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鬼，你不要过来啊！

　　那双浅色的眼睛经阳光一照，越发澄澈，泛起淡淡的金光，里面写着清晰可见的渴望，没有半丝畏惧与嫌恶。

　　孟栩眼光微转，下一刻手臂扭动，没费什么力气就挣开了他的手：“才说的话，你转头就能忘。”

　　“是是，我一激动就忘了……”于小六拉开距离，攥着手心，将手背在身后，丝丝凉意犹存，握了块冰一样。

　　可他没有放弃，继续追问说：“那可以帮我吗？我真的，很需要这些粟米。不仅是养活我自己，我还想卖些钱，万一可以去学堂了，我也能给自己交上束脩。”

　　八月底的天吹起夹凉的风，拂绿了田地中的粟苗，有的长得很快，颗颗饱满的穗子金灿灿的，压弯了青绿的枝杆。

　　浓厚的生气拔地而起，挥斥广阔天地间，便如眼前的少年一般，勃勃生机。

　　沙沙风声取代无人说话的静悄，少年一脸期盼，专注非常。

　　孟栩在他这样的注目下，淡淡开口：“你种子栽得位置不对，水浇了太多，导致根基不稳，无法深扎入地。”

　　于小六反应了下，才意识到孟栩是在说他这片地的问题，惊喜地瞪大了双眼，循着他的话连连点头，蹲在地上观察其自己栽下的粟苗。

　　如此一来，当真发现了孟栩所说的问题，终于是弄懂了为何种不活。

　　“谢谢你哦，你好厉害，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问题了。以前你是也种过地吗？”自然而然的，问话就出来了，宛若旧友闲聊，关系无意识间拉近了许多。

　　闻言，孟栩沉敛眉头，似乎陷入回忆，不好的情绪一闪即逝，他答说：“不记得了，是这里……”迎着于小六回眸瞧来的视线，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告诉我的。”

　　听说人死后，会喝下孟婆汤，忘记生前的一切。难道孟栩也是吗？

　　于小六的眸光不知不觉移下来，在他空荡荡的胸口处定住。

　　那他会忘记当时的疼吗？

　　这时孟栩又说：“解决了这个，这些粟苗大概就能活了。不过你的种子是从哪儿来的？”

　　照他家中那个境况，该是弄不到这些种子的。

　　提起这个，于小六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手指戳着地上的黄土，慢吞吞道：“这些种子需要用钱买，我没钱，而且他们也不卖给我。田里时有飞鸟偷啄这些还没张熟的粟米，所以我就……从鸟粪里扒拉出来没消化的种子……”

　　他越说越难为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做法多少不干净，寻常人听了怕是要生起嫌恶，就如他们总觉得他身上有污秽之物，每每看着他就像在看什么肮脏的怪物一般。

　　“很聪明的法子。”

　　骤然被夸奖，于小六尚未醒过神，只身体僵住，接着很慢很慢地转过头。

　　风拂过，浅色的额发扫高，俊秀的眉眼显了出来，双颊慢慢泛开红晕，如滴下的墨汁倏然晕开。

　　“唰啦”一声，树冠招摇起来，大片大片的叶子垂摆在一起，碰撞出悦耳的浪涛声。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他越说脸颊越红，迅速蔓延至两只耳朵，不知不觉间已熏红了眼眶，“谢谢你，真的，我很高兴……”话音里带上哽咽。

　　眼眶泛热的瞬间，他察觉到，迅速别开头低下。可还是有些迟了，一滴泪掉出眼眶，坠入黄土中。

　　又哭了。

　　只不过这次孟栩没有离开，他静静地陪着，不发一语，只是陪着。

　　—

　　知道症结在哪儿，于小六立马撸起袖子开始拯救其他的粟苗，猛着尽头，足足干了一整个下午。

　　落日余晖洒遍，天边被烘成了淡淡的绯色，与远山的深青色相接，犹如色彩浓烈的山水画。

　　天将黑透的时候，于小六爬上了家前面的小山坡，然而走到顶，意外发现有个人正站在自家门前。

　　“舅爷……？”看到三舅爷，于小六惊讶坏了，很快他脑中闪出不好的猜测，“是、是村长……”

