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何归

　　魏明来闹过这么一回之后，湛子晗整日都心下惴惴难以安定。明明是素日里做惯了的事情，但是文书拿在手里却偏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索性抛下文书去了百事坊。
　　在百事坊弟子讶然的眼神中问到韶黎是接了一个寻草药的任务，应该就快回来的消息，他在百事坊弟子更加惊讶的眼神里坐下不走了。
　　百事坊就是外门发放各种悬赏任务的地方，每日来去的人都很多。许是他这个内门的筑基大师兄在外门不算有名，大多数弟子都是来去匆匆，很少有人会对他注目。
　　“瞧瞧，萧奎和孙晔那俩夯货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整月累计赏额爬到第一去了。”
　　“什么眼神？没看见还有一个名字吗？”
　　“韶黎？这人怎么了，以前也没见过……”
　　“群英荟上守擂五次，结果后面退出的那个！”
　　“哦哦，是她啊。有她在那是不一样。”
　　“我记得清清楚楚，自打从这个韶黎跟萧奎和孙晔一起接悬赏，这赏额排名就噌噌朝上窜。”
　　“哎，你说，我要是去邀请这个韶师妹，是不是也能……
　　湛子晗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三四个人围在一块巨大的石板前。
　　石板上鎏银标题大字“百事坊月度悬赏累计排名榜”下，第一行赫然写着“萧奎、孙晔、韶黎，三千一百六十灵石。”
　　湛子晗心里一动，不由凝神细听。
　　后山村村长来求救说有狼妖时，百事坊没太当回事，所以只发了一个五十灵石的悬赏任务。却不想后山村真有狼妖出现，事后查明还与魔修有关，百事坊不能把魔修出现的消息宣扬出去，就借口说他们杀了獦狚还救出一个同门，另外给了一千五百灵石作为额外奖励。
　　也就是说，那之后他们三人又接了一千六百多灵石的任务。
　　湛子晗扫了眼任务栏上多是几十，偶尔一两件上百灵石的任务。
　　皱起眉。
　　韶黎这孩子这么缺灵石吗？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扰攘。湛子晗转头看去，蓦然瞪大了眼睛。
　　一个眉眼陌生的男修扶持着韶黎，正从外头一步一挪地朝里走。
　　而韶黎整条右腿的外侧都一片血红。她神情倒还好，还有心情跟身边人说话，只额头已经冒出冷汗。
　　湛子晗瞬间沉下脸。
　　韶黎对疼痛的忍耐能力到了近乎麻木的地步。无尽林时她手臂骨折都能面不改色地跟他说话，而现下这副模样显然已经超过了她的忍耐极限。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伤得怎么样？”
　　韶黎似乎因为疼痛而反应迟缓，她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面前站的是谁。她下意识就推开身边人的扶持，试图自己站立，“还，还好。就是看着严重，其实……”
　　每回受伤都要找借口，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能比她疗伤更重要。
　　湛子晗真的恼了。
　　他直接伸手打横抱起韶黎，只留给她对身边人说了句“我没事的，你们去交任务”，直接运起灵气然后飞身踏剑，抱着她一路飞剑回了自己的住所，然后把她放在卧榻上。
　　撕开衣裳，腿上尺余长的一条伤口虽然不深，却一直不停地在流血。
　　湛子晗凑近伤口闻了闻，血味里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草木气息。他抬头看向韶黎，“碰到什么了？”
　　一直垂着头的韶黎连忙回答：“莽树。”
　　“所以你就打算用自己的血把伤口的毒冲刷完了好省那一枚解毒丸的灵石？”
　　韶黎明显开始心虚，眼神漂移着不敢跟他对上，“我就是忘了准备了……”
　　湛子晗无奈地叹了口气。
　　凌剑峰私库是他在管着的，轻而易举就寻来解毒的丹药。先给韶黎喂了药，再包扎伤口，不一时便处理停当。
　　从无尽林开始起就属替她治伤的时候最乖巧，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半点不带折扣的。这回治伤倒还是一样。
　　湛子晗看着她那张即使妆饰全无，还梳着一个男式发髻却依旧秾丽娇俏的脸，再看看整条腿袒露在他面前依旧坦坦荡荡的神情，心里那股子怒气突然之间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人长高了，内里却还是无尽林里的那个孩子。
