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乾隆七年晚春，禁足了几年的贵妃，病情也有了几分好转。入了春，高斌上奏，黄河经桃源至清河二百余里的河流，水流出湍急实属隐患，奏请治理修堤。皇上不但批准了高斌的提议，还对他大加褒奖，不久又将高斌调任直隶总督并兼管北河河道总督职务。与此同时，贵妃便也在养心殿的默许下也解了禁足。

　　众人有的心中明白，有的糊涂。贵妃头一回去长春宫给皇后请安，众人都等着看好戏。可谁知，贵妃竟对皇后恭敬严谨，说起话来仍病病弱弱的，眼中多了几分伤感、无奈，几乎看不出是和往日里目中无人的贵妃是同一个人。就连对昔日背叛她的嘉妃，贵妃也是谦和有礼，目光淡淡的，也看不出有任何仇恨，反倒是嘉妃自己，心虚不已，眼光躲躲闪闪的。

　　时隔几年、皇恩不再，但众人不得不赞叹，贵妃到底还是贵妃，有父亲高斌、兄弟户部主事高恒在朝颇得皇上器重，贵妃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也有这个旁人比不得的支撑。

　　这一年的暮春，细雨如绸，伴着暖暖的风，全然一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意境，弥漫着整个紫禁城。黄昏时分的的养心殿，西暖阁窗下映着两个对坐的身影，一片岁月静好的馨然。

　　灯花霹雳，弘历看着奏章忽然笑出了声，引得对面的人从书本中抬头以示询问。

　　”你看看这个，“弘历将奏本递给她。

　　雨晴迟疑了片刻，不确定地看着他，见他执意，也不推脱，便拿过来，展开朗声念道，“臣杭州织造孙文成叩首请皇上圣躬万安，奏报，臣辖域内有妇拾金不昧，实乃我朝民风古朴、国安民泰之象、盗窃乱贼不作，外户不闭之大同也。”

　　念着，又看下面的朱批，她越发忍俊不禁，“人家写了这么一大车的话，皇上怎么就批了一句’知道了‘？“

　　弘历挑眉道，”难道说，不知道？“说着，将折子又拿了回去，放到案上，起身坐到她身旁，将头沉沉地靠在她肩上，一手搂住她，一手抚着她的指节，长舒一口气，“国泰民安…他们成日里说国泰民安，朕又何尝知道真相如何？那些地方官员，不过频频上报雨水充足、粮食丰收，可旱灾饥荒还不是年年都有？天灾人祸，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多一些…”

　　雨晴伸手回应他手上的力道，不言语。

　　弘历顺势倒在榻上，头枕在她膝上。他自然知道她的顾虑。”这不过是你我之间的闲话，不是说了么？再无间隙。”

　　雨晴这才缓缓开口，”若皇上以为地方官员报雨水、丰收不实，那何不派京中皇上可信之人前去作钦差查报？“

　　“是这个法子，若有不实，杀一儆百也是给众人个警醒，”弘历点头，脸上却还是不安，“到底还是宽仁之策所致，几年下来他们仗着朕没有先帝严酷，背地里还不知做了多少残害民生的好事呢。”

　　“这也不是皇上的错啊，”雨晴安慰道，”皇上的初衷，是造福万民，若让小人钻了漏空，实在是他们违背了为官做宰之人的职守。“

　　”罢了，“弘历疲惫地闭眼，一翻身在她怀里轻蹭，温情不已，“朕倒是想着，如今朕初政，诸多事物还处理起来不得心应手，放不开，出不得远门。待过个三年五载，若能出巡，亲自体察民情，才不负朕做这个皇帝。到时候，也可携你出去走走，看看我们的大清江山。”

　　雨晴淡笑着点头，“好。”

　　“对了，还有一事。达尔罕亲王罗卜藏衮布的小儿子，你可记得？”

