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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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回按察使同系悯愆囚 扬州省并案奇冤狱



      却说许飞、宋复被扣在衙中偏厅里,外面差役把守着,如临大敌。许飞只是催宋复快去。宋复笑道:“外面这么多人,那里出的去?”
      许飞苦笑道:“你不必哄我!我同近君交手时,知他秘术已臻化境,纵出入百万军中也可保全;他竟不敢与你动手。凭你本领,任来任去,谁拦得住?旁事不劳挂心,只求你将我相师的遗物好好交与殿下,便是你我相识一场了!”
      宋复道:“那些账目你成日价守着,该烂熟在心了。又何必牵挂?”许飞遥望窗外,正对着架阁库,半日摇头道:“不独这个,还有别的。”
      宋复详情他着紧恩师遗物,走过来抚肩笑叹道:“不是我不肯去。若许飞难逃此厄,阿合马族人党羽遍植江淮,从前你我的事必翻个纤屑不遗,何在数本账册?况伊实彻尔家人叫来一路总管,也必派人去追查赁的屋子。我现在去也无益。”
      许飞点头道:“他每手段熟。相师死后我去架阁库,想去寻相师奏章存目,竟一些无存。我到底手腕不及。”不由鼻酸。宋复道:“不要哭,叫人看了笑话去。”
      许飞依言忍泪,别过脸去,只是长叹。二人正默然相对,忽来了人,告请二堂对质。许飞复了神色,缓步走到正堂。见胡蟠面上闪烁不定,知有新缘故。许飞自谓未犯王法,且看他每如何。宋复平生早惯了死生惊惧不入其胸,知是绝路,也自泰然处之。
      胡蟠见许飞镇定自若,自己倒心虚,也不与他周旋了;命开堂,提过一干犯人来。胡蟠便道:“适才慌张,案底不曾分明。如今先把此案始末来由分说清楚,便好问断。”因先问众人。
      一干男女早教好的了,今一推一个干净。都道:“委实与小人无关。此事根源,原在卖糕的吴二哥偷将红土粉伊实彻尔府门墙壁事起,除非勾得吴二,才得分明。”胡蟠故意叫道:“怎不早说?”一叠声命勾吴二到官。
      衙役都应声,便有人张声乔势地领批拿人。不一时,勾到吴二,奄奄弱息,被牵至阶下跪定。胡蟠放下众人不理,且喝命吴二细说端的,“若是他人罪犯,尽管证见,饶你无罪。”许飞目不他视,只看堂前匾额。
      听吴二哭诉道:“小的名叫吴二,长在巷上卖糕,委是安善良民。实由前日小的妻子被伊实彻尔瞧见,命人塞与小的数贯钞,硬将小人妻子掳去与他做了妾。小的气不忿,不合起报复心肠。趁夜兑了一桶红土,侵晨去漆他府上墙壁。被他家下人抓住,扬言要打死小人。眼看着没做活路处,有许相公来到,打散下人,踢倒伊实彻尔,救起小人是实。”
      堂下人见他不肯说,连声叫道:“还有你眼见许飞一剑搦死伊爷,快招,快招!”一旁孔目故意喝道:“大人审案,没问你时,休的高声!”胡蟠便道:“既如此说,抬过尸身,当堂复检停当。”
      宋复明知有情弊,早已料到,此时夷然如不闻;许飞倒气得浑身斗战。仵作早惯熟了,装捏造样,复验一番,上堂禀道:“致命伤在心坎。深三分七厘,直透心窝。验是剑伤无误。”许飞高声冷笑道:“扬州城八月里天气多少热,半日的空,竟会尸变如此!”
      胡蟠明听见许飞讽刺他,也不理会。问道:“凶器在何处?”早有差役捧上一盘,正中放着一双剑,便是双鸿剑。许飞见了,眼中出火。胡蟠只做不见,又逼吴二道:“你亲眼见的许飞杀伊实彻尔,用的此剑,是呵不是?”
      吴二躺在席上,只是连连朝上叩头,不敢答话。众人见他不肯说,恨不得替他招承了。争奈自家是被告,尚非主犯,那能说的。胡蟠喝道:“你不说,我可动刑了!”作势扔签道:“背起来,打他十七下,问他招不招!”
      吴二一听要动刑,叩头哭道:“是,是!”胡蟠故意问:“是什么?”吴二伏地哭道:“是小人亲见许相公一剑搠死了伊实彻尔!”胡蟠拍案道:“胡说!敢是谁指使你捏造词因,构陷命官么?”
