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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途
杭州之行,像一场短暂而绚烂的梦。梦里有震耳欲聋的掌声,有舞台上燃烧自我的酣畅,有生日烛光下猝不及防的惊喜与眼泪。但梦,终究会醒。
第二天下午,杭州东站人流如织。秋日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疏淡,落在身上带着清晰的凉意。
奇鸢叼着烟,靠在他那辆黑车旁,看着并排站着的司淮霖和悸满羽,挑了挑眉:“真不用我送?一脚油的事儿,晚上就能到栎海港。”
司淮霖背着她那把标志性的黑红吉他,手里还拎着悸满羽那个小行李箱,摇了摇头:“不用了,奇老板。我们坐火车回去。”
她顿了顿,视线瞟了一眼旁边安静站着的岑寂,补充道:“你……多陪陪岑寂吧,来都来了。”
奇鸢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身边的岑寂,岑寂微微垂着眼,没说话,但耳根有点不易察觉的红。奇鸢嗤笑一声,也没再坚持,只是拍了拍司淮霖的肩膀:“行吧。路上小心。回去好好准备高考,别飘。”
“知道。”司淮霖点头。
悸满羽也轻声对奇鸢和岑寂道别:“谢谢奇老板,岑寂哥,我们先走了。”
岑寂抬起头,对上悸满羽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告别了奇鸢和岑寂,司淮霖和悸满羽拖着简单的行李,汇入车站熙攘的人流。巨大的穹顶下,广播里冰冷的女声一遍遍播报着车次信息,伴随着人群的喧嚣和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噪音,构成一幅充满离别与奔赴的浮世绘。
“旅客们请注意,由杭州东开往栎海港方向的GXXXX次列车即将开始检票……”
冰冷的提示音像是一道指令,敲在两人的心上。秋风从敞开的入口处灌进来,吹动了悸满羽细软的发丝,也吹皱了司淮霖心底那池本就涟漪不断的春水。
又是一年秋。司淮霖看着悸满羽被风吹得微微眯起的眼睛,心里莫名地冒出这句话。时间过得真快,快到她们相识相知的每一个瞬间都还清晰如昨,快到离别的阴影已悄然迫近。
她们随着人流通过检票口,找到对应的车厢和座位。是并排的靠窗双人座。司淮霖把行李放好,让悸满羽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则坐在靠过道的一侧。
列车缓缓启动,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观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飞速倒退的田野、村庄和远山。秋日的景色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疏朗与寂寥,如同她们此刻的心境。
车厢里还算安静,只有列车行驶时平稳的轰鸣和偶尔响起的低声交谈。阳光透过洁净的车窗,在她们之间的小桌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各自沉浸在汹涌心事里的、沉重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司淮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和耳机线。她将一只耳机递向悸满羽,声音有些干涩:“听歌吗?”
悸满羽转过一直望着窗外的脸,看向她,目光在她指尖那只白色的耳机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听。”
司淮霖将那只耳机小心地放入悸满羽的耳中,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凉的耳廓,两人都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司淮霖迅速收回手,将另一只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
一根细细的白色耳机线,像某种脆弱的纽带,连接着两个并排而坐的少女,分享着同一段旋律,仿佛命运短暂的交织。司淮霖随机播放着歌单,是一些节奏舒缓的独立音乐,偶尔穿插着几首她们都熟悉的、带着海边气息的民谣。
她们靠得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微弱热量,能闻到彼此身上熟悉的、干净的气息。耳机里流淌着共同的音符,窗外是同一片飞逝的秋景。
然而,物理距离的无限靠近,却反衬出心理距离那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在这共享的旋律之下,两颗年轻的心脏,正被截然相同却又背道而驰的念头,反复凌迟。
司淮霖的目光落在窗外模糊的风景上,眼神却没有焦点。
靠近你,只会让你的世界变得复杂,让你本该平静的人生卷入不必要的非议与风雨。她想起这个社会可能投来的异样目光,想起那些背后不堪的指指点点。悸满羽是那么干净、美好的一个人,她应该走在阳光明媚、被所有人祝福的路上。她是注定要考上顶尖医学院,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去治愈更多的人。她的未来,应该是一片坦途,光明顺遂。
而不是和一个同性恋者、一个前途未卜、只能在酒吧和音乐节之间辗转的吉他手绑在一起,去承受那些本不该属于她的、沉重的枷锁和污名。我会毁了她。我不能这么自私。
想到这里,司淮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腿上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生理上的疼痛来压制心底那片汹涌的、名为“放弃”的苦海。
而坐在她身旁,同样望着窗外,看似平静的悸满羽,内心又何尝不是一片惊涛骇浪?
耳机里的音乐仿佛成了她内心独白的背景音。
她终于要被世界看到了。悸满羽想起昨晚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掌控全场的司淮霖,想起林晟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她的吉他手,有天赋,有毅力,更有一种燃烧灵魂般的真诚。她值得更大的舞台,更广阔的天空。她的梦想是星辰大海,不应该被任何东西束缚。
她终有一天要闪闪发光,要走向更远的地方,而不是为了我这个病秧子,放弃去看世界的权利。悸满羽的手下意识地轻轻按了一下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藏着一颗脆弱而残缺的心脏。先天性心室缺损,像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将她拖入深渊。她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保证,何谈去参与别人的人生?
本来被她收留,像捡回一只流浪猫,这份恩情已经让我心怀愧疚,那份悄然变质的心事更是深藏不敢言。我本来就摸不透她的心,她对我好,或许只是出于怜悯和责任。我本来想进一步的,很想很想,在看到她为我哭的那一刻,在拥抱她的那一刻,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
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把你困在我这片贫瘠而危险的土地上。我的吉他手,你该有更好的未来,你该自由地飞,而不是被我这个注定不长命的病罐子拖累。但愿你百岁无忧,但愿你前程似锦。所以,我不能靠近,不能言说,不能成为你的枷锁。
一股巨大的、绝望的酸涩涌上悸满羽的鼻腔,让她眼眶发热。她拼命忍住,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窗外那些模糊的、不断后退的树影上,仿佛那样就能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
一根耳机线,连接着两个世界,也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们听着同一首歌,想着同一个人,却得出了同一个结论——远离她,才是对她最好的守护。
这种默契的、双向的、自我牺牲式的“为你好”,像两把钝刀,在同一时间,缓慢而深刻地切割着两颗紧密相连却又被迫分离的心脏。青春的酸涩,在此刻达到了极致。没有争吵,没有误会,只有清醒的、理智的,将自己最珍视的人,亲手推离的痛楚。
列车穿过一个短暂的隧道,车厢内瞬间陷入黑暗。在这无人可见的几秒钟里,司淮霖几乎是贪婪地、侧过头,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微弱反光,深深看了一眼悸满羽模糊的侧影。而悸满羽,也在黑暗降临的刹那,允许一滴温热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迅速消失在衣领的阴影里。
光明重现。
她们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黑暗与失态从未发生。
司淮霖默默地将歌单切换到了那首她们都无比熟悉的《富士山下》。哀婉的旋律在耳机里流淌,歌词句句都像是命运的谶语。
“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歌声像冰冷的雨,浇在两人早已湿透的心上。那个关于四月、关于富士山的约定,在此刻听来,像是一个遥远而悲伤的笑话。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这旋律将心底那份无望的爱恋,渲染得更加淋漓尽致。
列车继续向南飞驰,载着两个装满心事的灵魂,驶向那个她们共同称之为“家”的、却又注定无法让她们真正安放彼此的小城。
秋意,在车窗外,更在她们心里,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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