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作者:形天地容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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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0 章


      年,本就是为了团圆.
      对于这个家来说,父亲便是这个家的团圆。
      腊月二十九,轩怡等到了父亲的归来。
      爷爷和奶奶早早地出了门,拉着轩怡等在了榕树下。归来的日期早已确定,一封七天前的书信带来了这个消息。
      大榕树下坐满了翘首以盼的乡亲,一有车停下,便是有人欢喜地和身边的人道别,迎上归家的亲人。那是我家的谁。一句轻松的别话,带着满足和些许的得意。那些没能等来亲人的乡亲,连忙送上嘴上的祝福,一闪而过的失望旋即又被期望填满,继续等待着下一班的到来。
      轩怡并没有爷爷奶奶般那么期盼,甚至还有些彷徨,那个至亲的男人会是个怎样的人,她的心里没有底。归家这几日,轩怡将自己的屋子翻了个遍,寻找着可能的亲人的痕迹,更是偷偷地钻进了藏书楼,在可能的地方寻找。
      寻找的结果,是一张被整整齐齐地包裹在丝巾中,藏在衣柜深处的小小照片,那是一张早已泛黄的黑白照片,因长久的氧化而模糊了样貌。透过照片,仍然能看出男子的清秀与女子的姣好,而透过层层叠叠的包裹,轩怡知道这必定是她十分珍视的父母双亲的照片。只是这年轻的平面模样,与即将面对的活生生的个体,轩怡无法从中建立起一丁点的联系来。
      从车站到家,轩怡不知是怎么回来的,记忆在奶奶的笑哭声中停止,待轩怡回过了神来时,一家人已围坐在饭桌上。中间的记忆如快进般涌来,遗失了大量的情节,只剩下麻木的感觉,填充着空白。
      身边的中年男子正和蔼地看着自己,嘴上挂着笑,没有言语。
      爷爷已恢复了大家长的模样,一言不发地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地吃着,对场面上的安静并不在意。
      奶奶倒是心急,用筷子在桌下捅了捅轩怡,示意她说话,向她父亲问候,眼中已有了些责备。
      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酒杯,酒杯里斟满了酒,只是没有人动那酒杯,大家都安静地等着,等待着安静被打破。
      “轩,轩,”见暗示不起作用,奶奶开口提醒,“你这是怎么啦,见了爸爸也不高兴,话都不会说了?”
      那男子连忙制止道,“妈,不着急,一年没见,有点生疏也是正常。”
      轩怡看了看奶奶,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依旧没有开口,心中尽是茫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能说什么。现在的她与这个父亲,完全可以说是陌生人,甚至比一般的陌生人还多了些防备。
      那男子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清了清嗓子,正声道:“一年不见,轩都成了大姑娘啦,不再像以前,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这样好啊,长大了,是该有点大姑娘的样子。”
      “好个屁!”正位上的老人忽地一声喝斥,“说这些有的没的,这种话对你们厂里的工人说去,回家就别说。一年才回来一次,没待几天就走,还好意思叫你女儿给你贴热脸啊。”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回来,发什么脾气。”见那男子的尴尬已掩饰不住,奶奶赶忙圆起了场来。
      “行了,吃饭。”老陈说完,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气将酒倒进了嘴里。
      团圆的第一顿饭,吃得沉闷。老陈一个人喝着闷酒,一杯接着一杯;轩怡手捧着饭碗,低着头吃,直到将碗里的稀饭吃完才轻轻地将碗放下;身边的那位中年男子,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他只是机械地吃着,显然品尝不出口中食物的美味;桌上只剩下奶奶的招呼声,招呼完一个,招呼另一个,却始终调动不起场面来。
      轩怡吃过晚饭,道了个别,便丢下碗筷躲进了自己的屋子。与‘父亲’的第一次见面,轩怡小心地防备,紧绷的神经,无法从身体中调动出任何感觉。老陈却是叫住了自己的儿子,两人转换了茶具,在厅里聊了起来。奶奶收拾完厨房,进屋看了看轩怡,见她一个人坐在床边,不由地摇头叹气,退回自己的屋里。