      吴二哭着叩头道:“小的一言是虚,打死不怨!”众人只要自家脱身,一齐磕头道:“青天老爷明鉴!”宋复悄向许飞耳边闲笑道:“倘你早得知,你一心怀保的皆是这般人,还肯生怀保之心否?”
      许飞见此情形,情知呼逊等指使扬州路上下,捏合虚套,定要问成许飞死罪。听宋复问这句,忽哈哈大笑不止。高声道:“罢,罢,罢!不劳你每费心再去搜寻罪证了。犯官一名许飞,不合与伊实彻尔起分争,用剑擢死伊实彻尔罪犯,与平人无干。一己担承,伏罪无词。照这样写了招伏,罢了我画押便是。虽是斗杀,不必验我的伤了。”
      胡蟠心里也有鬼,不敢多语。早有人将备下的招伏文字取来,许飞也眼草草看罢,向下书了押字,掷了出去。胡蟠笑道:“久闻许连帅是个爽快人,果然不差。”许飞道:“我自抵罪,所有这个家人,还请放他出去,凭他谋生活去罢。”
      胡蟠早受了呼逊嘱咐:许飞来扬,只有一个紧随的人,休轻宽放了惹出祸端,“须叫他在江南孤掌难鸣。”因笑道:“着他在狱中伏待连帅也好。待本案上覆刑部取圣旨下,也要准详他的口供。”
      许飞刚要再说,宋复抓了他手,摇头一笑,示之不可。听胡蟠道:“本案已有分明词因,待中乞明降,上司准了。本府遵奉施行便了。”命将许飞下狱,当堂去了官服,取一面二十五斤长枷枷了,手杻杻了,上了锁镣,押去狱里。
      许飞明知此人承奉行省风旨,只能吃下眼前亏。初上枷,就觉颈上疼痛欲裂。只死死挺着背,还待支持。忽的被锁子强行一拉,勉强走出堂来,被日光一激,只觉满头满眼金性乱冒。恨命伸长粉项,不得少缓;脚上缠镣,一发迈不得步。更兼寒凉剌骨,铁刺咬进肌肤,痛不可当。咬牙挨着,只顾挪脚。
      宋复也戴了十五斤枷,且不管自己,替他扶住枷稍。许飞项上稍轻,方觉有了些知觉,回神道:“别管我,你照管自己罢。”拼命提起脚步走。宋复道:“这里并无什么要紧人,堂上更看不见,你纵有不妥处无妨。你且伏一伏背,小心伤了脊梁。”
      许飞觉听声视物尚勉强,遑论分辩话理?正不知挨了多少时候,到了狱门,倒似走了一生一世。许飞以手杻顶住枷,方要低头进去,那狱卒也不声张,提起水火棍来,照许飞腰间加十分力死死打下来。许飞已是力竭神虚之时,没提防吃这一棒,大叫一声,口喷鲜血,昏晕过去。
      那狱卒在后提棒,又要打下来。宋复早挣了手杻,一把从背后抱住许飞,护于身下。一连两棍,都打在自己身上。那狱卒见宋复容易挣断了狱具,暗自惊心。高高持定棍子,作势还要打,口中硬道:“我把你这打脊贼!你抢什么,怕没你的份了不成!这是摄牢棒,是祖宗传下规矩。过一道门,便打三下。这有三道门,一共九下无误,多少人都这么来的。遇着我这照规矩的,你每还算万幸了呢!若碰上了此处张三哥,有的没的,进门先打十下,则也躲不得!”
