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

　　新学期伊始，大学报到时间安排在周末，江云承自然又不听劝地陪着苏和返校。
　　杨柳三月，春意初现，明媚阳光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好。
　　江云承和苏和并肩走在学校里，刚路过行政楼，还在争论下一次的补习内容。
　　“苏和是个同性恋——滋啦——”
　　一声愤怒的咆哮通过全校范围内的校广播传遍了燕大的每一个角落，话筒因为被撞击发出刺耳的噪音，尖锐的声响折磨着听觉神经，让人下意识捂住耳朵，缓过劲来才试图继续听听还有什么惊天八卦，可广播站这时候却又悄无声息了，仿佛刚刚冲破空气的怒吼是所有人共同的错觉，校园静谧被打破，甚嚣尘上的是人们兴致勃勃的讨论。
　　江云承早在第一时间两手都捂住了苏和的耳朵，自己却被震得耳鸣，可比起这点生理上的难受，苏和的反应才更让他担忧，他能感觉到在那个带着恶意的句子横空出世时苏和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此时脸色苍白地站在自己的庇护下一言不发。
　　半小时前，广播站里，负责播报报到日温馨提示的唐霜坐在话筒前最后一次审核稿件，室内就她一个人，安静环境下敲门声显得格外响亮。
　　“请进。”她喊，回头看向来人时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反感地回过身去，“你怎么又来了。”
　　张越把一杯奶茶放在唐霜手边的桌子上，讨好道：“来看看你，喝奶茶吧，我专门买了你喜欢的口味。”
　　“我可从来没告诉你我喜欢什么。”唐霜不耐烦道，“不是都拒绝你了吗，别再来烦我。”
　　张越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但毕竟面对的是喜欢的女孩子，自入学在食堂对唐霜一见钟情，一个学期下来可谓越挫越勇，就是不甘心放弃。
　　“我就是……想关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唐霜已经烦不胜烦，但看着张越也很受伤的脸色，心又软下来一点，“张越，谢谢你的心意，但上次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暂时没有恋爱的打算，你不要再把精力花费在我身上了。”
　　她实在不想把话说得更难听，一开始张越的确是个很暖心的追求者，也懂得分寸，进退有度的，可后来就开始变味儿了，他开始频繁出现在她的周围，向熟人打听她的私事，介入私人空间，有时还会不依不饶追到宿舍，再这样纠缠不休下去，唐霜几乎感到这个人很可怕。
　　“是因为苏和吗？”张越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声音发沉。
　　唐霜乍一听到苏和的名字还有点懵，但马上反应过来：“不是，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不可能！”张越突然爆发起来，大喝声惊的唐霜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我知道你喜欢他，就算被拒绝了也没死心是不是？就跟我一样，你还惦记着他呢！”
　　“我没有！”唐霜也气急了，大声反驳着，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冒犯，“这跟苏和没关系，我喜欢他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反倒是你，被拒绝了还胡搅蛮缠，你再这样我就要报告辅导员了！”
　　张越眼睛发红地瞪着她，唐霜指着门口，道：“出去！”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张越似乎完全没听进唐霜的话，陷入了有些极端的情绪，“我努力对你好了，你喜欢什么我都愿意给你找来，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张越此时偏执的样子吓坏了唐霜，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在这个人所在的空间，可还想着广播任务，尽量稳着声音又说了一遍：“我们之后再谈这件事，马上要广播了，你先走吧。”
　　“你是嫌我碍事吧。”张越低头笑了一声，怎么听都渗人，他突然向前跨了一步，手掌用力拍在桌子上，唐霜不由缩了下脖子，“你逃避我的问题，不就是在维护苏和？”
　　“你别强词夺理！”唐霜愤怒地大叫道。
　　“苏和是个同性恋！”张越再次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挥舞着手臂，还碰到了话筒的开关，唐霜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扑上前去。
　　“他爸是个杀人犯，他男朋友是个有钱少爷还他妈的是个高中小鬼，你以为苏和多干净！为了还债说不定做了多少下流勾当，你喜欢他什么！”
　　唐霜几乎跟张越扭打起来，却因为身形的差异被撞在桌角，好歹关闭了连接着学校各处扩音喇叭的广播设备，但还是让张越对苏和的第一句指控传了出去，而后面那些更恶毒的话语则和巨大刺耳的杂音重合，在唐霜心里激荡出令人畏惧的轰鸣。
　　“张越！你卑鄙无耻！这样污蔑别人逼迫别人，你还有良心吗！”唐霜哭喊着推开也粗喘着愣住的张越，甩手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继续痛骂指责，“他不是你室友吗？小学同学？你就这样在他背后捅刀子！”
　　广播室的门被重重敲响，之前张越进门时居然上了锁，现在外面闻讯而来的人正握着门把手试图开门，焦急地叫着唐霜的名字，杂乱的人声中有人催促赶紧去找负责老师要备用钥匙。
　　离广播站不远的人行道上，苏和冷着脸飞快跑向在他们耳中投放炸弹的源头，比起污言秽语本身，更让他心寒的是他听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他不知道张越为何会做出这样过分的事，那些或真或假的消息大约是之前替老家给他带话时听来的和揣测的，现在被用来作为最锋利的刀子，让苏和的心口再添一道泊泊流血的新伤。