　　“跟他没关系。”三舅爷看他犹犹豫豫地不过来，没好气地喊了声，“过来啊，还能吃了你不成！”

　　于小六磨蹭着过去，嘴里低声嘟囔道：“你也不敢吃啊，不是嫌不干净……”

　　“嘿！臭小子！”三舅爷作势要打，可临到头了，看到于小六抱头哆哆嗦嗦的样子，手又收了回去，转把另只手拎着的包袱塞给他。

　　“拿着。”

　　怀里沉了一下，于小六接得脑袋有些发懵，呆呆地看向满脸不耐烦的老人：“这是……”

　　“自己看去，我回了。”

　　三舅爷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转身走了，根本不欲多留，怕沾了晦气一般。

　　眼看着他走远，于小六抱着包袱进到屋里，小心点起根蜡烛。略显碍事的箩筐早被他摘下放在一旁，此刻他把包袱搁在桌上，借着烛火的光解开。

　　布带松开，黄灿灿的粟米闯入眼底，大片大片的，装满了整个袋子，满得要溢出来。于小六一对浅色的眸瞬时被照得变了色泽，深下许多，烛火跳跃在他眼底，一时拉长，一时缩短。

　　明明灭灭间，情绪多番变化，眼眶忽然微微热了，不知是蜡烛烘的，还是别的什么。

　　“你不恨他？”鬼魅似的话音飘入耳底。

　　于小六心一惊，睁着大大的眼珠转向旁边，男鬼突然出现，脸色青幽，轮廓半明半暗，衬得唇愈发嫣红，宛若滴血。

　　于小六稍缓了口气，才慢慢摇头：“三舅爷对我虽然不好，可也有好的时候。我四岁时，爹上山砍柴，结果一整夜未归，三舅爷他们去寻，只在崖边找到了他的一只鞋。爹的后事都是三舅爷一手操办的，他当时还安慰我，说爹只是暂时有事回不来了，以后会回来的。

　　“我当时不懂，信以为真。后来村里突然传起流言，说我出生不详，是天煞孤星，会祸害整个村子。村长找到三舅爷，说要将我赶出村。三舅爷不肯，他说他有法子，那便是山神庙的除秽。如此，我才得以在村里留下来。若是那时被赶出去，恐怕我此刻早就变成一只鬼了。”

　　灯火跳了一下，投在少年面上的影子便晃着，将他面庞染得泥金，轮廓模糊了些，鸦青长睫扑垂，蛾翅般抖颤了下，一缕悲伤的情绪泄了出来。

　　“在你看来，他又打我又骂我，我是该恨他。可我的命算是他给的，能留在村里，也是因为有他，我怨不得的。”于小六惆怅地说着，拢了下布袋里的粟米，金灿灿的米粒穿过指间，流沙一般握不住，“况且……他也是怕被村人用异样的眼光对待，就跟我一样，明明是人，活的却跟鬼一样。”

　　“我有时也想，若我四岁时就那么死了，会不会就没有现在这般多的忧愁了……”

　　他字字句句缓慢而清晰，如钝钝的刀子划在肌肤上，初时不见有恙，过后皮破血涌。明明已经看透了加固在身上的枷锁，可他却摘不得。

　　“你是人，非鬼。”

　　沉定的声音传过来，里面包含着不容置疑的滋味。

　　于小六心口一悸，掀起了眼皮。

　　跃过昏黄的灯光，孟栩的指尖伸来，隔着一点距离，碰了碰于小六的胸口，心脏跃动着，鲜活着，生机蓬勃。

　　“好好活着，”过了会，又说，“不许死。”

