的胸口以及整个身体都是被冷冻的。
      “嗯。”女人点头。
      “怎么……”陈青勉皱紧眉头,“怎么会这样呢?”
      病危。
      那说明情况是足够危急了。
      他往那扇紧闭的手术室门望去,纵然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可他的眼睛也凿不穿那铜墙铁壁般的大门。
      视线若真是一把剑,就好了。
      等待……
      在场的所有人又陷进了没有尽头的等待中。
      手术室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至少对陈青勉而言是个家常便饭的地方,他从前害怕,怕得要命,后来才渐渐没了感觉。
      可是……
      那种要命的恐惧在今天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们从没有过这种约定,他认为,在甩掉害怕的时候,他与它之间的联系就轰然倒塌。
      这令他的预感不太好。
      “到底怎么回事?”在枯燥中,一个陈青勉并不熟悉的长辈发出一声质疑,“好端端的怎么会摔呢?”
      “谁知道?”另一个人说,“这事得问大哥,爸是大哥负责的……”
      “大哥,你说话啊!”
      男人拧着眉,威慑力十足地反问:“你们想要我说什么?”
      “……”
      面面相觑中,重归到冷淡的沉默。
      “那大哥你也太不小心了……”说话的是大伯母,她是男人的亲妹妹,说起话来带着几分傲慢。
      “什么意思?”男人问。
      “明明知道乡下那种地方不好,你还不把爸从那边接过来,文明就是再怎么差,也比那地方好得多。”
      “我没接?”男人板着脸说,“老爷子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
      “是,我知道他倔,”她翻翻白眼,没好气地说,“可你得劝他啊。他这么大岁数,你也真是放心!哼……现在好了,进手术室了!病危了!”
      埋怨的话字字砸在男人身上,引得他脸色难看。
      “怎么?”男人不快地冷哼一声,呛道,“他就是我一个人的爸?”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瞪着他问道。
      “我讲的够直接了,你别装傻。”男人冷冷地说。
      “呵,”她好笑,“这话说的……大哥,你别忘了,爸那些家产可全都是给了你!照顾好爸,那是你该做的!”
      “全都给了我?”男人抽起嘴角,“你敢说你一分钱没拿到?”
      “我拿什么了?”她提声,“爸给了我什么啊?”
      “给了什么你自己知道……我懒得跟你讲,你要是真关心他,也不至于现在急得脸红脖子粗。”男人别开脸,不打算再理会她。
      “什么?”她还想再说什么时,有人插话进来。
      “好了,吵什么……这是在医院,丢不丢人啊?”
      对话被搁置下来,但他们彼此之间的对峙仍在暗流涌动,就连空气也不能幸免。
      陈青勉收回注意力,他们所讲的话,全都一字不漏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慢慢地屈起来,让他倍受折磨的手背有了一股撕裂般的疼痛。
      这世间任何等待都会有结果。
      不过,是什么时候呢?
      别去追究这些细节,因为陈青勉也不记得了,谁会在这种时候有闲心掏出手机来看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呢?
      他跌跌撞撞的,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医生在讲什么?
      他……他在讲什么?
      陈青勉没听见,哪怕是半个字,他的耳朵好像被淤泥和棉花给塞满了,他也甩不动脑袋,身上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
      唔……
      谁能告诉他……
      医生说了什么?
      “青勉!你怎么了?”母亲尖声叫喊是今天留在陈青勉脑子里的最后一样东西。
      灵魂和身体都处在极致的粘稠中,它们深深地陷进去,四肢被疲惫捆绑着,难以动弹扭转,就连指尖……也丝毫不能弯曲。
      真是……这是个梦吧。
      他常常做梦的。
      这半年来他做了多少梦?
      无数只手也数不清那没法计算的数字。
      陈青勉是凌晨醒来的,那时一切安静,病房外黯淡的光微弱得仿佛吹一口气都会熄灭,他晓得自己又晕倒了。
      晕的不是时候。
      他甚至没有听完……心情重得难以下咽,他眯紧双目,眼皮挤压,把咬人的黑暗挤进幽深空洞的眼底。
      没有听完医生在讲什么。
      他没有。
      可……
      身子蜷缩着,直到它们退无可退,被窝里的热量在慢慢地消散,像被捅破的银河,光芒和星辰在一团一团地滑落。
      大脑还是没什么思考能力,他紧抱双臂,等到身体恢复了一点自如后才悄悄掀开被子。
      病房里的其他人在深眠,均匀的呼吸在极致平静中被无限放大,他走得蹑手蹑脚,为了尽量减少噪声,他连外套也没穿。
      走廊里冷飕飕的,尽管四下都是墙壁,虚掩的窗户也没有对着他,但是他还是感受到能够把他掀翻的寒冷。
      他知道捷径,所以走得很快。
      风从四面八方灌进他的衣服里,他生理性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往前小跑过去。
      在那颗银杏树的左边,他的父母都在那儿,除此以外,还有零星的几个亲戚,他们在讲话,一人恨不得讲十句。
      “妈……”陈青勉叫着。
      “你怎么来了?”女人问道。
      陈青勉没讲话,只是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她。
      女人捏着他的肩膀,把他拉远了一些才慢慢地开口:“青勉,不要太难过了。”
      他们站在银杏树下,很近,近得他的手指微微一抬就能触摸到它粗粝的树皮,他的表情在飞速崩塌,几个小时昏沉给他重塑的冷静几乎粉碎殆尽。
      睫毛在轻轻地颤动。
      “青勉……”女人安抚地轻拍他的肩头。
      讲不出话。
      陈青勉的嗓子眼被厚重的苦涩填满,眼睛也是,嘴巴也是,鼻子也是,他几近要呼吸不了,被憋得脸色苍白。
      遗憾。
      他抿起唇,重重地抿着,让它成为一条冷硬的直线。
      医生是那么讲的。
      他说很遗憾。
      而他就是在听见这半句话时没出息地晕倒了,后脑勺直直地砸在地板上,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还好吗?”女人关切地问道,她知道他一定在难过。
      这时,银杏背面的父亲在呼喊母亲,急躁的一声。
      “你爸在叫我,我先过去了,”女人收回手,又说,“好了,你早点回病房,穿这么少会感冒的。”
      “本来身体就差……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又晕倒了……快回去,现在忙得很,我怕我也顾不了你,不要添乱。”
      陈青勉呆呆地看向她,无力地点了下头。
      “妈……”他在母亲离去的一瞬抓住她,她的手很冷,肯定是在这里站了很久。
      “嗯?”女人疑问。
      “爷爷呢?”他一字一字地吐着。
      女人握住他的手,轻轻地答道:“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
      冷风忽地变大,它卷起微小的泥尘,合着冷漠打进了他的瞳孔里,母亲是在这时走的,她的身影被树干遮去,好像这天地间突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似的。
      痒。
      也疼。
      他下意识抬手去揉,揉着揉着,动作不知不觉地停下了。
      悲戚成堆地积压,他被压低了脑袋,被压弯了脊椎,只有那双腿,还在颤巍巍地支撑着他瘦削的身体。
      爷爷。
      他的爷爷……
      垂落墨黑的眸光,地面影影绰绰的树影像一把把钢叉刺进他的胸膛,它们在不余遗力地毁灭他,包括他的器官和意识,它的打击是血肉与精神并重。
      他……
      呼吸停滞了好久。
      他们最近一次见面得追溯到遥远的几年前,但那是最后一面。
      一片摇摇欲坠的叶跟他的情绪同时落地,它们都落在冰冷无情的地方,都得自己默默地舔舐遗憾的伤口。
      春初了不是么?
      那为什么还会有凋零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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