      四周一片安静,在这个高墙合围的小院里,夜已阖上,经木窗而出的灯光透着一片橙黄,给这个小小院落带来了暖意,轩怡的屋里一片,奶奶的屋里一片,相交着淡淡的光辉。院里的另一间屋子,在灯光的勾勒下,黑暗中轮廓分明。那是间长久无人居住的房间,却依然保持着干净,屋里的起居用品已清洗翻晒过,整齐地叠放在床头,窗边桌上的煤油灯,明亮的玻璃灯罩正呼应着灯光,等待着有人将它点亮。
      夜渐深浓,小院愈加幽静,院墙内的细竹在黑夜中静默,连趴在墙上的叶影也一动不动。
      院外传来了脚步声,远远地就能听见,接着是木门咿咿呀呀地转动,以及木门栓闭合的声音。轩怡抬头望向院子,黑暗中显出了两个身影,一同走到了院子中央。稍作停顿,一个身影拐向了奶奶的屋子,消失在灯光中,将另一个身影留在了院中,向着自己驻立。灯光打在他的身上,细描出微弯向下的肩线,显得十分地沉重。
      深沉的寂静中,那身影仿佛攒足了气力,向着自己的屋子走来。
      “爸。”看着那站在门口不敢进门的男子,轩怡终究还是叫出了声。
      那男子像是得到了许可,才抬起脚从屋外探了进来。
      “坐。”轩怡搬了张椅子在床边。自己则坐回了床边,面向着他。
      “诶,好。”那男子轻轻地在椅子上坐下,调整了下姿势,便是看着轩怡,眼中充满了自责。
      “爸。”轩怡又是一声提醒。那男子的举止,无不表现着他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当的举动,一句不宜的言语,便会将这刚刚建立起来的关系破坏。
      “轩,你的事,爷爷跟我说了,我这个当爹的。。。”那男子未开口时,便已是愁容满面,开了口,更是声音哽咽,没说几句,便已完全被哀伤卷席,嘴唇抖动着,断了话语。
      “爸。”轩怡再一次轻唤。安慰的话如何说起?轩怡不知。是外人,还是至亲?轩怡更弄不清。她本能地伸出手,将手放在了那男子的膝上。
      那男子颤巍巍地将双手覆在她的手上,竟是痛苦得弯下了腰来,缩成一团,将头深深埋进她的手里,哽咽声混着自言自语,胡乱地迸发着。女儿一声、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将他的理智一步步地摧毁,任何一条解释开脱的理由,都成了他心中的一笔罪状,他无以面对自己的女儿,更不知如何获得她的原谅。
      这情景是如此地相似,只是今日与昨时,转换了角色。面前的男子仿若自己,愿意付出所有来祈求原谅,却发现自己掏出的一腔热心,却早已被人所不屑。轩怡感觉到冷,深入骨髓的冷,不知不觉间,双眼生疼,两行泪水无声地划过脸庞,流淌不止。
      原来伤人竟可以伤得如此之痛,痛得失了感觉,痛得不知是痛。
      心如死灰,轩怡的脑中忽地现出这个词来,原来可怕的不是心被耗尽,而是任你如何地刺激,它都不愿再被点燃,而曾经的自己却亲手将自己最爱的人伤得如此之痛。
      轩怡恍惚,忽地释然一笑,身感庆幸,庆幸当时的妻子,仍愿意施舍,原谅给予她如此痛的人。眼前的男子,轩怡身感其受,她愿意去原谅,也想去原谅。可如何去原谅,轩怡的脑子纷乱如麻,越是努力地去想,越是不得要领。两颊的泪痕已干,轩怡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知如何是好。那男子已然没有了话语,只是呜咽,也没了气力,像个溺水的人在水里,冒着最后的几口气泡,手脚已放弃了挣扎,身子正往下沉去。
      轩怡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脑中的一切念头都挥散,放任着自己的身体。
      一些情感在身体中流淌,依稀温暖的拥抱,还有坚实的倚靠,身体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感觉,贪恋着享受,更是有如神明在牵引,轻轻地覆身上去,将面前的人抱住。
      呜咽声渐地急促,那溺水之人像是抓到了救命之物,竟起了劲来,反身将轩怡拥入怀中,放开了声音痛哭起来。轩怡侧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仿佛这样的倚靠已千次万次,熟悉的感觉,让身体彻底卸下了力气,心中早已柔软得一塌糊涂。
      良久,那男子停止了哭泣,轻轻地将怀里的轩怡推了起来,嘴唇抖动着,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是卡在嘴边说不出来,半晌,才喃喃道:“轩,受苦了。爸爸、爸爸对不住你。”
      轩怡摇了摇头,冲他浅浅而笑。一次长长的相拥后,他们都在彼此中找到了确定。
      那男子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这几天,就让爸爸好好地陪陪你。”
      “嗯。”轩怡点了点头。
      “爸。”轩怡想着关心,思绪却是胡乱,不知该从何开始,只得捡自己知道的问,“你在厂里是做什么的,听说你管着好多人?”
