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半月之后，在虎贲羽林精锐的护送下，后宫宗室及文武百官随着拓跋昊的金根银辘车逦迤而行。黄盖如潮，载乘着各式华辇，直上鹿苑。鹿苑之中，摐金伐鼓声震动，秋猎尚未开始，杀伐之气已是冲天。
　　舫车停顿，晚晴与贺兰明月分两侧掀开车帘，秋风一时彻骨吹来，我拢了拢白狐裘，扶着红药走下车来，随着后宫旁人在早已搭建好的营地内等待换马而行。北巽虽在中州建国已久，但胡风尚存，男女皆以骑射为乐。秋猎以猎物祭祖，是夏族古已有之的传统，但女子少有参与，荻族却不分男女，皆参与其中。
　　鹿苑因其多鹿而得名，本为前朝西裕皇室行猎游乐之所，并非当时最大最豪奢之地，西裕皇室行猎游乐也多去上林苑。但西裕末年，战乱迭起，上林苑被焚毁破坏再难修复，鹿苑反而因地处偏远而得以保全。北巽建立之后，巽太祖拓跋悬瓠因其距离荻族圣山祁潋山较近，便大肆扩建，之后更将其作为北巽王室秋猎祭祖却霜的必经之地。经北巽数代帝王的经营，鹿苑此时已经是珍禽异兽不胜枚举，宫殿或耸立于群山，或散于蓊郁林翠，各具风貌。
　　拓跋昊一身明黄的明光铠，在虎贲羽林的护卫之下，负手而立，嘴角轻抿，幽深的双眼望着不远处行来的青盖华辇。仆阑芊婳面含羞涩，温柔体贴的将一件玄色熊皮大氅披在拓跋昊身上，伸出玉手小心帮他系好。拓跋昊对她温和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角却似乎在不经意间扫了扫我。我在距离他两步之遥之地回他温柔一笑，却惹得他眉间竖纹突起，薄薄的嘴唇似乎抿得更紧。自那日他从我宫中甩袖离去，半月以来他似乎忘了与姑姑之间的约定，竟再未踏足夏蓂宫中半步，后宫中其余人等雨露均沾，倒是再无人来找我滋事。
　　青盖华辇刚一停顿，一个矫捷的身影便掀帘窜了出来，直冲到拓跋昊面前，扯着嗓子喊道：“四哥，可闷死我了！一会儿你们都别拦着我，我要玩个痛快！”
　　说话之人一身甲胄，头发如其他荻族男子一般折发而束，垂在前额的短发却有一些卷，眉目刚脱了孩童的青涩，茶色的双眼灵动跳脱，五官轮廓和拓跋晟有些相像，只是线条要比拓跋晟刚毅许多，身材高壮而不失灵活，一眼望去似乎和拓跋昊一般高。我暗笑，一出来就吵着玩，果然是达奚惠男娇养出来的宝贝儿子康郡王拓跋炅。
　　“九弟，为兄一路陪你说话解闷，如何闷到你了？”拓跋昱随后掀帘而出，爽朗笑道。
　　拓跋昊舒眉，上前拍了拍拓跋昱的肩膀重重笑道：“九弟难得回来，我们兄弟之间难得相聚，六弟可要替朕好好招待招待九弟。”
　　不待拓跋昱作答，拓跋炅冲拓跋昊咧了咧嘴，大咧咧道：“四哥，六哥说他从南虞回来，府中新纳了不少歌姬乐伎，唱歌比百灵鸟还要好听几分，下回再伐南虞你可得让我也去，捉几个东洛美人放到府里做鸟玩都好！”
　　我皱眉，想起了摇光，比起被当做鸟玩儿，死倒是一种解脱。
　　拓拔昱大笑，摸了摸拓跋炅的虎头道：“你喜欢六哥送你一车，夏族女人也就看着新鲜，整天哭哭啼啼，水做的似的，玩起来软塌塌的，腻歪得很，”说罢，他扫了扫我，嗤笑道，“不信你问问你四哥，他刚纳了南虞公主，新鲜不过半月而已。”
