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沉烟

　　知韵楼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茶楼。都知道这家茶楼的茶好，能有幸品尝的人却不多，毕竟十两银子一杯茶不是人人都喝得起的。这家茶楼刚开张的时候，老板谢知韵是所有同行的笑柄，都说这人想赚钱想疯了，十两银子买一缸茶也绰绰有余了。大家都等着看这家茶楼倒闭，但这家茶楼非但没有倒闭，反而越来越兴旺，来往的客人不是高官贵胄，就是雅士名流，俨然成了尊贵身份的象征。于是，大家都明白了，这个价钱卖的不是茶，而是品味。这个世上多的是有钱有闲，就爱玩儿“品味”的人。

　　谢知韵此时坐在自己的茶楼一角，品着自家十两银子一杯的茶，眯着眼打量靠窗坐着的一个少年。从这个少年进门起，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他自诩阅美人无数，但跟这少年比起来，他以前见过的那些美人都被比成泥土了。
　　这茶楼里很多双眼睛都落在这少年身上，这少年却完全不自知，双手捧着茶杯，侧头看窗外长河落日，脸上微微一点笑意，看上去舒适而惬意。谢知韵不知不觉也跟着露出一个浅笑。少年等了一会儿，揭开杯盖，闻了闻，像是很满意这茶香，脸上笑意更浓。谢知韵想，这倒是个懂茶的人，茶水虽是煮好的，倒进杯子里，却也要镇一会儿，香味才能醇厚持久。正想着，却见他端起茶杯，一口将一整杯茶灌了下去，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谢知韵失声笑出来，若是别人这么糟蹋他的茶，他定将他打出去，可这少年是例外。他的美丽和他这般恬然的快乐，让人觉得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理所当然，无需苛责。少年仍是双手捧着茶杯，上身懒洋洋地趴下来，下巴搁在茶杯盖上，又扭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谢知韵看着他满脸洋溢的幸福笑意，心道，这一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从小万千宠爱，从未经历人间疾苦，才会有这样纯然简单的幸福。
　　谢知韵提起茶壶走过去：“这位公子要添点茶水么？”
　　少年抬起身，递过茶杯，朝他微微一笑道：“多谢。”
　　谢知韵边倒茶边问：“这茶可还合公子心意？”
　　少年道：“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茶。”
　　谢知韵笑了，很多人赞过他的茶，文辞华丽，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风雅，却都不如这少年这么直白的赞美让他受用。
　　谢知韵的笑僵在他脸上。他看到了这少年的左手，皮肤白皙细腻，指骨修长，手指却都短了一截，断在指甲根部，断口处凹凸不平，不像是砍断的，倒像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磨掉的。谢知韵只想了想这个过程，浑身便不寒而栗。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猜测完全错了，一个未经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是不会有这样一只手的。
　　少年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的手，也不掩饰，只微微笑道：“谢老板，茶溢出来了。”
　　谢知韵猛然回神，道了一声抱歉。一名茶博士赶过来将溢出的茶水擦干净了。
　　谢老板？谢知韵刚回神，心里又是一跳：“这位公子认识在下？”他很确定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若是以前见过，他绝对不可能没印象。
　　那少年道：“谢老板一身风雅气度，任谁也不会错认成这里的茶博士的。”
　　谢知韵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气度在，先前只以为他是个天真未经世事的，现在想来，自己才是未经世事的那个呢。这么一想，先前那点旖旎心思就抛开了，这人不是自己动得了的。
　　谢知韵起了结交之心，在他对面坐下来，抱拳道：“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萧玉。”
　　谢知韵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旁边却有人过来对他施礼：“这位便是永王殿下么？”
　　萧玉一时还不太适应这个称呼，站起身回礼：“正是。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人道：“在下苏云楼。”
　　谢知韵这才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皇上前阵子封这个永王，那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天坛之上，皇上携永王之手，同拜天地，等于是昭告天下，这永王是皇上的同性爱人。这一举惊世骇俗，很长时间没人敢议论什么。最近坊间才渐渐流传出皇上和永王的故事，大家谈起来也多是感叹溢美之词。一段生死相许的爱情，即便不那么合乎伦常，也总能触动人的心弦。