      宋复袖出一块碎银,赔笑道:“咱每许连帅是读书人。觑孔圣人面皮上,上下且含糊这次罢。”说着将银双手递去。那狱卒眉开眼笑道:“这是给我的,还是给这里辛苦弟兄一道的?”宋复悄笑道:“还有几贯钞,就劳烦哥哥转与诸位兄长罢。”
      那狱卒看他笑道:“你每读书人,倒还乖觉知理,还知我的脾气。这钞给他每,他每要得,给我我是不要的。俺只认黄白二色。现扬州城里,去年一贯钞是一斗米,今年只买得八升了。我是持家的人,那里撑持的住?你大大放心,这几贯钞我不要,替你与他每便了。”
      宋复笑道:“如此生受上下则个。现许连帅吃不住棒,昏在此处。小人身上带枷不便,劳上下相帮,扶连帅进去,感激不尽。”
      这狱卒见他下气小心,又告说扶不动许飞;想他气力不过如此。也放了心,遂道:“依你便了。”宋复满口称谢,两人扶住许飞,慢慢走去。那狱卒问宋复那来这们大力气。宋复笑道:“跟许连帅前,是作打铁生意的,打熬得此笨力。刚才吃些惊,挣错了刑夹,说不得劳烦上下重上了。”
      狱卒更不疑心。宋复也随口问他几句话。一时过了三道狱门,到了死囚牢,见监里人声鼎沸,哭骂之音不绝,腐鼠、尸臭、溷厕腌臜气味侵面扑鼻。那狱卒指着一间道:“这间人少。原本四个人,夏天里有三个得疫死了,现只有一个。你每就在这里,多少便宜。”
      宋复称谢不迭,又将出一块碎银,托他取些家中什物。那狱卒喜之不尽,暗思:“他家中虽抄没了,一个三品大官儿,那怕衣服、灯火取了家去,也可受用。”忙答应了。又嘱道:“虽说日暮落锁,死囚看得严,这道门你每不得出的。你这厮乖觉,且不与你每上柙床了。自己安分,休惹事非。”自出去了。
      宋复见此间那人,病恹恹的踞在床上。瘦骨如柴;鹑衣如结。见了二人,且不则声,翻过身去又睡。此间不过一丈见方,一块厚板铺的床且占七尺去,床头又挖下土灶。
      宋复抱起许飞,拣了地上一片破席权坐下。将他横置膝上,按脉压穴,隔衣试他伤处。许飞受激,乍便惊醒过来。吐出一口气,先问:“你挨打不曾?”宋复笑道:“我与了他银子,不曾叫打着。”
      许飞这方放了心。遂觉腰上大发瘀痛,稍动便忍不得。又想自己桁杨连身,却尽压在宋复身上,恐压伤了他,扎挣着要起来。掌不住那枷又触到背脊伤上,痛激流泪、不能自止,不由羞得红涨了脸。宋复笑道:“你安心躺稳便罢。”
      许飞被枷隔住,自不能拭泪,只得笑道:“只一下就成这样。幸而堂上没过刑,否则必要丑态毕现了。”又道:“怪道唐太祖施刑禁鞭背,以为近人脏腑,恐致损伤五内。这刑法真觉厉害!”言语间仍泪流不止。宋复笑说:“此间有的是峻法酷刑,你不曾亲见了,又何止伤人脏腑而已。”
      许飞点头。又道:“道不得‘见官三分灾,犯法不自由’。今日我亲身经历才知道,这些人肆意威福、颠倒黑白的本事好高明!伊实彻尔身上那剑伤,明系情弊,竟无凭证可分辩得。”宋复笑道:“那伤痕周边无渍血,明系死后所加。”许飞奇道:“你怎不说?”宋复一笑无言。
      许飞问毕也自明了,因想道:“各地贪酷官吏不少,似这样舞文矫法事必多。我想,倘初次验尸时,合先备下三份尸帐,复刻其伤,分付官府、苦主、被告。再要复验时,便难作伪了。”宋复笑道:“他每要构陷人,有的是法子。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倒少费些心罢。且说你如今作何打算?”
      许飞道:“我且认了,他不过判我个斗杀。我朝轻刑,纵死刑也少有杀人之事。去年一年不过处决了四十二个重囚,余下多瘐死狱中。伊实彻尔不过是个回回,又非蒙古人员,也不致定我斩决。多半定斩监候,还可缴赎金免死。我只忧呼逊定要我死,不知用何手段。我朝法度不一,多循唐、金故例,他造作个名堂立即杀我也不难。”
      宋复道:“你在这边有人搭救?”许飞点点头,又摇头道:“此事恐他帮不得。”宋复明知当日常州江阴等事有人帮衬,故有一问,亦不再言。许飞还笑道:“王恽乍来东宫,我提过一次请中书著法典,以备咨询。他每彼时只着忙议科举,过后我也忘了。谁知今日这样。”