      父亲一愣,没想到女儿的问题会是这个,随即答道:“没什么,也就管着大几十号工人,安排他们的工作。”
      “那就是处长喽。”轩怡倒是惊讶。
      “处长?”父亲微笑,“只不过是一个管人的,像我这样的厂里还有好几个呢。”
      “管这么多人很难吧,众口难调,万一有个什么领导亲戚,那就不好管了吧?”轩怡叹道。
      “难?”父亲不屑,“厂里不养闲人,不听话就开除,有什么难的?”
      “嗯,那倒是。”轩怡沉思,有所领悟。
      “今天怎么关心起我的工作来?”说话间,父亲站起身来,将她揽在自己的身上,摸了摸她的头,又拍了拍她的肩。
      “不早了,睡吧。” 那声音轻柔,如释重担。
      “爸,我送你。”轩怡起身,跟随着那男子,将他送到了门边,看着他走那间黑着的屋子。过了会儿,屋子亮起了灯,他的身影投在窗户上,影影绰绰。

      与父亲再次见面,是第二天的早上,大年三十的早上,祖孙三代人坐在正厅里泡着茶。村里人都忙着预备年夜饭,不如往常般互相串门,老陈家也没有了客人,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轻松地闲聊。
      这一年,老陈家发生了许多预想不到的事,老陈就着茶,慢慢地说给父亲听。新来的书记,村里的拆迁,轩怡的上学,在老陈的嘴里柳暗花明,其间虽有些曲折与困难,最终都得以完满地解决。孙女的车祸,终归不是好事,老陈更是不愿多谈,借着喝茶的档口,将它一带而过。
      父亲认真地听着,眉头却是拧着,在老陈轻描的话语间,品味着老陈的话意,更是在老陈谈及轩怡时,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带着关切与担忧。他是个寡言的人,并不主动提及自己的事,对于老陈的询问,也是轻淡地描过,没有夸张的言语,也没有起伏的轶事,仿佛在陈述一个已有的事实。只是这事实干净得没了细节。
      一上午的交谈,在茶盏起落中流逝。轩怡泡着茶伺候,在他们停杯的空隙,将他们面前的茶添满,又或者是起身,重新打了水来。对于他们聊的话题,她只是默默地听着,更是在谈及自己,父亲的目光转过来的时候,依旧表现得从容,只是眉间的微变及掩口的饮茶,表露出她的在意。
      轩怡不知道曾经的爷孙是如何交谈,印象中的轩怡应该是活泼的,爷孙间的交谈应该有欢声笑语,也会有撒娇耍赖,但绝不是她现在这般模样。直到后来,才不经意地从老陈的嘴里得知,这样的谈话,以前的轩怡从不参与。
      这样的闲适在午饭后结束,一阵简短的小憩后,一家人开始为年夜饭忙碌了起来。父亲从奶奶手里接过了刀,帮着奶奶捉鸡杀鱼,轩怡也抱了盆菜,用她从秀兰那学来的方法笨拙地择着菜。厨房里烟火缭绕,轩怡和父亲便一人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到了厨房外,忙活起来。
      厨房内,灶台上,年夜饭的战场已拉开序幕,烟雾升腾,刀俎声,爆裂声不时地响起,奶奶有如一位战场上的将军,手中的铲勺便她的令旗,在她的调度下,有千军万马在眼前厮杀,屋外立着两位裨将,不时地将新增的部队送进屋里,听候她的遣派。
      “蒜再剥两个,要拍开来。”号令一下,轩怡停下手中的活,从屋里拿了蒜头,回到板凳上,认真地剥了起来。
      父亲正用刀给鸡放血,手中的鸡已不再动弹。他放下手中的鸡,得了空闲,看着轩怡认真剥蒜的样子,脸上满满的笑容,目光尽是柔和。
      “来,给我。”父亲示意,接过轩怡递过来的蒜头,啪地用刀背将它拍扁,再将拍扁的蒜头递还给轩怡,“这样剥,好剥。”
      “哦。”轩怡尝试着剥开,确实是比刚才方便了许多。
      “谢谢。。。爸!”轩怡抬头看向那个男子。那男子已低下了头,眉角处绽开了花,连杀鸡的动作也轻快了许多。
      “蒜头,好了没?”屋里军情紧急。
      “好了,好了,马上。”轩怡一阵忙乱,捡了几个剥好的递了进去。
      “阿宝,鸡杀好了没,水开了,赶紧拿进来。”又是一道军令。
      “妈,轩都这么大了,别再叫我小名了。”那男子抱怨,语气轻活。
      “怎么?你再大也是我的儿子。”奶奶不屑,话语中带着得意,引得屋外的轩怡一阵窃笑。
      轻松与随意便在这样的对话中晕了开来,在烟火缭绕的厨房内外,在琐碎的小事之间,暖暖的,带着生活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各样美食的香味,混杂出深埋在骨子里的味道——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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