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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浮动疑窦生温情渐渗裂痕隙
自西城春熙坊一游后,暖阁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持续的变化。那日俞木帆眉眼间难得一见的鲜活光彩,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虽渐次平复,却终究留下了痕迹。朱由邺再来时,不再总是带着沉重的压抑与小心翼翼的试探,有时会像那日一样,讲些宫外的趣闻,或是寻来一些精巧但不奢靡的玩意——一盆姿态奇特的菖蒲,一套前朝孤本的拓片,甚至是一包市井有名的蜜饯。
俞木帆虽依旧话少,神情也多是淡然的,但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漠然,确实消减了许多。他会安静地听朱由邺说话,偶尔应和一两句;会仔细翻阅送来的书卷拓片;会对着那盆菖蒲出神片刻。他依旧苍白清瘦,毒伤未愈的孱弱如影随形,但眉宇间那股被长久囚禁与病痛折磨出的死寂之气,似乎被春熙坊那日的喧闹与画舫上的才情挥洒,冲淡了些许,透出些许属于“俞木帆”本身的清泠坚韧。
朱由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细微的变化。他心中那株因猜忌、伤害而濒临枯萎的藤蔓,仿佛被注入了甘霖,开始小心翼翼地重新舒展枝叶。他不再动辄提起“心意”、“原谅”这些沉重字眼,也不再急切地试图打破什么,只是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点点靠近,一点点弥补。他处理朝政时依旧雷厉风行,手段甚至比以往更显果决,但回到暖阁,面对俞木帆时,那股属于帝王的凌厉威压便会自然而然地收敛起来,换上一种近乎笨拙的温和。
这一日,朱由邺带来了一小坛酒。酒坛是普通的青瓷,泥封陈旧,看起来平平无奇。
“这是去岁埋在梅树下自己酿的‘梅子青’,”朱由邺拍开泥封,一股清冽中带着微酸梅香的酒气便弥漫开来,“算不得好酒,但胜在干净。你身子弱,太医说少量饮些果酒,或可活络气血。”他斟了一小杯,推到俞木帆面前,“尝尝?”
俞木帆看着杯中清亮的琥珀色液体,梅香沁人。他记得,在太学时,朱由邺便常有些出人意料的小喜好,酿酒便是其中之一,只是酿出的酒时好时坏,没少被他和朱由恩调侃。久远的、带着暖意的记忆碎片被这熟悉的酒香勾起,他指尖微动,端起了酒杯。
酒液入口,酸甜适中,带着梅子的清新和粮食的醇厚,后味有淡淡的回甘,确实不算顶级佳酿,却别有一番质朴风味。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胸腹间些许寒意。
“如何?”朱由邺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尚可。”俞木帆放下杯子,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朱由邺眼中掠过笑意,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饮着。“还记得在太学那会儿,我第一次试着酿酒,酿出来的酸得像醋,你不肯喝,最后还是被我逼着灌下去半壶…”
俞木帆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那笑意浅得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陛下那时,很是…执着。”
“是啊,执着。”朱由邺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对想做的事,想得到的东西,我总是很执着。”他的目光落回俞木帆脸上,声音低了下去,“有时候,或许太执着了。”
暖阁内安静下来,只有淡淡的酒香和窗外隐约的鸟鸣。旧日时光的碎片,如同阳光下的尘埃,在空气中缓缓浮动,带来一种恍惚的、不真切的暖意。那些没有皇权压迫、没有猜忌隔阂、只有少年意气与真挚情谊的日子,是他们心底共同珍藏、却再也回不去的桃花源。
俞木帆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执着…朱由邺的执着,给他带来了什么?是太学时的倾慕维护,是登基后的处处回护,也是地宫的囚禁、万寿节的强迫、以及这看似安全实则禁锢的暖阁。这份执着,太沉重,太具有侵略性,几乎将他吞噬。
然而,近日朱由邺的举动,又确实在试图收敛这份执着的锋芒,用一种更平和的、甚至带着悔意的方式靠近。人心非铁石,俞木帆并非全然无感。只是那裂痕太深,信任的基石早已崩塌,他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毫无保留地接纳。
“陛下近日…似乎清减了些。”俞木帆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注意到朱由邺眼下的青影比前些日子更重,下颌线也显得愈发清晰。
朱由邺怔了一下,随即心头一暖。这是在关心他吗?哪怕只是最表面的客套,也足以让他连日来的疲惫都减轻了几分。“朝中事多,北疆那边沈煜似乎又有异动,与某些边将往来密切…还有太后那边…”他揉了揉眉心,没有深说,转而道,“无妨,我还撑得住。倒是你,要按时服药,好好将养。”
他又为俞木帆斟了半杯酒,这次没再提旧事,只闲闲说起近日读到的一本前朝水利著述中的趣闻。俞木帆静静听着,偶尔插言一两句,皆是见解独到,切中要害。两人之间,竟难得有了一丝久违的、平和如水的交流氛围。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就在他们于暖阁中对酌闲谈之时,御药房内,新任的院正正对着今日准备送入养心殿暖阁的药材清单,眉头紧锁。清单上有一味“素馨花”,本是安神助眠的寻常药材,用量极少。但院正记得,前几日清点库房时,这批新进的“素馨花”香气似乎与往年略有不同,更浓郁些。他本未在意,今日核对,却忽然想起在一本极偏门的南疆药典中看过记载,某种与素馨花外形极似的“魅罗香”,香气更浓,单独使用无害,但若与俞木帆药方中另一味“赤箭苓”长期同用,会逐渐产生毒性,损人心脉,令人嗜睡衰弱,症状与体虚旧疾复发极为相似!
