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萧岚又一次指挥着下人把醉酒后的父亲安置到床榻上，然后让下人们都下去，自己动手拧干手巾，替他父亲擦脸。

　　因为他知道萧放接下去会失态，一直以来萧放在他心目中是一个英雄的模样，他不想让下人看到萧放颓丧的样子。

　　果然，醉后的萧放不复清醒时的杀伐决断，先是开始呢喃着他母亲的名字，然后狼狈地哽咽出声。

　　他今年九岁了。自从母亲不见后，三年来整座王府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墓，他很少有开心的时候，哪怕偶尔有快乐的时刻，这快乐仿佛也蛰伏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床上的男人紧紧地蜷缩着，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萧岚在一旁安慰：“爹，我们一定能找到娘的，娘肯定会回来的。”

　　这安慰徒劳而虚无，然而萧放却仿佛抓住了这根稻草，渐渐地安静下来，闭目睡去。

　　萧岚看着父亲在睡梦中依然愁眉不展的脸，叹了口气，跳下了床。

　　他其实知道，不论这个安慰多么的虚幻，可他们都必须相信这是真的。这些年来，这个执着的信念已然成为了萧放的支柱，如果不是靠着这个念头撑着，也许他一步都走不下去。

　　萧岚关上门，嘱咐瓜仁儿夜里警醒点，预备着萧放夜半酒醒要喝水。正说着，余光里看见一个人影蹿了过去。

　　“萧寻！”萧岚认出了人，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擒住萧寻。

　　萧寻胖胖的身子在萧岚手里挣扎扭动，两条小短腿凌空扑腾着：“你放爷下来！”

　　萧岚立刻沉下脸：“爷是谁？谁是爷？小小年纪的怎么说话呢？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外面晃荡？伺候你的人呢？！”

　　萧寻冲他吐了口唾沫，趁萧岚松手去擦时溜了下来，朝他扮鬼脸：“我要秀姨陪我睡！你们这些坏人！哥哥是坏人，爹也是坏人！不让秀姨陪我！”

　　他一溜烟儿地跑远了，只剩“哥哥是坏人”的嚷嚷还在回荡。萧岚无奈地看着他跑远，懊恼地朝墙踢了一脚泄愤。

　　爹除了寻娘还是寻娘，大部分时间不归家；弟弟被人带坏，惯得不成样子。这个家里没了女主人，什么都乱了。

　　萧寻含着两泡眼泪找到了秀山住的屋里，把秀山吓了一跳：“寻哥儿，你怎么来了？”

　　萧寻一头扎进她怀里，呜咽道：“爹又喝醉了，哥哥又骂我，我讨厌哥哥！”

　　秀山把他抱起来，哄道：“王爷和小世子是太想念王妃了，他们不是故意的。”

　　萧寻吼道：“你每次都这么说！他们还说，我娘是为了生我才不见的！秀姨，你告诉我，爹和哥哥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喜欢我的？”

　　他对秀山有种全然的信任，清澈的眼紧紧盯着她。

　　秀山本可以也本应该否认的，可在这一刻，她忽然迟疑了，她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这种问题上模棱两可，或者似是而非地引导诱哄，让三岁的萧寻渐渐对从未见过的亲娘离了心。

　　萧寻一脸伤心：“我就知道。秀姨你总要我谢谢我娘，说我娘是为了我才不见的，可是我也不想她不见的！爹和哥哥都讨厌我，我又不是故意把我娘搞不见的！我、我宁愿她不生我！我讨厌她！”

　　萧寻说完，气呼呼地转头就跑。秀山追了上去，将他抱回屋子，替他洗脸洗脚，伺候他上了床，萧寻又撒娇：“秀姨我要吃饴糖。”

　　秀山笑：“好好。秀姨这就去给你拿，不过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千万不能告诉王爷和小世子。”

　　萧寻点头：“嗯嗯，不告诉爹和哥哥。秀姨对我最好了。”

　　萧寻全然的信赖让秀山异常满足，她取了糖过来，塞进萧寻口中：“吃吧，桂花饴。”

　　萧寻睡着了，嘴里还噙着糖。

　　秀山将他看了又看，起身时将伺候萧寻的奶娘与丫头叫了出去，冷眉厉目道：“好好伺候着寻哥儿，别总在他面前提王妃，这不是戳他心么！寻哥儿有什么情况，不论巨细，统统都要报给我知晓！”

　　俨然是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奶娘喏喏地应了，待她一走，立刻啐了口：“什么玩意儿！真当自己是寻哥儿他娘了！”

　　秀山回了屋子。轻雨正在对镜卸钗环，见她回来，从镜子里瞥她一眼，讥道：“又去哄寻哥儿了？把一个三岁孩子哄得一颗心全向着你，也不容易呵！”她把一根簪子扔到首饰盒里，发出叮啷一声，“打量着王妃是回不来了是吧？哄好寻哥儿，你以为你就真能当主母？”

　　她走过秀山身边时，顿了顿，在她耳边轻声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秀山像是没听到似的，笑眯眯道：“可怎么办呢，寻哥儿就是喜欢我。”

　　这一下把轻雨恶心得不轻，她上了床，唰一下放下帷幔，把秀山隔绝在了外面。

　　……

　　萧放在卯时醒来。自从薄小荷不见后，他便再也睡不沉，哪怕前夜喝得再多，他也会在天色将明未明时突然惊醒，在朦胧的曦光中体会刻骨的悔恨自责和痛意。

　　这些年来他很少回府。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外征战，夺下一个又一个城池，吞并一个又一个势力。他的地盘不断扩张，外人都传萧放是个穷兵黩武的狂人，暴戾不堪的恶徒，一个战争机器，只有王府的人知道，萧放每攻下一个地方，便亲自搜寻全城找薄小荷；每一次搜寻都是一个希望，可结果往往都是失望。再刚硬的人也禁不住这样一次次的磋磨，像是在旧伤口上制造新伤，刚结出薄薄一层痂又被撕去，心头上那个血肉模糊的洞永远也好不了。

