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春宵
神威侯大挫虎头寨,平寇立功,班师回朝,盘龙的军队蜿蜒在京都长街上,徐徐游动。宣德帝领仪仗队,亲自在午门迎接。
李檀骑在高头大马上,轻握着手中的缰绳,望过长街尽头,人影叠重,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他心中大惊,赶紧策马飞奔上前。宣德帝缓步迎上来,李檀下马时,宣德帝还伸出手来扶了他一把。李檀屈膝正欲行礼,教宣德帝虚扶住,听见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爱卿,不必多礼!”
李檀睁着眼睛:“皇上您......”
“朕收到捷报,得知你今日要进宫述职,特来迎你。”宣德帝拍了拍李檀的肩膀,说,“好小子,没教朕失望!”
李檀起身,余光注意到内阁首辅顾守豫随驾在侧,脸色实在算不上是甚么好颜色。李檀意会,执意跪下谢恩。宣德帝受了他三拜,抓着他的胳膊牵他进了皇宫。
李檀将平寇的过程一一讲来,听得宣德帝龙颜阴晴不定。李檀没有禀明康峥海与邹志勾结一事,眼下时机尚未成熟,去动康峥海绝对不是个好选择。
宣德帝听了李檀的建议,决定把这群虎头匪流放到北荒去,让他们成为开拓蛮荒的主力军。
“比起赶尽杀绝,能让他们甘愿去开拓北荒,才真正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宣德帝朗声一笑,说,“此行苦了你跟岳渊,朕准备鼎甲宴与庆功宴一同举行,朕要当着群臣的面好好嘉奖你们!”
“微臣多谢皇上。”
庆功宴定在半月后的月圆之夜,由淑妃李念置办,邀请机要大臣以及六名鼎甲前来,自也包括李檀和岳渊二人。
李檀知道宣德帝是要利用他来打压内阁那群老东西,可他实在不想再往上出这个风头,当天报了急病,未曾出席。倒是岳渊身为一甲头名的状元郎,逃不脱这场宫宴,教宫人迎接的马车接走,风风火火地送进了皇宫里。
李檀闲在府上,先在李老夫人屋子里听了半晌的佛经,累了,就在院子里拿着蒲扇摇凉,一觉睡至沉沉黄昏;最后是给热醒的,浑身黏腻腻的,沐了番凉水才痛快过来。
转念想着岳渊定在宴会上吃不到多少东西,只顾着一巡巡地饮酒,若是晚间回府,定是有一顿闹腾。他换了件儿干爽的小袍子,挽着袖口就钻进了后厨。
掌勺的师傅头次见李檀进厨房,以为是要得一番教训,急出一头大汗。
“侯、侯爷?”
李檀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没说话,将厨房中的食材一一摸了个遍,才说:“给我留个地儿。”
掌勺师傅疑道:“您这是......要下厨么?”
“怎么?”这一问,李檀的眼睛就亮起来,掩不住的得意道,“你觉得我不成?”
“那、那倒不是。”他不大敢说实话。
李檀从一旁清水盆里经过手,用布巾擦拭着,对掌勺师傅笑道:“来,劳您来给打个下手,我给咱们岳大公子做顿好吃的!”
“哎,好嘞。”
掌勺师傅见自己还能留在厨房,心中暗喜,有他在旁,总不至于看着李檀把他的宝地炸开了顶。
李檀先吩咐帮手的伙计去准备几样简单爽口的小菜。
掌勺师傅这头手下切着酸菜丝,眼紧紧盯着李檀,见他将五花肉从凉水中捞出来,刀刃熟练地刮过上头的油污,刀背横按了几下肉头,旋即下手片成均匀厚度的肉片儿。灵活的手指上沾上油花,明泽泽的,愈显得那双手莹白剔透。
掌勺师傅惊了一阵儿,见李檀刀工了得,万没想到这在前头打仗的侯爷还会这等活计。
厨房里腾出白色的雾气,缭绕着人间烟火的气息,总是一种太平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宁。
皇宫内正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谈笑声不断。
岳渊已在酒席上沾了些许酒,他平常不怎么喝,如今一沾即有些飘飘仙然。岳渊自作主张管李檀戒酒多时,如今自个儿也不敢多喝,席间几位鼎甲行酒令之时,他便请旨溜出了大殿。
岳渊教宫人领着到司静阁中小憩,屏风内已经有几位大人在里头避酒,守着一方小桌子,正饮茶作乐。岳渊与他们不是熟识,也不好多过打扰,索性在屏风的另一头坐下,醒着神。
屏风内的一人说:“说是庆功宴,主角儿不来唱戏,这算个甚么事?”