院正惊出一身冷汗。俞木帆的药方是他亲自拟定,其中确有“赤箭苓”!他立刻唤来负责分拣此药的药童询问。药童支支吾吾,说前几日曾有个面生的公公来传话,说是太后宫中需用此花制香,取走了一些,后来又补回,他并未细查…
太后宫中?院正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亲自重新检查所有药材,果然在那批“素馨花”中,发现了少量混杂的、香气特异的“魅罗香”!他不敢耽搁,立刻密封了问题药材,写下详细禀报,准备面呈皇帝。
而与此同时,燕王府在京城的秘密据点内,朱由恩正听着心腹的回报,面色凝重。
“王爷,我们安排在画舫附近的人确认,当日那个注意到俞公子和陛下的青衣文士,事后进了城南一家绸缎庄,那绸缎庄背后…疑似与沈煜有关联。而且,我们探查暖阁周围的兄弟回报,近日守卫又增加了,尤其是飞鸟难以接近的高空区域,似乎布设了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丝网…”
朱由恩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沈煜…他的手伸得比我想象的还长。画舫相遇,恐怕不是巧合。”他眼中寒光闪烁,“皇兄加强了守卫,看来是察觉了什么。‘青羽’上次未能成功取信,这次…恐怕更难。”
他沉思片刻,果断下□□变更。暂时放弃空中联络。集中力量,查清沈煜与宫中、尤其是与太后、李家的具体勾连,找到切实证据。另外…想办法,在不引起皇兄警觉的前提下,向暖阁内传递一个消息:小心‘香’。”
“‘香’?”心腹疑惑。
“对,‘香’。”朱由恩眸光幽深,“沈煜此人,最善用这些阴私手段。饮食药物皇兄必然严查,但熏香、佩香、乃至院中花木香气…防不胜防。木帆体弱,又中过毒,对这些东西更需警惕。”他必须提醒木帆,哪怕暂时无法营救,也要让他知道,危险来自何方。
暖阁内,酒已微凉。朱由邺见俞木帆面上露出倦色,便起身道:“你累了,好生歇着。朕明日再来看你。”
俞木帆微微颔首。
朱由邺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了门。
俞木帆独自坐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里,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划过。朱由邺今日的温和与旧事重提,确实在他心中掀起了波澜。那坛“梅子青”,那些关于太学的零星话语,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打开那扇早已锈蚀的心门。
可是…门后是什么?是更深的囚笼,还是早已物是人非的荒芜?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暮色四合,庭院沉寂。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噗”声,似乎有什么极小的东西,穿过窗纸的细微孔隙,落在了室内的地板上。
俞木帆心头一跳,凝目望去。借着最后的天光,他看到地板角落,躺着一枚比米粒略大、毫不起眼的深褐色种子,像是随风飘入的寻常草籽。
但他记得,这扇窗的糊纸是新换的,极为紧密,寻常草籽很难穿透。
他慢慢起身,走过去,弯腰拾起那枚种子。指尖微碾,种壳破裂,里面没有胚芽,只有一小卷几乎看不见的、以特殊药水写过字的薄绢。
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光,他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字迹,依旧是朱由恩的风格,只有两个字:
“慎香。”
香?俞木帆瞳孔微缩。是提醒他小心熏香?还是…另有所指?
他猛地想起,近日暖阁内似乎更换了一种安神助眠的香饼,气味清雅,太医说是利于他休养。哑仆每日都会在香炉中添加…
难道…
他将薄绢紧紧攥入手心,那上面似乎还带着传递者指尖的微凉。朱由恩的警告,与朱由邺今日带来的、那看似温情的“梅子青”和旧日回忆,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信任的裂痕或许可以因时间与温情而稍稍弥合,但深埋其下的致命危机,却从未远离。这看似缓和的关系下,是比以往更加错综复杂、步步惊心的暗战。而他能依靠的,或许只有自己日益清醒的头脑,和那份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冰冷的警惕。
夜色彻底笼罩了暖阁,也将那枚被碾碎的种子和细小的薄绢,掩埋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慎香”二字,如同冰锥,深深刺入俞木帆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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