　　”记得…“雨晴疑惑道，”就是那个去年秋狝时骑射最出众的？“

　　”正是。朕想着，那孩子相貌武功样样好，又是固伦端敏公主的孙女，日后必有出息，若让他进宫跟阿哥们一处读书，可好？“

　　雨晴细想了便略明白了弘历的言下之意。”皇上这是私心。“

　　”我的心事，自然瞒不住你，才要问你的意思，“弘历笑着坐起身，“女大不中留，玉儿如今离出嫁也不过是几年的工夫。大清的公主下嫁科尔沁是祖制，朕也真心看色布腾巴勒珠尔那孩子好，若此时就能入宫，我们知根知底，日后你我都岂不省心。”

　　听他这样说，雨晴不禁感慨他的用心良苦，“你这样深思熟虑，但愿如此吧…”

　　女大不中留…想着从前短命的明玉、被迫远嫁的可欣，不由揪心。爱新觉罗家的公主怀柔蒙古到底是命…再深思熟虑也不过如此。

　　弘历哪有不理解她心思的，握住她的手调笑道，“你若舍不得她，那朕再努努力…“

　　雨晴脸一红，但想到自小产后，身体不如前，又不禁伤感，”皇上——“

　　说着，吴书来探头进来说，敬事房的公公来了。

　　“没眼力见儿的，”弘历开口就责，“今日不必翻牌子了。”

　　雨晴却已然轻笑着起身，垂首道，“皇上…我原想说，你也该去瞧瞧贵妃了。”

　　”晴儿，我…“弘历一听贵妃，心情是复杂的。自己仍对她曾经的种种错事耿耿于怀，一对她有了几分怜悯之情便觉得对不起雨晴。

　　”我明白，“雨晴淡笑道，”不为别的，我只听闻，近日黄河决堤，是用人之际…不是么？再说，这几年，她也着实可怜。“

　　弘历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脸颊，”明日，朕明日再去。今晚，你留下，好么？”为了他，这样一个磨平了棱角的她，能真心去可怜一个曾经算计他们的孩子的人，让他越发爱进心坎。

　　——

　　皇上让不少皇族亲贵家的子侄入宫作皇子伴读，御书房中一时热闹非凡。皇子中只有十四岁的皇长子永璜、七岁的皇三子永璋，其余有和亲王之子永璧、永瑸，皇上的幼弟弘曕，再下面便也有色布腾巴勒珠尔等几个蒙古王爷家的世子，还有八旗中显赫臣子之家的子侄。

　　此外，御书房还添了一人——三公主。玉瑶见平日与自己玩耍的大哥、三哥都上了书房，当下便急了，理直气壮地抱着自己的诗作字帖去养心殿找皇上理论去了，口口声声说也要去书房读书。皇上无奈，玉瑶从小就是独女，掌上明珠一般，又在诗文上确实不输阿哥们，皇上有时尚且恨她不是男儿，索性允了，只不叫她随阿哥们一处学骑射。皇后劝了两句无用，也只得由着父女二人胡闹去了。

　　且说皇子上书房，有汉文师傅，又有满蒙文的内谙达，每日下了学又有外谙达教授骑射，实则是件苦差事。书房里也有满蒙汉三旗之人，因此众人技艺不等，汉军旗下臣子的子侄则只得埋头苦学满蒙文，从小在科尔沁长大的世子则一到了汉文师傅叫联句作诗时支支吾吾的。

　　男女授受不亲，又兼众人皆知玉瑶是皇上最宠爱的嫡女，从学生到师傅，都让着她，不敢与她一争高下。玉瑶却浑然不觉，不忍不让。众人见她才学相当，由衷赞叹，渐渐的也就都拿出了真本事与她较量。

　　蔡新是乾隆元年的进士，也只过而立之年，朝气勃勃，做了几年的翰林院编修就被牵去上书房作汉文师傅。上书房已是一群娇生惯养的祖宗爷，乍又添了个金枝玉叶的长公主，蔡新原是小心翼翼，但日子久了，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小公主的才华。尤其在诗词上，女儿家就是别出心裁。