　　江云承不认得路，因此虽然气得快要爆炸，也只能跟在苏和后面，确保他的恋人别在他之前作出什么要命的举动，他们两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应该保持理智，而他希望自己是动手的那个。
　　已经有路人发现了苏和的行迹，脸上的表情也从一闪而过的惊讶变成幸灾乐祸的鄙薄，仅是一句有关性向的言论，足够他们臆测着那些肮脏的想象，更不需要求证，口口相传当个玩笑，事后再以事不关己的态度随口敷衍过去，说自己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跟风而已，反正说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宽容者大有人在，狭隘者无事生非。
　　“呦呵，怪不得学护理，指不定有什么特殊癖好呢。”
　　类似这样的不负责任的暧昧戏言隐隐约约飘进耳朵，但苏和一概不予理会。
　　他对流言的发酵再熟悉不过，他只是没想到，在摆脱了无良媒体和各色学生的口诛笔伐后，还能在大学面对同样的窘境，这样一想，差不多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还在跟那个叫周赫然的小报记者进行一场不长不短的拉锯战，当真是太阳底下无新事。
　　广播室在播音专业教学楼的四层，他们离得不算远，甚至比拿着备用钥匙的老师还早到。
　　门外聚集着五六个人，有广播站的成员，也有热心帮忙的同学，但暂时没有主事的教师到场，这些人见到苏和时，其中一两个立即认出了这正是广播里那句话的主角，他们并不是心存歧视，但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些被截断的话，此时苏和的身边还跟着个一看就怒气正盛的高大男生，似乎也侧面印证了刚刚那些可怖的咆哮也许不是空穴来风。
　　苏和向前走了几步，人群不约而同让开了一条空隙，神色里不乏尴尬，大多都没有出声，静静等着看苏和动作。
　　只有一个大约是唐霜朋友的女生，因为担心小声说了句：“他们好像打起来了，但这会儿又没动静了。”
　　苏和认出这是当初入学时在食堂偶遇站在唐霜身边的女孩子，点了点头没说话，他正对着站在门前，不用等他再有什么别的反应，江云承已经一脚踹开了广播室的门，怕误伤苏和，一只胳膊还横在他身前。
　　下一秒，外面的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江云承已经如一条猎豹一样跃进了房间，苏和眼疾手快把门内被吓呆的唐霜拉出来，让她的朋友照看，然后也冲了进去。
　　“江云承！”他发出一声警告的呼喊。
　　江云承的拳头已经在张越脸上留下了两块深色的淤青。
　　“江云承！”苏和又喊了一遍，满脸寒意，一把拉开了暴怒的恋人，站在了他和没有还手的张越中间。
　　苏和垂眼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张越，冷声道：“解释。”
　　张越抹掉了嘴角的血，低头似乎不敢看他，只说：“对不起。”
　　江云承的火气一下又翻涌回来，二话不说就要再动拳脚，苏和拼了全力才勉强拽住他，拧着江云承衣袖的指尖都勒白了。
　　拉扯间，只听门外一声暴喝：“干什么呢！”
　　姗姗来迟的老师对广播室里混乱不堪的情形大发雷霆，先向周围粗略了解了下情况，让一个学生带张越先去校医室处理脸上的伤口，见唐霜情绪仍旧不好，苏和也脸色苍白，压着气性让无关学生把嘴巴闭严实了，然后全打发走，这才把唐霜苏和江云承都带到了教务处。
　　返校日虽然说是两天，但大部分学生已经回到了学校，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学校安排的例行广播里传出关于学生的私生活问题，影响必然是不好的，全校范围都听得见的动静，自然也闹到了校领导那里，三个学院的辅导员也都被叫来谈话，张越也在不久后来到教务处。
　　自然少不得轮流被问话，最后得出的前因后果总结出来，其实也不复杂。
　　张越对心上人求而不得，嫉妒心作祟，苏和则是被迁怒忌恨的那个，广播开关是巧合，但口不择言无可辩驳，张越其实马上就后悔了，那些不过脑子的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某些东西，而后果已经如此，他没脸面对苏和，也无颜再追唐霜。
　　而苏和本人甚至是在这一轮老师问话的时候才知道张越还说了多么恶毒的言论，失望透顶的同时也很可惜，也许他们本来有机会成为更要好的友人。
　　张越对女孩子动粗、故意锁门动机不明以及骚扰和污蔑同学的行为恶劣，具体的处理措施，老师们的意思是再谨慎商讨一下，虽然不至于休学，但根据具体影响，检讨和记过是必不可少了。而涉及苏和的部分严格来说都属于学生的私人信息，学校不该横加干涉，但私自带校外人员入校也让他吃了口头警告，而校外人员江云承本人，虽然不在学校的管辖范围里，但当众打人是既定事实，若非张越主动求情，也是要报警处理的。
　　最后老师也只能作罢，对江云承和苏和一并严厉警告，哪怕为了苏和在学校的处境，江云承再不计后果行事时也会思量再三。
　　张越一时的报复心理促成了这种两败俱伤的结果，也只能说咎由自取，唐霜不会再正眼看他，苏和也无辜受害，他主动申请调换了宿舍，走出他喜爱的女孩和愧对的朋友的视线。
　　离开教务处以后，张越拦住苏和，尽最大的诚意道歉，但苏和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凉凉地看着他，那眼神中的深意让他无地自容。
　　而江云承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从无意中撞见一起看电影的苏和与江云承在黑暗中悄悄牵手时，他就能从这个人在暗色里掩藏不住的深情眼神里知道，苏和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他捅了别人的心窝子，怎么敢狡辩伸冤，所以这顿揍他挨得心甘情愿。
　　江云承明显不想对他废话，却还是指着他的胸口嘲讽似的说：“同性恋怎么了，我们敢堂堂正正的喜欢，你就只会卑鄙无耻的逼迫别人，一个垃圾也配谈喜欢。”
　　他看着苏和跟江云承并肩离去的背影，那么和谐，那么般配，只会让他更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与丑陋。
　　“对不起……”
　　他又一次说出无人肯听的歉意，也只能惨笑着自嘲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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