      话犹未毕,床上那人翻身坐起,指着二人骂道:“我把你狗娘养的穷醋大!须不安分等死,满口穷酸放屁,闹得老爷不得安生!我且问着你:中书省关你娘的□□事不关?皇帝老儿跷跷脚指撒泡尿,也轮不着你把!进了这门,老爷睡觉比天大。恁二人再妆些忧国相,俺先打脱了恁牙齿,叫恁梦里上金阶说话去。”
      许飞自有生以来,何曾听过这些话?所有交往相近,多属官长、处士,稍劣亦不出胥吏行。纵阿合马之流以下,亦不闻有此。眼前人倒似与自己非同世界之人。细咀其言,倒似有理,又是平生决然想象不出的。听他满口秽语骂得正兴头,也不觉恼,也不觉乐,只是罕异,又觉惊诧,不由低头着实思量起来。
      宋复知这等市井下民,皆从卑贱勾当里出来。又来这样所在,互殴、骂詈都是常事,劝也无用。隔壁忽然道:“苦奴,休噜苏了。这是两位官人,休便得罪。”这苦奴听见,骂得更欢了,一发寻趁上各人祖宗。听隔壁又说:“苦奴病糊涂了,官人担待些则个。”听声音颇老迈了。
      宋复笑道:“谢老丈指点。”随手拈起一根稻草,向那苦奴甩过去,那草直勾勾划过苦奴脖颈,钉在其枷上。苦奴登时没了声,从床上滚下来,远远躲在一角里。
      宋复知许飞听见方才的话,起了心事,叹道:“各人有各人道理,你休多思多虑。”许飞摇头叹道:“不相干。我只恨我玷辱了许家门楣。可惜许氏一门累世清名,毁在我手里。”宋复道:“却又来,许家是有什么累世勋名!”许飞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宋复忙笑道:“我想许鲁斋非在乎虚名者。金莲川诸贤早知胡马党惯会诬陷嫁祸;声名末事也不得计较了。”许飞不语,坐了起来。二人半日无言。
      一时牢中昏黑,便有狱卒来送饭、例添灯油。这牢中配下的囚粮,原是陈仓腐米,灰朽已极。便如此,例粮也断不发到足斤足两,故稍有家口的,都是家里人来送饭。那些无家无室的强盗,往往有些钱财,称霸监中,自有狱官趋奉。唯有些家败人亡、又无拳脚气力者,只等一死,来将就这些饭:却本是牲畜也不肯吃的。
      却是胡蟠唯恐真金太子日后见预,复燃死灰。故不肯把事做死,欲留转圜,命与许飞送好茶饭者。故鱼肉菜蔬,备得甚齐整。许飞见了,无名火起,一脚踢倒了碗碟,汤水浸了满地。
      谁知黑影里倏地蹿出一道影子,伏在许飞脚边:忙不迭地满手捧起地上残汤羹,连泥草往嘴脸里送,正是那个苦奴。许飞看那地上,烂泥黑污,隐隐一股烂臭之气。这苦奴却丝毫不管沾带脏污,满口大嚼大咽。不过片刻,地上残食已被抓将干净。这苦奴方一边咂着嘴,舐了舐手,满口念佛,喃喃讷讷道:“糟践这样好东西,合该雷劈死了。”
      许飞看他伏地狼吞虎咽之形,直如禽兽;生人之苦,莫有逾此者。不觉又动了悲悯心肠。转念又思:我与他同囚一室,合是一样的人。我今辱身诎体,跌在尘埃之下。从前再有身份,到了此处,何别于此类?心下惨然。平日里若有人出言不逊,自己语笑间也要回敬过去。此时却丝毫不生此心,只笑道:“我是得罪了要紧人物,只怕他每就狱中毒死我。当心中毒,不是耍的。”宋复扶他床沿上坐下,将枷两角抵住墙边。
      那苦奴手上只顿了顿,又抓自己的苍黄糙饭来吃,道:“毒死也是死前受用!横竖老子快没命了,毒死了老子,赶紧去托生。”许飞问:“你犯何罪目?”那苦奴气喘喘的,只扒糙米饭,并不肯答。许飞暗思:“莫非他也有什么冤屈?”
      听见对面监里道:“他贩了五百斤私盐,年前定了死罪。你毒死他,是送他超生,积了功德。”众犯七嘴八舌,在那边吵闹。许飞因想:他自犯法,非朝廷诖误,倒不是我等屈受刑法者。因安了心,只道:“虽然死罪,朝廷赦例也多。倒不必灰心的这样。”
      那苦奴见许飞生的文弱和气,并不畏他,只怕宋复。也不敢再恶声恶语,嘟嘟嚷嚷只道:“还轮不着皇帝老儿杀老子。只等阎罗大仙、无常老爷来提,才的去嘿!”旁边有人叫道:“你病的时候多多少,还不见阎王抓你去。怕是鬼老爷勿肯抓,要劳皇帝佬儿咱!”