另一人答:“说是抱病,不来。当年李老将军在朝中是何地位,你不清楚么?现在神威侯正是皇上跟前儿的大红人,说不来就不来,‘恃宠而骄’呢。”
戏言至此,引得几人一阵发笑。
“看来这朝中的风向要变了啊......”
也不知是哪位大人长吁短叹了一句,笑声渐渐隐下,换来片刻沉默。
“现在新进几位才能卓绝的进士,大都是神威侯举荐;从前李老将军门下的学生......现在个个都成了他的拥趸。如今纵观起来,任他神威侯年纪轻轻、资历浅薄,可也竟能与阁老抗衡。你们是没瞧见皇上下龙撵亲迎神威侯那会儿,阁老的脸色都青了!”
“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不是神威侯闹出的事!阁老进言招安,神威侯私自率兵给他全剿没了!皇上非但没有责罚,今日还专门设宴为他庆功......啧,幸亏神威侯没来,不然今晚可有好戏看咯。”
其中一人谨慎地问道:“你说这神威侯,该不会跟李老将军一样要......”话至此又突然噤了声,再没敢说下去。
“李家不可同日而语了,不说神威侯,就提淑妃娘娘,现在秉持六宫,独得圣宠;还有景王爷给李家撑腰......听闻吴王也曾在私下里多次赞扬李檀神威,连康尚书都有意提携他的人,你瞧大殿上那位年轻的武状元关饮江,说是康尚书的门生,但实际上还是神威侯府出来的家人。更不说提状元郎岳渊了,皇上都将他看得极重,称赞其有守豫之风,等这后生再历练个几十年,又不知是怎样权势滔天的人。”
言及现在李家在朝中的地位,几人又谈起从前朝中的形势。
早些年朝中三足鼎立,以南郡王为首的徐系、以康峥海为首的康系、还有以内阁首辅纪祥文为首内阁派,分治军、政、财三务。
后来李文骞昌明变法,意图以奖励军功来分化徐家的军权;再以肃清裙带关系,按政绩考核升迁来离析康系;后出商策,一手高抬皇商、民商的发展,打破内阁派主掌经济命脉的格局。
打蛇打七寸,条条例例都精准打向了朝中三贵。
只可惜新政推行不久,大津江就起了战火。李家大郎、三郎赴了战场,没能活着回来;李文骞效行强饭廉颇,老躯出征,虽然击退了南越,自己却身中毒箭,一命呜呼。
新政就此搁置。
可在这之后不久,宣德帝以黎州水患难治为由,派康峥海出京做黎州太守;内阁首辅纪祥文病重身亡,宣德帝破格抬翰林院修撰顾守豫兼任内阁大学士,半年后既令他为新任内阁首辅。
一时间除却徐系,康系、内阁派都受到极大的重创,堪堪到了分崩离析的境地。
岳渊听着,当真是惊愕不已。当初康峥海远在黎州,都能让朝堂官员在圣上面前进言,助他重返京城,可见当年此人在朝中是何等的叱咤风云。
“这下可好,连南郡王府都让阁老给办了干净,康尚书的分量也远不如从前,这三足鼎立的局面真教一个神威侯给打破了。”
“......也不知、也不知这神威侯是向着谁的?”
“你们想想罢,景王前脚回京,他后脚就跟了回来,为得谁?外头人看不清啊,以为两人针锋相对的,可你们又不是不知当年......”
眼见着话锋就要偏到储君上去,一人赶紧拦道:“哎!上卿大人,您老醉了酒还没醒,又在乱说了!快多喝些醒酒茶罢!”
一干人赶紧扬声互相推让着喝茶,再不提此事。
岳渊手指冰凉,紧紧捏着红蟒袍下的银色袖口,直捏得发皱,才蓦地松开手来。
这场宴会持续到月上柳梢头,许多官员醉得糊涂,留宿在宫中,岳渊却执意请了马车回府。
岳渊喝得小醉,又没吃多少东西,胃里如同窝了一把火,直烧到他心房中去。府上前院传了岳渊回府,李檀正用皂角洗完手,端着最后一盘桂花圆子到了岳渊的房间。
岳渊教下人扶着进来,转眼见桌上琳琅满目盛着一桌子菜,环顾四周却没有人影。待他意志恍惚得从桌边坐了一会儿,喉头酒气翻涌,腹中难受得紧,便拾起玉箸夹了几口菜。
“阿渊?”
