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距天明还有些时候，摩苏里伤势不轻，姬如轾搀着他想找个安全些的地方歇息。

　　沉沉夜色笼罩的平原之上突兀地立着许多轮廓不清的山丘，茫茫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而来，将远方景象遮去大半。

　　姬如轾在最近一处山丘脚边坐下，靠着坚硬的岩石不太舒服，又挺直了背。摩苏里躺在他身边，脑袋枕在石头上也不嫌硌得慌，只顾让怀里的女儿睡得好些。

　　“多谢少将军……如约而至。谢谢……”异族人喘声粗重，有气无力地说，“数月前，琅山临界消失，通道开启引发地动，波及北荒，还请见谅。”

　　姬如轾轻蹙眉，低声道：“无人伤亡，应该是你们留意保护。我对你们说声谢谢，但没权力代替那些家乡被毁的人表示原谅。离水东支干涸，北荒的形势更加不妙。我没想到你们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来。”

　　摩苏里侧了侧身子，身下石块顶到腰间的伤口，他闷哼一声，艰难开口：“实在抱歉，这种状况出乎意料。少将军息怒。”

　　“得了，别少将军少将军地挖苦我了，老实说，王城干旱，我心里还有点幸灾乐祸，所以连个称职的兵都算不上，不然就应该一剑斩了你这罪魁祸首！”姬如轾说着推开他点，把石块拿出来丢远。

　　“多谢。”摩苏里惨然一笑，“在下自是死不足惜，但当务之急是消灭尸狼，唤醒弗谖大人，就请让我再苟活一些时日，完成最后的心愿。”

　　姬如轾嘴角动了动，扭过头去：“别说得这么可怜兮兮，又没人真想杀你。”

　　摩苏里两手支起身子向下挪了挪，仰面躺平，目光投向上方凸起的岩石，望见交织蜿蜒的沟壑大多被青苔覆盖，他眼神迷离，上睑微垂，疲惫道：“大恩不言谢，捣毁尸狼巢穴要紧，天一亮便即刻出发吧。”

　　“你累成这样，不多睡会儿？”

　　异族人轻轻摇头：“我怕我睡着会、会醒不过来，还是坚持坚持吧。”

　　姬如轾看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便说：“放心，我能一巴掌给你扇醒，你把精神养好些，别拖我后腿。”

　　摩苏里失笑，稍微安心地闭目：“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哎你等等！我先问你个事。”姬如轾一惊一乍的又将他吓醒，“几天前有两个玄武营的兵进了深山消失不见，是不是跑这里来了？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摩苏里皱眉，略作沉思，道：“我近日并未察觉有生人误入此地。按理说外界人均会被迷阵阻隔，不可通过。”

　　姬如轾说：“他们可能认识弗谖。”

　　“大人的故友？那或许有可能进入。只是弗谖大人数月前就已沉睡，我将她藏在十分隐蔽的地方，不易寻见。朗卓外围尸狼肆虐，他们怕是凶多吉少。”摩苏里道，“尸狼巢占据灵力最充沛之地，明日攻下那里，我借力占卜，或许能略知一二。”

　　姬如轾点头：“那多谢了。”

　　风声盖过远处妖兽的嘶吼，摩苏里带着伤痛睡去，一旁的少年则保持高度警惕，手按剑柄随时准备应战。

　　时间悄然流逝，这段危机下的安详既短暂也漫长，雾气消散，黑暗逐渐淡去，山岩外的天幕已化为灰蒙蒙的深蓝。这时才能看清四周景象，那些山丘竟然都是倒塌的巨型神像，足足有百来座。难以想象是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建造而成。

　　摩苏里停止呓语，熟睡的面容由痛苦转为释然。姬如轾几度好奇，将目光转向身后。他没有看男人睡觉的习惯，吸引他的是异族人抱着的孩子。

　　襁褓中的女婴和两年前相比无甚变化，不会睁眼不会动弹。宛如那灰麻布里裹着的是一尊无比精致的白玉雕像，或者，仅仅是躯壳。

　　他盯着孩子许久，身后蓦然亮起的曙光照向这一隅。摩苏里浑身一颤，随即苏醒，就见姬如轾略显心虚地把视线转去别处。

　　“醒了啊，这不挺准时嘛，比那打鸣的鸡还准时呢。”少年站起伸了个拦腰，“正好我也睡够了，走呗。”

　　摩苏里气力恢复不少，很是感激地回应一声，抱起孩子，追上大步向前的姬如轾，并肩同行，由他指路去往朝阳升起的地方，一座草木不生的暗青色石山。

　　姬如轾问：“怎么从不见你的女儿醒来？”

　　异族人将孩子抱紧了些，没有回答，将话题转移：“弗谖大人沉睡前曾再次借索拉圣山之力清除妖兽，但只要狼王不死，尸狼就会再生。我们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战斗，节省力气斩杀尸狼王。”

　　“这一趟很危险，你带着孩子没问题？”姬如轾又问，“我顶多对付十几只，再多我连自己都顾不来，没法管你和你女儿。”