      许飞不复理会这些。却听见外面又闹起来,又是一干人拿了进来,又是呼天抢地一阵叫冤声。原来吴二下堂不一时就死了;凡所有吴二的街坊,都系在狱待对,怕呼逊要报复,一齐牵连了;恨苦连天,一水的埋怨许飞多事。狱卒怕串供,也不与许飞二人通锁,都押去别的房里。远远的还听见埋怨声,宋复道:“你休往心里去。”
      许飞笑道:“我从不与这些人打交道,更不会和他每置气。原是我行错在先了。”那苦奴吃尽了饭,饱撑肚子,唿地解开衣服,捶胸号说:“怎地还不毒死老子?老爷早是活得腻味了。”
      许飞灯影下见他面色阴黄浮肿,已料他有病症,不由动了医家心,因道:“有何病证,我同你诊治何如?”苦奴闻言,焦躁道:“你这厮便是短命砍头相!再多舌,叫张三进来打杀你,看你还多管闲事不管!”
      许飞便冷了心肠不言语。过一晌,瞥见苦奴儿蹲在墙角,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漏声如禽兽。仍觉不忍,自己又不好说,枷下伸手摇了摇宋复臂膀,叫他去劝慰。
      宋复笑道:“好兄弟,我每略通医道,些须病疫,还能医治。你不弃嫌,让我每看看,早日好了也罢。”那苦奴捶胸道:“我得的是绝症,赛卢医都说不得好了。”虽口里这般说着,却也靠过二人来。
      许飞与宋复相视一笑道:“黄疸而已,是何绝证!你且伸手过来。”那苦奴鬼使神差地伸手过来。宋复稍移手杻,执其腕,凝神诊治。许飞在旁道:“我记得管民狱里例派医官治,所有药饵在惠民局里给付。怎么你这病拖到这部田地,还不看治?若早吃几剂药,断不至此。”
      那旁边监里有些轻刑散禁的犯人,早走过来看热闹,闻言都笑说:“他这病死了倒便宜。况是救不转的死罪,谁理他呢!牢里有七分病,方报得三分。他又没药钱与医户,莫非总管老爷例替他贴上不成?”
      许飞看众人多是面黄肌瘦,鬼面鹄形,满脸病容的,怜悯之心益甚,却也无法可想。估摸玲珑明日必来,有些话再嘱托给吕氏不迟。只不知自己今败落了,吕师夔还肯做到哪一步。这也不消多想,横竖凭他去。
      又有狱卒送了许飞的包袱来。许飞被枷锁压制、动弹不得,宋复因自取纸笔写了方子。品味、分两、制度俱全,六脉之数亦明明白白。那狱卒见他每如此揽事,纳罕道:“这可当结罪文状使的。死损了他,开坐究问你时,休的反悔。”许飞听人说过,宋复常以劫药起人生死,因伸头去看那方子,倒非猛药劫剂,便放了心。
      苦奴已呆住了,一气只问:“这病还得救好?”宋复点头笑道:“你这病耽搁三年以外了罢?”苦奴听他说的准,一劲点头,道:“当日几个太医说除非用人参,否则不得好了。小人家里,那买的起人参?又过半年,来了赛卢医,说是能判生死。看过了,说小人没有一年的命好活;小的方拼一死,犯下这泼天罪案来。”
      宋复笑道:“那是医家射利之言。至于江湖行走的郎中,头衔多是自封,仁兄何苦信他!这药三剂之后,便见的轻省。一月以后,再换煎药一种;不出三月,便病退身痊了。”许飞也笑道:“他不欺你,包管你好了。”
      那苦奴初时呆呆地,忽大哭起来,以头抢地,磕头不绝,许飞倒惊诧,想道:“他见的病好了,如何反增悲伤?”听苦奴叩头哭道:“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音大士!怎生得皇天开了眼,见菩萨现世来!”
      许飞正心绪芜杂,听这两句,不由好笑:这话倒是把我每当作绿度母化身了。那来这样的菩萨化身,披枷戴锁坐地?自许飞入狱,已生了死志。此时要紧事整理不得,却满心浮见平生杂感。他熟谙佛法,原为的是知敌不殆,好与佛子论衡;今处死地、属灰心,听人虔诵佛号,忽悟了些道理似的。暗思:释迦牟尼以身饲虎,是佛子命较畜类不得相高,而以慈悲度世心证果耳。佛教所持义理大抵如此;想我孤渺一身,践道而死,又何怨哉。此日浑浑噩噩,到此方觉有些清明。
      又听那苦奴哭道:“诸佛老祖、金刚菩萨!苦奴无知犯了大罪,倘佛祖赦免,渡我出去,奉养老母送终,苦奴终身吃斋念佛,供奉你老化身呀!”求完佛祖,又去一一的求“三清圣尊”、“玉皇大帝”。许飞愈加不解,便问端的。
      听那些犯人都摇头叹说:“冤孽!这苦奴原是河北人,田间出力的安善良民,又是家里独子。三年前他阿爷下世,正赶上大荒年,租税又急;他卖了田,拖家带口逃过江来。本要寻个生意养家,谁知得了这病。赎了百贴药不见效用,又被太医断着必死。家里已没了积聚,他那老婆听说汉子活不成,趁夜卷了头面跑了。剩下一个老娘,一双儿女在家,看看饿死。这苦奴自知活不成了,怕死后家里没的吃用,要给家里留些过活的钱钞。便入了贩私盐的伙,说不的攥着命换钞。干了没有几个月,谁知叫官府撞着。那帮人早做就了的,为首的走个干净,只推他这样脸嫩的出来顶缸。官府拿人不着,抄了苦奴家,推他游街拷掠了几回,其实无人出首。回来囫囵判他做主犯,吃这一刀的官司。说不的这等苦!”许飞忙问:“官府便抓不得主犯?”