　　楼里早就有人在注意这边的动静，这时都过来一一见礼，通了姓名，有几个是朝中大臣的子嗣，苏云楼便是礼部尚书的公子。中书令陌尚辉的次子陌原也在其中。这些人都是这茶楼里的常客，谢知韵的旧相识。谢知韵自命风雅，结交的人自然都有些不凡的见识。萧玉从未跟这样一群人打过交道，只觉得新鲜有趣。这些人对萧玉也是存了倾慕之心的，大家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不出一刻，已然如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谢知韵说起他最近新得的一本琴谱，说是无论如何也弹不出来。大家让他拿了琴谱和琴出来，几个善琴的都试了一回，都道这指法繁复怪异，根本不通。
　　苏云楼问道：“你从哪里得的这琴谱？”
　　谢知韵道：“这是憔山老人的新作。”
　　苏云楼恍然：“难怪，这个怪老头写的曲子能弹才怪。”
　　谢知韵道：“我却听他弹过一回，曲中意境离奇诡谲，颇得我心，我才找他要了谱子回来。”
　　萧玉拿过谱子来看，问道：“这曲可有名字？”
　　谢知韵道：“有，叫《乱弹》。”
　　苏云楼笑道：“这可不是乱弹么。”
　　陌原看萧玉认真地看谱，道：“萧玉，听说你琴艺极好，要不你试试？”这些人本就是不拘一格的，混熟了也就都直呼起姓名来。其他几个人也一起附和。
　　萧玉也不推辞，坐到琴边。他本是很喜欢弹琴的，自从手伤了之后再也没弹过。他伸手试了试音，陌原这才发现他左手有问题，想收回提议已经晚了。
　　萧玉终究也没弹下来，手指短了一截，弹到中途一指按空，这调就破了。
　　萧玉也不见如何尴尬，只颇觉遗憾：“曲确实是好曲，可惜我也弹不了。”
　　陌原道：“你已经比我们好多了，要是你的手没有伤，肯定能弹下来。”
　　大家看他对自己的伤好像很淡然，所以也不避忌。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茶博士又领了一位客人进来。萧玉看到那人，眼睛一亮，笑容又温柔几分，起身迎上去：“子涵，你怎么来了？”
　　李昂道：“我这会儿没事，来看看你干什么。”
　　众人一见他，唬得全都站起来，又齐齐跪下去：“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这帮人再放肆也不敢在皇上面前放肆。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李昂心知自己扫了兴，不免无趣，淡淡道：“大家平身，不必拘礼。”
　　李昂以前做王爷的时候也是这里的常客，这些人以前也和他呼朋唤友，如今有了君臣之别，一下子就疏远了。自古帝王都是孤家寡人，李昂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能有身边这人相伴相随。
　　李昂拉着萧玉的手在一边坐下：“这里的茶可还喜欢？”
　　萧玉道：“喜欢，知韵的茶可算是天下一绝了，宫里进贡的也不如这里的好。”
　　李昂听他直呼谢知韵的名字，心知他和这里的人必然相处甚欢。他推荐萧玉来这里，就是想让他结交一些朋友，来往这里的人李昂大多知道，都是旷达之人，不会介意萧玉的过去和身份。他不想让萧玉困于宫墙之内，不想让他因为自己的身份受到任何束缚，他应该像其他人一样自由自在地过正常的生活。
　　李昂随手拿起那本琴谱看了一眼，笑道：“这必定又是憔山老儿的手笔，只他的曲子最乖僻。”
　　萧玉道：“虽是乖僻，却也别具一格，我倒喜欢，可惜弹不了。”
　　李昂握住萧玉的左手，那断口之处他现在每每看到仍然心疼不已。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来，里面竟是五根半截长的手指。众人心里先是一惊，细看才发现那些手指是假的。
　　李昂将义指一个一个套到萧玉的手指上。萧玉惊喜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义指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看上去像是真的一样，接口的地方做得极精细，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手指是接上去的。
　　“你前几日量我的手指原来是为了这个。”
　　李昂对他一笑，指指琴：“试试看。”
　　萧玉坐到琴前，抬起左手试了几下，紧接着，一串琴音从他指下流泻出来。这只曲颇有些不合常理之处，指法繁复异常，萧玉弹来却并不如何吃力。整个楼里只有这琴音，风云诡谲，荡人心魄。一曲既终，周围一片叫好之声。
　　谢知韵道：“萧玉，你真是绝了！看那憔山老儿还敢夸口，说除了他自己无人能弹此曲。你一定要教会我。”他激动之下，也顾不得皇上还在场，全然没了拘谨。
　　萧玉笑道：“好。不过你要拿你最好的茶来谢我。”
　　谢知韵道：“没问题，以后只要你来，我这里的茶免费任你喝。”说完便想起之前萧玉一口灌下一杯茶，这个代价好像不小呢。
　　众人又谈笑一番，只是碍于李昂在场，总也不能十分放肆。
　　李昂看天色渐晚，对萧玉道：“现在回去，还是再呆一会儿？”
　　萧玉笑道：“咱们还是回去吧，你在这里他们都不自在。”
　　众人都有点讪讪地陪笑，心道，除了你之外，怕是没人在皇上面前还能自在得起来。
　　李昂和萧玉一起站起身朝门口走，萧玉对门口的一个小童道：“劳烦这位小哥把我的马牵过来。”
　　李昂道：“晚上风大，咱们坐马车回去。”
　　萧玉道：“也好。”
　　李昂吩咐人去牵萧玉的马，又从一名随从手里拿过一件披风，给他披上，细心的戴好风帽，系好带子，温存爱护之意在他的动作里悄然流露。
　　两人携手离去，一路轻声笑语，熏醉了满天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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