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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戏
金銮殿内庄严肃穆,百官分列两旁,鸦雀无声,只有御座旁侍立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方嘉钰身为翰林院编修,品级不高,站在靠后的位置,几乎被前面层层叠叠的官员身影挡住。
他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紧紧追随着前方那道挺直的青色身影——江砚白。
今日早朝,注定不会平静。
三司会审永嘉侯府的进程,以及西北军职补缺的议题,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
方嘉钰知道,江砚白今日定然有所动作,他既期待又紧张,手心都攥出了细汗。
起初的议程还算平稳,无非是些地方灾情、赋税钱粮的例行奏报。方嘉钰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始终黏在江砚白身上,见他一直垂眸静立,如同老僧入定,心里不禁有些着急。
就在他以为江砚白今日不打算发言时,话题转到了漕运。
一位户部官员出列,奏请核查去岁江南漕粮北运的损耗明细,认为其中或有虚报贪墨之嫌。这本是寻常公务,殿内气氛并未有太大变化。
然而,一直沉默的江砚白,却在此刻缓步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清朗而沉稳:“陛下,臣有本奏。”
刹那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这位新晋的监察御史、风头正劲的状元郎,在永嘉侯府案悬而未决的敏感时刻,突然就漕运之事发声,意欲何为?
方嘉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江砚白不疾不徐,先是赞同了户部核查之请,随即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漕运总督衙门近年来的几项新政,言辞犀利,引经据典,指出其中多处章程不合旧制,易生弊端,且耗费巨大,有劳民伤财之嫌。
他话音未落,一位头发花白、身着绯袍的老臣便勃然变色,猛地跨出一步,正是漕运总督一派的核心人物,内阁次辅王阁老。
“黄口小儿,信口雌黄!”王阁老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指着江砚白。
“漕运新政,乃陛下钦定,利国利民,岂容你妄加非议!你才入朝几天,懂得什么实务?不过是读了几本死书,便敢在此大放厥词!”
这指责可谓相当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纸上谈兵,不懂装懂。
方嘉钰在后面听得心头火起,恨不得冲上去跟那老匹夫理论。
江砚白为了漕运条陈,查阅了多少卷宗,走访了多少相关吏员,他是亲眼见过的!这老东西凭什么这么说!
然而,面对王阁老的雷霆之怒,江砚白却神色不变,甚至连语调都没有丝毫起伏,依旧平稳清晰地逐条反驳。
他逻辑严密,数据详实,将王阁老驳斥的所谓“利国利民”之处,一一剖析,指出其潜在隐患和执行中的偏差。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金殿之上激烈辩论起来。
江砚白言辞如刀,步步紧逼;王阁老面红耳赤,据理力争。唾沫星子几乎要飞到对方脸上,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撸起袖子打起来。
满朝文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交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有人皱眉,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露担忧,更有人幸灾乐祸。原本还有些人想就西北军职或永嘉侯案发言,此刻也都暂时按捺下来,关注着这场漕运之争。
方嘉钰看得心惊肉跳,他从未见过江砚白如此……“凶悍”的一面。平日里那人总是沉静的,冷淡的,仿佛什么都激不起他太多情绪。
可此刻,他站在金殿中央,与位高权重的阁老据理力争,寸步不让,那挺拔的身姿和锐利的眼神,竟有种逼人的锋芒。
他……他不会真的跟王阁老打起来吧?方嘉钰脑子里冒出这个荒谬的念头,随即又赶紧甩开。不会的,江砚白那么冷静的一个人……
可看着殿中那几乎要喷出火花的对峙,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这场争论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皇帝面露倦色,抬手制止,令相关部司另行详议,才暂时告一段落。
散朝的钟声敲响,百官鱼贯而出。
方嘉钰几乎是小跑着挤出人群,在殿外汉白玉台阶下追上了正要往都察院方向走的江砚白。
“江砚白!”他气喘吁吁地喊住他,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又急又气,“你刚才……你刚才差点跟王阁老打起来!”
江砚白停下脚步,侧头看他。许是方才辩论耗费了心神,他额角有细微的汗意,几缕墨发沾湿贴在鬓边,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
他理了理方才因激动而微微有些褶皱的袖口,语气平淡无波:
“演戏而已。”
方嘉钰一噎,瞪大眼睛:“演戏?”他回想起刚才那激烈得几乎要动手的场面,那能是演出来的?
“嗯。”江砚白应了一声,目光掠过方嘉钰因奔跑和焦急而泛红的脸颊,继续向前走去,声音随风淡淡传来,“不如此,如何吸引火力?”
方嘉钰愣在原地,咀嚼着这句话。
吸引火力?
他猛地反应过来!是了!江砚白今日突然在朝堂上揪住漕运之事,与王阁老激烈争执,根本不是为了漕运本身!他是故意的!他是在声东击西!
永嘉侯府的案子,西北军职的补缺,才是他们真正要关注的核心!江砚白故意在朝堂上挑起一个看似相关、实则并非他们主攻方向的争端,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尤其是那些幕后黑手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漕运之争上!
这样一来,沈玠在暗中的调查,以及他方嘉钰在勋贵圈子里的旁敲侧击,压力就会小很多,行动也会更方便、更隐蔽!
想通了这一点,方嘉钰只觉得豁然开朗,看向江砚白背影的眼神充满了惊叹和……一丝后怕。这人心思也太深了!在那么紧张的对峙中,竟然还能冷静地布局,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他快走几步追上江砚白,小声吐槽,带着点心有余悸:“演得跟真的一样……我还以为你真要动手。”
江砚白脚步未停,目光直视前方,闻言,只是极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意味:
“必要时,也不是不可。”
方嘉钰:“!!!”
他震惊地看着江砚白那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脑子里瞬间想象出清冷如玉的江状元挽起袖子跟人干架的场景……这、这画面太美他不敢看!
但不知为何,想到江砚白为了保住李泓、为了扳倒幕后黑手,甚至不惜做到那一步,他心头竟莫名地热了一下,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涩。
他看着江砚白挺直的脊背和沉稳的步伐,忽然觉得,这个人看似冷情,内里却藏着一团不为人知的、炽热而执拗的火。为了他在意的人和事,他可以比任何人都不择手段,都比任何人……都更狠。
“走吧。”江砚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方嘉钰“哦”了一声,乖乖跟在他身侧,不再多问。他知道,风暴眼中的博弈已经开始,而他所能做的,就是信任,以及,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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