      犯人道:“休说!官府也有人给上路贩私盐的,都是老相熟了。那些强盗都凶恶的很,谁人敢惹?这苦奴是个外路人,此地无亲戚干系,抓他最便宜。剩两个孤儿寡母,能告什么冤屈来?又可糊弄上司催条目。”许飞咬牙道:“扬州路竟官匪勾结到如此境界么?”一个犯人悄声道:“我的好汉,你好天真想头!这都算什么!不说别的,你看那边。”
      许飞一看,几个彪形大汉,生的满脸横肉,昂着大步地进来,往里面监去了。那犯人悄声道:“你看见罢?那是几个本地打劫的强盗,早年里关进来的。谁敢动他每?这里禁子纵他每夜半行劫去,得钱与禁子平分,无人敢管。这是监里的皇帝了。”旁边人早连连低声叱道:“悄声些!叫他每听见要命不要?”
      又低声道:“好汉要交识人,只可在这边几个监房。这多是些犯主的客户,也无人送饭,只等死罢了。唯有那些强盗,若知你有钱,必来讨问。多少拿的出些,也好免祸。”
      许飞还不信,脸转向宋复。宋复点头道:“你来去匆忙,不曾实见着地主门上客户。这是寻常事。南渡前地主殴杀佃客,初无减等之例。南渡后,地主打死佃客,止配本城,不刺面。故人命浸轻,富人敢于专杀;主户视佃户不若草芥。故有宋一朝起义特多,多是佃客上起的。关进来者还是命大;多都是直截打死,拿去埋自家土地上了。”
      许飞听见这些话,把自己的事又忘在脑后。因先劝苦奴道:“苦奴大哥,旦慢作悲!我如今虽不济事,外头还有几个做官的朋友。包管赎你出去,与家人团聚便了。”众人肚里作笑道:“你有得力的做官朋友,那能断作死囚,在这里受与强盗一般的禁持?”当他是少年大话,都不信他。
      唯有苦奴痛昏沉了,并不多想,一听此言,忙向许飞磕头道:“恩公老爷!你若拔得我出去,叫与孩儿每相见、养赡老娘,便是俺再生父母。俺终生供你老的长生禄位!”说着磕头如捣。许飞自扎挣着去扶,好容易叫他起来。众人都笑嘻嘻的当戏看。许飞此时心谓狱中人情节皆如此者,便委婉问众人罪犯情由。众人也都不避讳,一犯笑道:“你老要给我洗脱罪,便怎生?”许飞问:“不敢动问足下犯何事理?”
      那犯人嘻笑道:“还不是没了钱钞,说不得费事去摸。也是那天背运,抢那婆姨的头面,就不曾提防他老公。与他打了一顿,不提防下手狠了,把他打个死,便进来了。”
      许飞看他侃侃而谈,全无羞耻愧色;似乎没钱便抢去,是普天下公理正道一般。暗思:这些犯人到底邪心不正。又听别的犯人讲述,都是一般的事。大觉不是滋味:这些话语若说无理,出入彼之心胸皆属自然;若说有理,同自己十余年习学者差了不是一番天地。问他每平生,都不认得字。多是在村里长大,父母或为佃户;或远出不归;或为祖父母养成;甚于或无宗族,是些村中外姓人。自幼不学无术,无可聊生,生涯尽有相似处。听他每口气,一般生平、如此行径者,外面更有的是了。
      忽惊思道:“我若也生于个中境况,莫非也要长成这样人物?”身上冷汗浸出。想天地生人不一,忽觉阿合马、伊实彻尔等人无可指摘,不知如何自处了。
      听众犯问说:“你开的如此大口,莫不是你进来前,也是个官老爷?”许飞不知说何是好,只点点头。那众犯问道:“你是七品官、八品官、九品官?”又一人道:“张三老爷就是个九品。他必定不及张三官大,须是个十品。”许飞情知他每理会不得,微微笑道:“比他每还大些。”
      众犯听了不信道:“官小的罪犯也小,官大的罪犯也大。罪犯小的,能抓进来;罪犯大的,抓不入来。你若是个六品的官,就比总管一样了,怎能入来?”许飞听他每胡道,却也有情理。因笑问:“怎见的官大的抓不进来?”