　　初冬的一日，蔡新见学里众人恹恹的，又见窗外的梅花隔夜才开了，便出了以梅花为题，不限韵律，众人也觉得有趣，都提笔思索着。

　　平日里在上书房，众人不过是《中庸》、《大学》等书一遍遍地背，因此大都不在诗词上花工夫，不过能做到句子公正、韵脚整洁，念出来却毫无新意。

　　待众人交了卷，蔡新才在堂前将众人的诗均念了一遍，令众人点评。

　　永璜虽为皇长子，但深知自己在诗词上造诣浅薄，又才看了富察明义的诗作，心中已暗自叫好，便郎朗念道：

　　“梅香浸过残枝新，彻骨寒风吹抱琴。
　　楚楚轻罗因雪泣，盈盈小扇为君陈。
　　烹茶应借三春珠，寻梦当凭午夜魂。
　　阆苑斜晖知水意，悄沉峦聚待昏临。”

　　念罢，永璜便向明义拱手道，”佩服，佩服。这‘借’字与‘凭’字最好，若再找两个字换了，便没了这样的意境。“

　　“岂敢，岂敢，”明义见皇长子对自己这般有礼，忙起身还礼不迭。

　　一旁的永璧正站在玉瑶桌旁看她的诗卷，听了明义的诗，若有所思道，“你方才念的诗，与三姐姐的相得益彰…”说着，便念起了玉瑶的诗：

　　“白罗笼翠席，红袖映晨曦。
　　婷婷玉园舞，默默雪中啼。
　　盈香因何泣？花开为底迟？
　　梦醒西楼月，傲世不相思。”

　　永璜看了也顺势道，“正是呢，三妹这里有‘默默雪中啼，盈香因何泣？’他便有‘楚楚轻罗因雪泣，盈盈小扇为君陈‘。我看，是心有灵犀吧？”

　　“什么心有灵犀？”玉瑶一听就急了，不想一向稳重的大哥会这样在众人面前打趣自己。

　　明义却浑然不在意，仍是温文尔雅笑道，”还是三公主词藻、立意新颖巧妙，臣甘拜下风。“

　　众人笑闹着也就过去了，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人脸红了。

　　——

　　岁月静好，总是飞逝的。

　　自打雨晴小产后，弘历便对她的身体状况极为忧心。入了冬，二人解开心结和好已近一年了，却也一直没有动静。即便她嘴上不说，弘历也可以感觉到，她有多想再为人母。看着她每来月事就失落不已的样子，弘历只觉得心都揪起来了。他自然也急，但终究不欲说了什么话平白给她施加压力，便只私底下叫了钟太医去给她请脉，并且来养心殿回话。

　　钟太医是个明白人，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也不敢隐瞒真相，只得皇上问什么，答什么。

　　”皇后的身子，有无大碍？“

　　”医药中八刚乃寒、热、虚、实、表、里、阴、阳。集虚寒在一体之人，谓之体寒，受寒邪后易入里，常伤脾肾之阳气——“

　　还没说完，就被皇上呵斥住了，不耐烦道，”谁同你背医书了？你且说要紧的。”

　　天原是冷的，钟太医额上却直冒汗。“娘娘本就体寒，原先已有了体寒、下红之症，凤体元气变更，恐怕——”

　　弘历深深地叹气，”不易有孕，是吧？“

　　钟太医面露难色，但知道若此时隐瞒，日后出了差错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回皇上，不是不易有孕，是不宜有孕。”

　　“你说什么？”弘历整个人都僵住了。

　　”娘娘去岁小月了之后，凤体因受了…极大的创伤，又添了气血两虚之症，若要养育胎儿，十有七八会…一尸两命。“

　　弘历闻言一震，只觉得眼前发黑，拳头紧握，重重地砸在龙案上，砚台内的墨汁溅在了地上。

　　钟太医见状忙跪倒在地，叩头，“臣死罪，求皇上开恩。”

　　却不想，皇上颓靡无力地往龙椅上一靠，开口时悲凉沮丧，“你跪安吧。”

　　钟太医尊言走到了门口，才又被皇上叫住，忙躬身听命。

　　弘历的声音越发悲凉无助，“这话，且莫要让长春宫得了风声。”

　　这便是他给自己的惩罚——无尽的愧疚、伤痛，只能由他自己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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