李檀抱着半坛桂花酒进来,唤住他:“这就吃上了?”
李檀临近了,才闻见他半身的酒气,不禁蹙了蹙眉,将怀中的桂花酒搁到一边去了。他将煮好的醒酒汤递给岳渊,问:“灌你灌得狠么?怎么喝这么多?”
岳渊乖顺地将醒酒汤喝下。李檀兴致勃勃给他夹了一块酥肉,说:“好吃罢?”
岳渊舌尖都醉麻了,但也尝出来不像是后厨师傅的手艺,含混着回答:“好吃。”
“瞧你那勉强的样子。”李檀将筷子放下,意兴阑珊地拎了酒来,自个儿倒上一杯。
“好吃。”岳渊再说。
李檀哼哼笑了几声,掂着酒杯把玩,道:“我做得,能不好吃么?”
“你做得?”
“宫中御厨可有我做得好?”李檀问。
岳渊瞧着李檀的笑容,愣了半晌。握着筷子的手都有些发抖,他以前从不知李檀还会做菜,可他话中也不掺假,的确好吃,比宫中御厨做得都好。
“比不过你。你最好。”岳渊说。
言罢,他就大快朵颐地吃起来。
李檀失笑,一边小酌着一边跟他讲着做法,岳渊听后甚觉惊奇,原不知做菜还有这么精细的功夫,口中连连夸赞着。李檀知道岳渊今晚在晚宴上应当是酒足饭饱的,用不着他再来开小灶,等岳渊将所有菜式尝了个遍,他便按住筷子,不许他再吃。
岳渊有些委屈,央求着想再吃些。李檀温声说:“别多吃啦,晚上积食,会睡不安稳。”
李檀唤了下人来将饭菜撤下去,岳渊坐在凳子上,彻底蔫儿了。李檀掂起酒壶,珍宝似的抱在怀中,说:“你也没这么好的福气能尝到我酿得酒了。”
“我错了......”岳渊垂头丧气道,“你打我罢。”
这会儿醒酒汤的效用起来,他醒了不少,非常清醒地悔恨着。
若是早知道李檀备了好酒好菜给他庆功,他也敢对圣上称病,不去甚么宫宴,宁愿一天都与李檀耗在一处。总好过现在,连酒都没得喝。
李檀眼见着夜深,不再逗他:“不逗你顽儿了,你快休息罢。”
再哄了岳渊几句,李檀就抱着桂花酒离开了。
岳渊怎么想都不甘心,脚步不受控制地就跟上去。李檀和岳渊的院子离得不远,过个水榭便是,李檀走了一会儿,见岳渊跟着他;回头再走进了院子,又见岳渊还在跟着。
今夜院中没有人当值,因着府上有了喜事,管家遣他们休了一天,算作同庆。院子里寥寥只燃着几盏引路的明灯,李檀推开门,摸索着将酒坛子放下,又把屋中的灯点亮,再看时,岳渊已经跟到了门口。
他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问道:“你跟着我做甚么?”
岳渊又重复了一遍:“你打我罢。”
“我又没怪你。”
李檀将床侧纱罩下的烛台点亮,整个房间都沉浸在橙灿灿的烛光里。李檀只穿着一件雪白单衣,外头拢着丹赤纱袍;岳渊则是一袭灼灼红蟒袍,灯火映得颜色更深,两人这一身儿比新人喜服都要明艳流彩。
李檀走到岳渊跟前儿,推着他的肩头:“以后再做给你吃。你快别杵在这儿了,明早也不必晨起练剑了......背上的伤可还疼么?”
教岳渊用得都是最好的药膏,伤口拆线之后,很快结好了痂。岳渊回道:“已经好多了。”
“恩。去罢。”他推了下岳渊,自己伸着懒腰往内室里去了,打着哈欠说道,“带上门。”
门扉轻轻阖上。李檀合衣躺到床上,一时疲累得紧,闭着眼睛寻觅睡意,耳侧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李檀正要转过身来去看,只觉肩背撞到什么东西,一只手臂就搭上他的腰腹处。
“你打我罢。”翻来覆去,好似只会说这一句。
李檀回不过身,岳渊抱得紧,小鬼似的附在他的身上。李檀脸似火烧起来,说:“我不是都说了没有怪你么?”
岳渊也不知是仗着酒力还是甚么,凑过去舔了舔李檀红透的耳尖儿。李檀浑身打了个哆嗦,挣扎要脱开岳渊,却教他抱得紧紧的,听见他说:“那天我赢了!你答应过我的......”