　　拓跋炅瞅了瞅我，茶色的双眸闪过一丝玩味，嘻嘻对我笑道：“你就是南虞的公主，听说你莫贺把所有人都杀了，就留下了你，是不是你躲刀躲得快？是的话，可要好好教教我。”
　　我微笑，脑中闪现的却是宫变那日血一样的噩梦。不待我作答，拓跋昊竟一把搂我在怀，扬声对拓跋昱笑道：“六弟此言差矣，南虞女子怎么会各个都如水做得一般，爱妃如糖似蜜，朕当然要留着好好品尝。”
　　“臣妾谢至尊垂爱！”我莞尔陪他作戏，看得拓跋昱星目中寒光忽现，心中竟是十分畅快。
　　“哎呦，我说太妃姐姐，至尊和您的宝贝侄女儿可真是恩爱！您这媒做得可真好！”达奚惠男吃吃的笑声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我回首看着拓跋晟正扶着姑姑从玉辂车上缓缓下来，走到达奚惠男身边站定，便随着众人一起向她请安，起身后我惊异地发现，姑姑没有如其他后宫中人一般着藤甲，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她微笑看了看我和拓跋昊，只淡淡笑对浓艳如烟的达奚氏道：“新婚燕尔，亲热些不是平常？”
　　“姐姐所言甚是。”达奚氏伸手拢了拢云鬓，陪姑姑在胡凳上坐定，望了望拓跋晟，粲然问他道，“简郡王妃可是在养胎？这回的祭祖可惜她来不了。”
　　“劳太夫人挂念，芳儿一切都好，这次祭祖鞍马劳顿，她莫贺和母妃都不许她过来，为这她还和我呕了几天脾气，直到临行时才好。”拓跋晟微笑，琥珀色的眸子全是将为人父的喜悦，只是望到搂着我的拓跋昊时，脸色僵了僵。
　　“还没恭喜阿姐就要做太伊姆了，就不知妹妹我什么时候有这个福气咯！”达奚惠男掩唇而笑，“炅儿整天没个正行，也不知哪天能给我娶个新妇子回来？”说罢，瞪了瞪兀自在嘻嘻哈哈的拓跋炅。
　　拓跋炅吐了吐舌头，蹭到达奚氏身旁，娘声娘气道：“阿摩敦，我不是给您生了三个孙儿了吗？”
　　“住嘴！你那是庶子！我要的是正儿八经的孙子！”达奚氏低喝道，浓艳的脸上满是愠色。
　　拓跋炅缩了缩脖子，似乎是不想和她再聊，直躲到拓跋昱身后和他继续聊东洛歌姬去了。
　　我在拓跋昊怀里暗笑，拓跋炅真是不知道他阿娘的苦心。娶得一方强援为正妻，他又怎会再去兖州那么偏远的地方为官？
　　“达奚妹妹莫急，姻缘这事天定的，祁潋山神会有他的安排。”姑姑淡淡笑道，接过宗公公递过来的碧玉碗，我侧目望去，只见里面乌漆漆一片，似是药物。
　　“母妃身体可有不适？”拓跋昊终于放开我，走到姑姑面前皱眉问道。
　　“老毛病了，不打紧。”姑姑慢慢喝着药，淡淡对拓跋昊答道，凤目微眯望了望不远处，笑道，“济阴王他们来了。皇儿快去迎迎吧。”
　　我侧首望去，济阴王拓跋的卢似乎刚下车，左手扶着其子拓跋昀，右手握着襄亲王拓跋杲的手，苍老的脸上一时满是笑意。拓跋杲早年曾出继给拓跋的卢，在其老来得子后才还归本宗，重又做回皇子，如今看来，拓跋的卢与他情同父子，远非一般叔侄可比。拓跋昊微笑，眉目清朗，带着拓跋昱、拓跋晟并拓跋炅迎了过去。