　　“少将军不必担忧，到时候我自有办法。”摩苏里道。

　　姬如轾瞄他一眼，心道：办法？难道还是装死？

　　异族人眉头舒展，面上沧桑，声音轻飘飘的：“当年我出故乡到达这里，若是没有特殊手段，仅凭装死是不可能成功逃出的。请您相信我，既然如此行事，必然有十足的把握。”

　　一路上意外并未遇到几只尸狼，但谨慎起见，两人还是很注意躲藏。好不容易快要抵达那光秃秃的石山，目测距离少于两里，往前再无物遮掩。姬如轾以为那帮鬼东西有可能察觉他到来，吓得不敢出来。

　　“一鼓作气杀进去？怎么样？”他问。

　　摩苏里摇头：“随我来。”

　　姬如轾跟着他又远离石山，重回一座肢体残缺的神像附近。

　　“你怕了？”他看着跪坐在神像庞大身躯前的异族人，挺胸说，“要么你就坐这儿，我一个人去，也方便。”

　　“那怎么行。尸狼王不好对付，我必须助您。”摩苏里对着巨石三叩首，双手将女儿托举身前，然后慢慢放在草地上。

　　“走吧。”异族人在后方少年疑惑的注视下果断站起，眼神坚毅。

　　“她在这儿安全吗？”姬如轾看着神像斑驳的面容，“这东西难道能显灵保护她不受伤害？”

　　“晚点再解释，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不走先前的路线，看到远处那片漆黑的婆娑林了吗？我们到哪里去，穿过林子绕至石山后面。”异族人边走边说，“婆娑树是朗卓外围唯一的树种，传说附有诅咒，人在上面会昏睡过去，与朝思暮想之人相见，幻梦一场，然后死去……”

　　姬如轾顺着他的目光向那方看去，平原尽头树林影影绰绰，整体像天神执笔画下的一条边缘参差的墨迹，直直延伸到石山后。

　　方才不紧不慢的异族人像突然被狗撵了，发挥出深藏不露的逃跑功底，飞速以最短距离狂奔过平原。姬如轾看着他发疯般跑远，只好跟上：“刚才不还装得镇定自若呢，一离开孩子就慌了。”

　　摩苏里顾不上回答，一头扎进幽深的林中，这才放慢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姬如轾紧随其后进来，视野顿时一暗，有些不适应。

　　“呼……”摩苏里长出一口气，继续向前走。

　　“哎我说，你是不是特别爱往暗处钻，觉得有安全感？”姬如轾问。他四下里看看，这什么婆娑树的枝叶连带树干树根都是乌七八黑的，像泼墨给染了似的。

　　摩苏里回答：“是这样没错，你看我常年裹得如此严实。鬼羌人喜爱待在暗处，因为见不得阳光。”

　　姬如轾挑了挑眉毛，道：“不能见阳光……说得真像鬼一样。那你不提前讲，一早就来这边不就得了。”他回首望去，烈日高升，照彻来路，侧卧的神像投下阴影遮住了安置孩子的地方。“喂，你把女儿放在那里行吗？一会可就让太阳照到了。”

　　摩苏里不回头，拨开拦路的枝叶快步前进，背影与树影融为一体。姬如轾见他无视，有点起疑，几步追上去扳过他肩膀：“去把女儿带来这里不是更好？”

　　异族人深棕色的瞳眸深藏情愫，看不出一丝波澜。他轻道：“走吧。阿诺不会有事，我回来再去接她。”

　　姬如轾选择相信，心道反正又不是我女儿。可虽这样想着，却时不时地回望，随后不慎撞到前面那人。

　　摩苏里在一棵树前驻足，呆呆地仰望上方一处分枝，树冠其余部位均茂盛，唯独那里干枯。

　　“又怎么了你？”少年不耐烦地问。

　　“卓娅……”他喉咙动了动。姬如轾没听清：“什么？”

　　摩苏里抬手指了指，回眸对姬如轾勉强一笑，眼中含泪：“没事，只是看见了我妻子葬身之地。抱歉，我……我们继续赶路，时间紧迫，必须尽快到达尸狼巢穴！”

　　姬如轾话噎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显得尴尬无措，只能无言跟在其后。

　　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后，他们总算出了那压抑的婆娑树林，潜行接近石山后方。摩苏里似乎非常熟悉这里，轻车熟路绕过一切可能暴露的地方，准确找到一条地道。

　　姬如轾疑道：“你来过这里，还不止一次吧。”

　　“是，为保万一，以前大胆来探查过。”摩苏里拼尽全力推不动洞口的巨石，姬如轾帮着将其移开：“你一只尸狼都对付不了，怎么能靠近这里？”

　　正在此时，大地猛然震动，可怖的吼声接连爆发，尸狼群近乎全数自山前倾巢而出！踏过他们先前行进的路线。

　　“看样子走得差不多了，快进来！”摩苏里一把将姬如轾拉入地道，“顺着这条密道能直达尸狼王栖身之处。”

　　两人身形高大，在狭窄的地道里爬行艰难。

　　“厉害了，用什么法子调虎离山的？”时间紧迫，姬如轾磕到头也不减速。

　　未等摩苏里回答，他突然反应过来：“是拿你女儿当诱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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