      众犯道:“如今做官的都不要肚皮,身上背的罪多似我每。那些官小的,与我每相仿,无人庇佑他,便抓进来。那些大官纵犯了十般罪过,造反杀人,仗着势也没人敢抓他。就说上个月进来了一个八品的官儿,只待一晚上,便出去了,老曾说他诈作死了,避过风头去,往后还是照旧做官。您说这浑不浑来?这还是个芝麻官。倘再大些,连狱门都不必入,堂上磨勘便把词因转与人了也。”
      许飞悄向宋复笑道:“若论朝中大员杀人则常事;三品大员亲手杀人,我也是头一遭听说。似咱每,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宋复一直无言,听他此语,知他心酸,因来握了他手。
      众犯又问道:“则是你杀人了么?”许飞笑道:“不曾杀。我并无罪犯。虽有罪,不在这些上。我虽是个大官,比他每却不同的。”众犯听了道:“他每有罪的却在外面逍遥,你无罪的却要杀头餐刀,你心里敢是过不去。”许飞闻言笑道:“过得去,过得去!”众犯多笑。
      此间也有伪作狱囚,却是胡蟠安插进,要探许飞别样口供的。候了两日,不听有何话。却见那许官人是个磊落光明的男子,且有良心,实无罪犯。那人深心却敬服他,故也回报不得明白罪状。胡蟠自是心焦。
      且说是日胡蟠方归府用了晚膳,府上便来人,却是呼逊的心腹。胡蟠知有话头,屏退旁人,恭敬动问。那来人也不客气,便道:“相公今于许飞案上别有说教。我皇元轻刑,又多赦例。倘若只以斗杀人定罪,今年秋分刑部回不得文。决不得,又等一年:必生变故。因命我告诉使君,或牢里做了他,或安排别的刑名,旋即施行便了。”
      胡蟠知呼逊欲借刀杀人,犹豫着不敢应承。只说:“容下官寻思则个。”那来人看这样,知他立不起来,冷笑道:“大人平日受咱每相公钱极爽利,今天怎么促蹐起来。”胡蟠忙道:“下官荷相公提挈,本万死难报。争奈许飞是个东宫官外放,若死的不分明,恐日后东宫追究,于相公有不利处呢。”来人听了,便笑道:“怎见的他死的不分明?咱每便有物事叫他死而无怨。”
      胡蟠倒暗暗心惊:早知呼逊曾被朝廷罢黜,是他老子陷死江淮执政三名,后来呼逊方重做到了行省左丞。前一桩做的不甚干净,闹得天下皆知了,莫非这次还是前般法度害人?见来人从怀里掏出一卷文书递与,忙接过看时,眉头却放宽了。
      来人笑道:“这是江阴上午闻许飞坏了事,趁夜送来的。也是许飞合该一死,今日恰恰还有一物到了行省里。”因取出一缄纸皮书信,笑道:“你瞧,岂不是天也要亡他么?”胡蟠忙取信看,顿足叫道:“惭愧!这般罪名,叫此人永世不得翻身了。既如此,下官这就去料理。”来人见入港,唱个喏去了。胡蟠即刻回总管府,这边又命人就狱中提许飞。
      众人说着,见典狱官跑过来,喘吁吁道:“总管有令,提审许飞。”许飞心中一动,冷冷道:“伏辩我已写了,佥押我已画了。纵是刑部回文、朝廷明旨,断无这样快。此时提审,有何道理?我是不去的!”那典狱道:“除元告事外,又有新事状。”许飞心中一阵乱跳,腿径自软了。宋复扶他道:“我每一道去便是。”
      典狱摇头道:“总管嘱过,只问许飞。快走罢。”宋复暗向许飞耳边道:“若有不对处,你只高声唤我,我自来救你。”许飞苦笑道:“我还要带累许家到何地步?况许飞已担罪名,生无用于国,也如死了一般。我去看看罢。”勉强立起,狱卒挟他出去了。
      宋复便问众囚徒扬州路府有何刑罚。众犯告道:“不过将头发揪提着,餐杖、打嘴;跪在磁瓦碎片、石头砖上;捺脚趾头;打软肋;精赤了吊起来,使竹板、鞭打便完了。杖用讯杖,是粗杖子,有些难熬。还有新从北边传来的刑法怕人。他既是个官儿,不至受刑磨勘的。”早有禁子来下管钥,众犯各回房歇了。不提这里。