　　秋猎大典即将开始，宇文皇后亦领着一干宗亲贵女出得营帐。兰陵长公主拓跋伽罗紧随宇文皇后身后，一身戎装下是番红的胡服，正皱眉拉着河阴公主拓跋芜莲聊着什么。拓跋芜莲已随着独孤承祖去齐州赴任，这次双双回来，亦是为了祭祖。很长时间未见河阴公主，我只觉得她整个人都似黯淡了下来，鲜红石榴裙下原本饱满丰润的身躯凋敝得厉害，圆润的鹅蛋脸仿佛整个被人削掉了一圈，竟尖利了起来。腹中骨血没有了以后，她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母妃！”拓跋芜莲不知听拓跋伽罗说了什么，抬眼见了姑姑，便哭叫着冲了过来。
　　“哭什么哭！没见过你这么不经事的！”拓跋伽罗大步随她过来，对姑姑大声道，“玲珑，你养出好女儿！竟然让自己的男人纳妾！大巽哪有这么没用的公主！”
　　我淡然一笑，这话也就是自幼备受宠爱，巾帼不让须眉的兰陵长公主说得出来。她连司马邦彦只是默默思念的人——我的母妃——都容不下，看得亲侄女如此行事，自然气愤难当。
　　拓跋芜莲嗫嚅不语，只拉着姑姑的手哭个不停。她已无法为人母，也就失去了管束独孤承祖最后的理由，即使贵为公主又如何？
　　“伽罗，你就少说几句吧。”姑姑轻叹，搂着拓跋芜莲轻轻哄道，“一会儿秋猎首射仪式过后，咱们娘俩不去凑秋猎的热闹，进营帐说些体己话，把承祖也叫来，哀家好好训训他！叫他还敢欺负哀家的小芜莲！”
　　拓跋芜莲抽噎着在姑姑怀里止住了哭泣，撅着嘴，似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哼！”兰陵长公主重重哼了一声，侧眼望见我，脸色忽地变得煞白，只狠狠瞪着我，不再言语。
　　我对她笑了笑，转身望向百官迎候的方向，再过些时日就是母妃祭日，不知司马邦彦最近过得可好？
　　鼓角阵阵，惊得林中鸟兽四处飞散，慌不择路。
　　我随着宇文皇后在宫妃之列站好，宁妃身体不适，仍是没能出席。乌头在我身侧静立，由始至终并未看我一眼。
　　拓跋昱将宝雕弓并金钺箭呈上给身为宗正的拓跋的卢，拓跋的卢却摆了摆手道：“这呈递之礼本应是阳气深重之人为之，本王老了，杲儿还是你来吧！至尊，他身为你的兄长，想必也是合礼的。”
　　拓跋昊点头，摩挲了手中扳指一下，笑对拓跋杲道：“既然皇叔如此说，二哥你来行这礼吧。”
　　拓跋杲微惊，旋即望向拓跋的卢的虎目中满是感动。
　　我垂目，了然，荻人首射之礼，历来要族中德高望重者行之。拓跋杲身为皇子，战功赫赫，却因为生母出身卑微，早年又出继给拓跋的卢，即使获封亲王，身份也一直受到嘲讽。拓跋的卢如此“让贤”，是在众人面前给他皇室子孙身份的一个肯定。拓跋杲又怎能不感激？
　　“臣请至尊首射！”羯鼓声中，拓跋杲挺身出列，手持金钺箭，跪向拓跋昊。
　　“爱卿平身！”拓跋昊接过弓箭，朗声言道。旋即张弓引箭射向天，鸣镝过后，一只鸿鹄不得哀嚎便陨落下来。
　　“左胸射入，右后而出，上杀！”拓跋杲接过部将呈上猎物向拓跋昊报道。
　　“是个好兆头！“拓跋昊笑着接过鸿鹄，朗声对甲胄在身的一众人等道：“儿郎们，猎场就在前方，厮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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