　　萧放只管攻城，不管善后，也幸而他底下的幕僚于治理民生方面颇有才能，在后方替他管理城池善待百姓，发展经济减轻赋税，渐渐的，以瀚海为首，西北大片城池皆归萧放，且百姓安居乐业，俨然成了大筑朝的国中国。

　　随着他的攻城略地，萧放的名头在西北人人皆知，又因大筑朝名存实亡，渐渐的没人叫他恭靖王了，更多的人称他为瀚海王。底下各怀心思的人打听着他的生平、来历、喜恶，想巴结的人有，想找出他软肋的人也有。

　　于是恭靖王妃——现在是瀚海王妃——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瀚海王妃下落不明，瀚海王身边后位空悬，瀚海王的母亲又早已仙逝，府里如今一个女主人都没有，虽说王妃留下了两个儿子，可一个九岁，一个才三岁，还都是孩子，暂时还成不了气候。这样好的条件，在某些人眼里简直就是肥肉一块，于是自有人蠢蠢欲动，自作聪明。

　　萧放攻下明州的那一夜，修习高疯了般地求饶，求萧放饶他一条命。自从薛老二被萧放一剑割喉后，修习高便吓破了胆，逃回明州龟缩于此，但他总觉得萧放会来取他性命，惶惶不可终日。随着萧放地盘的不断扩张，这种担忧也越来越重，仿佛马上就要变成现实。直到这一天真正的来临，修习高终于迎来了死期，除了求饶，什么都忘了。

　　萧放像是没有看到修习高的两股战战，也没有听到修习高的求饶哭号，他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他神色淡漠地走出修习高的府邸，底下的人明白他的意思，在他走后，迅速了结了修习高。

　　当夜，萧放宿在明州州府内。半夜时分，有个女子悄悄摸上了他的床。萧放十分警醒，在那女子向他靠近时，闪电般出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谁？”

　　那女子骤然受惊，一口气吸进去，被萧放掐在半途，发出了短暂的一声呜咽。

　　是个女人。萧放一愣，借着月光打量，却看到了一张魂牵梦萦的脸，他大为震动，下意识便松了手，脱口唤道：“薄荷儿……”

　　“爷……”那女子立刻调整好心情，迅速收拢那些害怕，换上了一副甜腻的声调，身子朝萧放挨过来。

　　就在她碰上萧放中衣衣角的那一刻，一股极大的力量朝她袭来，把她整个身子都掀翻过去，她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从床上摔下，撞上了桌角。

　　萧放点亮了灯。女子看到了萧放的面容，尽管阴翳，却依然是英俊的，只是此刻他打量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谁派你来的？”

　　……

　　今夜不是瓜仁儿当值，他却在后半夜被叫醒，来人满面惊恐，只道“出大事了”，瓜仁儿一个激灵，什么睡意都没了。小跑着到了萧放那儿，却见萧放手里提了一个人，见他来了，将那人像甩包袱那般朝他脚下一甩：“你就是这样管我身边的人和事的？”

　　瓜仁儿低头一看，对上一张酷似薄小荷的脸，只是此刻面色雪白，也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他唬了一跳，脑里过了一遍，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一通告罪，同时在心里恶狠狠地想是哪个胆肥的，敢放人进萧放屋子。

　　萧放将人一甩，便进了屋子。屋门关得震天响，这响声像一阵惊雷般炸开在瓜仁儿心里，得了，这后半夜也不用睡了，去查吧。

　　女子并没有死，只是不知受到了什么惊吓昏过去了。事情原委很快查出来了，原是明州的一个乡绅，不知从哪里寻出一个和薄小荷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想送到萧放床上去，借此巴结上瀚海王。只是他却不知道，这一个举动给他带来了什么后果，叫一个顶着薄小荷脸的陌生女子爬床，萧放的愤怒可想而知，于是乡绅死了，而他本不必死的。

　　至此，再无人敢打这样的馊主意了。

　　以雾江为界，雾江以南是形同虚无的大筑朝，雾江以北是萧放打下的大片地盘。明州是他攻下的最后一个城池，在明州之后，北方再无人可与萧放抗衡，他成了北地之王。北地之王找遍了所有的北地，却依然找不到王妃。

　　他神色冷厉：“那就打过雾江去。”

　　座下都知道萧放的决心，亦无人敢反对，纷纷道是，只说雾江是天险，南方的萧照甚至能依托这道天险偏安三年，这次若要南上，要有个章法和计议。有人说要训练水军，有人说要打造船只，有人说要派斥候先去查探，乱纷纷地吵成一团。

　　有幕僚斥喝：“这些事等会儿说！我这里有件事，要请王爷斟酌。狄山那边，这三年来大小部落纷争不断，去年，终于出了一个新的王，这个王近日派使臣来，说是愿臣服瀚海，只是希望我们开放瀚海与狄山的边境，允许两地通商交易。我以为，这事做得，狄山从前之所以屡屡来犯，便是因一入冬他们便无粮，只得来劫掠，若是开放通商，两地经济往来，想必他们的日子要好过很多，不必掠夺。对我们来说，也是解决了一大隐患。”

　　萧放对这些事情并不关心，道：“可。你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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