      许飞跌跌撞撞,幸而未走多远,只到了狱中天井。对面便是讯室,黑天漆里一点摇摇昏火,心里先自生出三分畏惧。又想到秦长卿、相师死状惨酷,均出于此,更添一重恨意。
      狱吏生拖硬扯,好歹将他拉进讯室,按住跪下。许飞勉强抬头,看走进来一个孔目,也不则声。那孔目大摇大摆走进来,坐在室内案前。那案后还有一木榻。那孔目脱了靴,盘腿坐在榻上,向下一看道:“是许飞么?”许飞在下,觉一缕腌臜气散过来,争奈枷长过头,手间戴杻,欲掩鼻而不能。遂屏息不语,问言也不答。
      那孔目鼻孔哼了声,叫道:“好囚徒!我倒看你这些官老爷,骨头是硬是酥!”许飞合目不言,暗思:今番必要用刑了。暗暗紧了心神。谁知那孔目说完这句,倒在榻上便睡去,不一时酣声大作。
      原来各地官府不敢拷勘品官,朝廷又有明文不可锻炼、施惨刻酷刑,恐日后出事。便传下这不成文的审品官规矩:审案官吏白日里且饱食安寝,积蓄力量,却夜里来鞠问罪囚。知这些命官是些白面书生,无甚体力。务要迁延问话,耗彼精神、凌虐心志,得辞而后已。
      这孔目早已做熟了套,故先不问词因,自去寢寐。料这官体弱,熬不得一个更次,就合软了口风。栩栩然一梦方醒,翻身起来,拍案问道:“许飞,你有招无招?”许飞仍一言不发。这孔目见他精神尚好,暗思:“看他再熬得一时辰,我便服他!”又复偃卧。
      谁知飞琼自小军里长成。军情星火之急,莫说半夜议事,三天三夜不睡也常有,早已惯了。此时不觉有他。从前体虚神乏恐误事时,不过服阳丹而已。自从宋复不许他服丹,也渐渐戒绝,稍试人间烟火。谁知到了此地,也顾不得,勉强从怀里取了阳丹,苦递不到口边。
      许飞偷眼一看,趁那孔目睡着不见,以指将丹药向上一弹。就半空衔住服过了,陡长精神。作这一回小巧,不禁轻轻笑了一声。那孔目半?醒来,自觉有些疲惫。见许飞没事人似的,面上红润,尚在低头微笑。不由着恼,一时走了出去。许飞只觉好笑。
      须臾见那孔目回来,提了两壶酒,揭了封皮。坐下便牛饮起来,登时满屋酒香盈绕。那孔目喝的尽兴,开口问道:“许飞,你招了罢?”许飞冷笑道:“你且说个罪名,我再计较招得招勿得。”那孔目提起壶来,故意叫道:“好酒!”咂嘴又喝起来。
      许飞知他有意迁延,也不理他。只是狱卒时时进来,提着锁链挟其移处。那地上尽是粗砖顽石,许飞跪的久了,只觉两膝淤血溃烂。一起一挪间,筋骨支离,痛的越发清醒了。那推官见许飞沉的住气,肚里暗笑,道:“将这弹章与许连帅过目。”
      狱卒取了片纸,撂到许飞眼前:却是江阴傅国煾,劾他私开常平仓、散尽屯粮之事。许飞一字一句看罢,一颗心一点一点如堕寒冰。半日,笑道:“好,好,好!我倒忘了他为人。只有一件事舛错了:我虽开了常平仓,却不曾从仓里勾得一粒米。江阴仓早已废置经年了,我不道得替他描赔!”
      那推官冷笑道:“你肯招便罢休。还有一件,你一并招了罢。”因将一封书从案上轻飘飘推了下去,正落在许飞眼前。许飞心底于傅氏之落井下石,并无意外,还不甚难过。此时看推官面上讥刺之意,听那轻淡口气,心下却止不住乱跳。暗思:常平仓也罢了,翻不过死罪。还有什么罪名大似此,还要扣与我?
      俯身逾枷,去拾那信,强自定睛看去。那信封口已拆了,露出一笺,赫然入目一行“许飞前纠合浙闽匪首谋造反,宜与圭塘别墅案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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