　　—

　　这一天，于小六用三舅爷送来的粟米，煮了稠稠的粥，照例给孟栩也盛了一碗。与往常一样，等到粥都冷了，他也没出现。

　　于小六自己个吃得心满意足，掌心抚着微微鼓起的肚子，目光不一会儿落在对面那碗黄粥上，愣了须臾，突然站起身，像下定某种决心般，背了个空包袱，就出门去了。

　　他没有去耕田，而是爬上了上山的路。

　　路不好走，道旁都是疯长出来的枝干，时不时就要在于小六身上划上一道，他尽可能地躲避，按着记忆中的方向前进。

　　不一会儿，周围暗下来，原来他已经进到了山的深处，参天大树遮蔽头顶天空，只有寸缕光线得以穿过，稍稍拢着个亮。

　　于小六停下来擦汗，努力分辨方向的时候，忽地瞥见一株褐色的植物，神色霎时定住，下一刻面上浮出喜色，汗也不擦了，朝那处快速奔去。

　　那是一小丛灌木般的植物，只不过枝干是褐色的，还带有凸起的尖刺，轻易碰不得。于小六避着尖刺，手指轻轻拨开上面绿油油的叶片，鲜艳的红色立刻跃入眼底，一个个饱满飘香，正是那日供台之上的果子。

　　“找到了！”于小六欣喜不已，急着取下空包袱，摊开放到地上，而后手指便伸下去摘。

　　尽管已经足够小心，可还是被尖刺划到，手背顿时冒出鲜红的血珠。

　　于小六拧了眉头，却根本没管手背的伤，先把摘得的果子都放在包袱里，打包好了，背在身上，才随手将血一洒，在身上一擦。

　　他唇角不自觉翘高，走起路都像在跳舞一般，这时他身后的树丛忽地发出“嘶嘶”一响，这声音不大不小，不过山中寂静，于小六一下就听到这异响，登时回过头。

　　一条足有四指宽的黑色钻出树丛，脑袋高高地擎起，仿佛黑色的箭矢，寒光凛凛，煞气浑然而生。

　　鲜红的蛇信吐动，就如那天在泉水中碰到的黑蛇一样。

　　于小六整个人宛若冰冻，心脏停跳，从脚麻到了头顶，阵阵战栗。

　　他最怕蛇，以往上山总是提心吊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运气好，以前都没怎么碰见过，可这短短几日的时间，竟然让他碰见了两次！

　　黑蛇暂时没有动作，于小六也定在原地跟它对峙，一时周遭的空气都像凝固了般。

　　于小六清晰地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震颤耳膜，他小心挪了下后脚跟，自以为已经足够轻悄，然而那黑蛇突然冲向前，黑色的身子伏地飞快滑行，离弦的箭一般。

　　“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声回荡在山林中，于小六跑得飞快，耳畔猎猎风响，他甚至不敢回头，可却一直听到若有似无的“嘶嘶”声。

　　他慌不择路地跑在山中，结果一个不察，脚尖绊到地上凸起的石块。前方刚好是个断崖似的小山坡，他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般滚下了山坡，身体翻了好几圈，最后腰身撞在棵树上。

　　剧痛袭来，一口猩热涌上，眼前泛起黑，他唇角溢出鲜红的血。包袱破了，果子掉得哪里都是，有的已经磕破了。

　　于小六两眼发黑，睫羽越眨越慢。也就在这时，令人胆寒的嘶嘶声逼近，黑色的影子掠过一地枯叶，离倒地的于小六越发近了。

　　“救、救命……”于小六拼尽力气抓紧地上的枯叶，一字一字艰难无比。

　　黑蛇咬上来的瞬间，他浑身一寒，宛若刹那进入冬日，冰冷的雪飘落在身上，剥离暖意。

　　模糊的视野中一道高挺的身影突然出现，犹如天神降临，于小六一时有些恍惚了，口唇喃喃：“真的总能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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