　　“住在我这里，等伤好了再说。”湛子晗素知韶黎主意大，瞧她抿了下唇没答话就知道她是不打算听了，“你在后山村杀的獦狚与魔修有关，没查出来他们的目的之前，你不要离开宗门。”
　　“魔修？”韶黎显然来了兴趣。
　　湛子晗取了薄被盖在她腿上，然后坐在她身边，“正魔不两立，百年前一场大战虽然把魔修给打残了，他们贼心不死，隔个几年就会来生事。现下内门的几位金丹师兄出动在外排查，等清扫完了你再出去。”
　　“怪不得百事坊那里把练气外出的悬赏任务全撤了，筑基都给了发了匿踪千里符才让接任务。”韶黎眼珠子一转，“那你呢，为什么去百事坊？”
　　湛子晗一时语塞。
　　韶黎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似乎在说她什么都知道似的。
　　“魏明来我这里说了些话。”湛子晗蓦地想起那句“两次死劫”，心口一紧，没有继续说下去。
　　韶黎浅浅一笑，仿佛毫不意外，“魏师兄是个好人。”
　　“所以你就给他做靴子？”
　　不知怎么的，湛子晗接了这么句话。
　　虽然在这句话出口时连他自己都在意外，虽然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在意那么一双靴子。
　　韶黎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得眼睛都弯起来，“魏师兄是为了你来的。”
　　“我？”湛子晗蹙眉，直觉就是不信。
　　他那副嘚瑟样，还满嘴的叫他离韶黎远点，还能是为了他好？
　　“薛道君在群英荟擂台开始前，曾经来见我一回。她教了我全套的凌峰剑法，还给了我一把剑。”
　　湛子晗愕然。
　　师尊从来没提过。
　　他瞟了眼韶黎身边的长剑，却毫无印象。他师尊薛明道君喜欢收集各种兵器，其中尤以长剑最多，他没印象也不出奇。
　　只是凌峰剑法……
　　他从无尽林回来以后就向师尊请罪，因为他在没有请示过师尊前就擅自将师尊的剑法教给了太微宗之外的人。
　　所以师尊这是在替他遮掩他曾经的过错。
　　湛子晗不由愧疚起来。
　　“薛道君还说，你像她聘请的管事，不像是她的徒弟。”韶黎略顿，直视着他的眼睛，“她让我揍你一顿。”
　　原来，师尊一直在看着他。
　　刹那间只觉一股复杂的情绪袭来，仿佛是高兴，是感动，又好像满是愧悔与无措。
　　“魏师兄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来跟你说。”韶黎那双清透的眼睛，仿佛能倒映出他的无措，就连她的嗓音也多了几分通透明澈，“湛子晗，你现在过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湛子晗再次语塞。
　　他不想把自己埋在文书里，他不想照顾别人家的孩子。
　　但他可以减轻师尊的负担，而且苏师伯与师尊交好，他不拒绝是因为不想师尊为难。
　　那，这是他想过的生活吗？
　　湛子晗看着那双似乎能看穿他心底所有动摇的眼睛，突然忍不住伸出手指朝她额头上一戳，“怎么可以叫名字，叫师兄。”
　　韶黎一时没防备，朝后倒进了软垫里。她抬手捂着自己的额头，眼神里莫名带出一点幽怨和敢怒不敢言。
　　湛子晗忍不住弯了一下唇角。
　　“你闭上眼睛养养神，不许到处乱走，伤口没彻底止血之前不许打坐。”湛子晗边说边起身，“我还有些事情……”
　　袖子被拉住。
　　湛子晗怔愣了一下才看向韶黎。
　　“躺着好无聊，我要看书。”韶黎倒是听话，依旧躺在卧榻里，仰着头看他，“《阵法详解》，或者其他跟阵法有关的书都可以。”
　　“好，我去找找。”湛子晗完全无法拒绝这样的语调，“听话，闭上眼睛。”
　　听到湛子晗答应，韶黎才放开他的袖子。
　　看着韶黎真的闭上眼睛，湛子晗才起身离开了房间。
　　踏出房门的时候，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
　　拉住他的袖子，是韶黎极少数表达亲近和依赖的动作。
　　湛子晗回头，看了看榻上闭着眼睛的韶黎。
　　而上回在他道歉之后，韶黎只是回了一个“嗯”。
　　她在百事坊那么积极地接悬赏任务，显然是有些想要的东西，但是她从来没有向他要求过。
　　她会去关心外门的鲜于淳，甚至膳堂大娘，却在今天之前一次都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过。
　　他……
　　是不是差点就失去这个孩子了？
　　湛子晗收回视线，朝外走去。
　　还好他发现了。
　　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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