——任你如何。
“李檀,我、我想亲亲你。”
李檀眼神一寸一寸冷起来,说:“放开。”
一句,岳渊便知李檀当真生了气,赶紧松开他退到床下去。他退出好远,手脚僵硬地立在窗下的台案旁。窗户笼着明纱,半开了一些缝隙,微风卷着暖浪吹进来,可岳渊却还是觉得冷。
李檀坐起身来,垂首皱眉,一言不发。只恨他若是真情实意,又何必拿赌约作要挟?难不成在岳渊眼中,他就是个如此轻贱的人?
“李檀......”
不应,岳渊轻俏好听地再唤了句:“意桓......”岳渊觉得倒不是他声音好听,而是念来的这两个字实在醉耳。
李檀气恼地瞪了他一眼,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心里记恨着他言行轻浮。
“你看我穿起红蟒袍来,是不是比他好看些?”
饶是在生岳渊的气,李檀也在心中暗问了一句“他”是谁。李檀一时半会儿没大想明白。
“你看看我。”他往前贴了一步,竟如小孩子讨赏似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檀的神情,“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就杵在窗下的台案旁,没有李檀的允许,他也不敢再靠近。
岳渊见这般也哄不得他开心,心下恼恨自己不争气,说:“我知道我不比谢容......你是真喜欢他,而我......”又想起在司静阁那会儿听来的话,备觉万念俱灰,心腔里疼得厉害。
李檀皱起眉头,这才悟会过来岳渊这般踌躇是为了哪般。他一阵头疼,兀自喃喃着说:“我原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你怎的还......”
“甚么?”岳渊疑着他这句话。
李檀抿下唇,站起身来走到岳渊跟前,望进他的眼睛里:“谁说我喜欢景王了?”
岳渊不敢撒谎:“他、他们......”
“他们?就不是我。我有同你说过我喜欢他?”
李檀的话好似个月钩子,将他的心都勾出来了。岳渊死灰般的眼睛一点一点燃起火苗星光。
“在黎山的时候,我不是......”李檀脸上染了一层薄红,说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总是难以启齿,可他又不愿岳渊胡思乱想。他说:“我、我不是说教你听我的话么?怎么这些,不见你记得?”
教他听话倒是其次,不过当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曾经亲了亲岳渊。
岳渊陡然想起来,再不明白李檀话中的意思,那他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大傻瓜了。他面颊飞上红晕,身体中的血液猛地咆哮沸腾起来,手脚乱舞却不知该往哪里放,一下抱紧了李檀。
“你是喜欢我的!你是喜欢我的.......!”
岳渊低头狠狠吻着他,亲了一下,再亲一下,珍宝似的将怀中的人抱了又抱,兴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我一定对你好,不惹你生气,只哄你开心......我还、还......”
他说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再亲了亲李檀。他的吻青涩又甜蜜,唇贴在李檀的脸上、唇上,直亲得他腰身发软。
李檀虽无甚么经验,却怎么说也要比岳渊更懂些风月情事。他心脏躁动不停,推搡着岳渊的肩,岳渊以为是自己的举止叫他不欢喜了,赶忙停住,满脸通红地看着他。
李檀饮过酒,淡淡的桂花香比他的酒气要好闻许多。岳渊亲昵地蹭了蹭,缓声说着:“我记起来第一次你哄我睡觉,身上就是这种香气。”
李檀笑了:“胡说甚么?”却无斥责,倒像情话。
岳渊将李檀抵到台案前,煞有介事地往他脖间嗅了嗅,认真地再答道:“没有胡说,是真的。”
李檀教他困在这一方,也不觉有甚么不自在。月光从窗户上透过来,将李檀的面容勾勒得愈发俊美生彩,胜过玉脂的皮肤被桂花酒熏得些许泛红,双眼迷离,盛着半醉。
两人气息间的酒气炙烈醉人,岳渊浑身滚烫,隔着蟒袍就能透出来热意。
他解开李檀外头罩着的红纱袍,意乱情迷地唤了声“意桓”,又凑上去吻住他的喉结,一寸一寸往上,继而是柔软的唇。
唇舌交津,难舍难分。
【之后小烛火一灭,两人在黑暗中酱酱酿酿,实现了生命的大和谐。但由于室内太暗,具体发生了甚么事,作者南山有台没有看见。哎......】
天上繁星似水,涌动着欲潮的夜漫无边际。这样的夜晚总比以往的夜要长一些,连月华收敛的时而都慢了下来,静静地躺在窗榭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