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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7
飞机穿透云层,下方是阿尔卑斯山脉连绵的雪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胡蝶靠在舷窗上,眼皮沉重,却毫无睡意。时宴清最后的话语,像机舱内循环不断的冷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骨髓,带来一种战栗的清醒。
重新追求。Dr. Hu。
这几个字在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近乎宣誓的郑重,却又荒谬得让她想笑。笑不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时松时紧,酸涩胀痛。
她闭上眼,试图用理性分析。这不过是他的另一种策略。以退为进。用看似尊重的方式,进行更长期的、更难以拒绝的渗透。她不能上当。
对,不能。
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实验室,才是她真正的堡垒。那里有她熟悉的仪器气味,有冰冷精确的数据,有不会背叛她的逻辑和规律。她需要立刻回去,把自己埋进去,用工作过滤掉所有不该有的情绪。
航班落地,开机。几条玛雅发来的关于工作的信息跳出来,只字未提前几天的风波。她稍微松了口气。
回到公寓,放下行李,甚至来不及整理,她直接拨通了研究所的电话。
“皮特,是我,胡蝶。我回来了。‘阿尔法项目’第三阶段的低温传导数据出来了吗?……好,我半小时后到实验室。”
冷水扑脸,换上前的工作服,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镜子里的人,眼底还有疲惫,但神情已经重新绷紧,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自持。
很好。她对自己说。就这样。
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住在了实验室。从清晨到深夜,对着高分辨率的电镜屏幕,记录密密麻麻的数据,调整复杂的模拟参数,和团队成员激烈讨论。她刻意让自己忙得像一个陀螺,不给大脑任何空闲去胡思乱想。
咖啡一杯接一杯。三明治在操作台边草草解决。
她成功地将所有外在的情绪剥离,只剩下纯粹的、高速运转的学术思维。
直到第三天下午,皮特,她团队里那个总是带着腼腆笑容的博士后,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胡蝶,”他指了指实验室角落那个堆放快递的桌子,“有你的几个包裹,好像放了好几天了。”
胡蝶从一堆打印出来的图谱里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几个不同大小的纸箱,叠放在一起。寄件人信息处,只有一个打印的英文名:Qing Shi。
她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刚刚建立起来的冷静自持,瞬间裂开一道细缝。
他……竟然把东西寄到了实验室?
她放下笔,走过去。箱子不算大,但分量不轻。没有附任何卡片或说明。
在皮特和其他几个团队成员好奇的目光下,她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拿出裁纸刀,划开了最上面一个箱子的胶带。
里面是厚厚的、装订整齐的技术文献。她抽出一本,封面是某顶尖材料学期刊的最新一期,上面甚至还有图书馆的编码标签。她快速翻看了一下,里面好几篇论文都用浅黄色的标签纸细心地标注出了与她当前研究领域直接相关的章节,甚至在一些艰涩的公式旁边,还有用极细的铅笔写下的、简洁的批注和建议延伸阅读的文献编号。
笔迹凌厉,是她熟悉的风格。
她又打开另一个稍小的箱子。里面是几种市面上极难买到、甚至尚未完全公开的纳米复合材料的最新样品,密封在特制的惰性气体包装里,旁边附着一张打印的、详细到令人发指的性能参数和潜在应用场景分析报告。
最后一个长条形的盒子里,是一套极其精密、专门用于处理易氧化样品的实验工具,瑞士本土一个工匠大师的手工作品,她曾在一次行业展览上偶然见过,当时因为价格和等待周期而放弃。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送你”。没有“赔罪”。
只有这些实实在在的、对她目前研究工作具有极高价值、甚至能直接推动项目进度的——资源。
精准,高效,毫无废话。完全契合她作为科研工作者的需求和审美。
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带有个人色彩的痕迹,除了那个打印的寄件人名字。
胡蝶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本批注过的期刊,感觉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心口发涨。
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团队成员们都默默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她能说什么?说这是一个“陌生人”寄来的?谁会信?
“哇哦,”皮特拿起那套手工工具,啧啧称赞,“这玩意儿可不好弄。谁这么大手笔?追求者?”
另一个女研究员拿起一盒样品,看着上面的参数,眼睛发亮:“胡蝶,这材料正好能解决我们目前那个界面粘连的难题!哪里搞到的?”
胡蝶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拒绝?当着团队的面,拒绝这些能极大推进项目、所有人都在渴望的资源?用什么理由?因为个人恩怨?
接受?那岂不是……默认了他的“馈赠”,落入了他的节奏?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尴尬的悬崖边上,进退维谷。
“先……登记入库吧。”最终,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程序化的冷静,“注明来源。后续使用严格按照规程申请。”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仿佛这只是某个合作机构提供的常规科研支持。
团队成员们互相看了看,虽然仍有疑惑,但研究的热情很快占据了上风,开始兴奋地讨论起这些新资源和工具的应用前景。
胡蝶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后背绷得笔直。
她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意义。
邮箱里,安静地躺着一封新邮件。发件人:Qing Shi。
主题:Re: 关于海因里希教授团队测试平台的使用权限及数据共享协议初稿
邮件正文极其简洁,只有两句话:
【附件是协议初稿,我已请法务看过,重点条款已标黄。海因里希团队负责人联系方式在页脚。如有疑问,可直接联系对方或我的助理史密斯。】
邮件的发送时间,是昨天深夜。
他甚至没有直接与她讨论协议内容,只是提供了处理好的文件和路径,将最终的决定权和接触权,完全交给了她。一种她无法挑剔的、保持距离的“帮助”。
胡蝶盯着那封邮件,很久没有动作。
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局面。
公事上,他提供的所有“资源”,都精准地打在她的专业需求点上,高效、实用,毫无指摘之处,甚至极大地促进了她的工作。她无法因为私人情绪而公然拒绝,那不仅不专业,也无法对团队交代。
私事上,他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再直接“打扰”她。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突然出现。只有这些无声的、却无处不在的“支持”,像空气一样渗透进来,让她连明确拒绝的对象和理由都找不到。
他仿佛彻底退到了幕后,成了一个只存在于快递单和邮件发件人栏的名字。
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压力。
这种“正确”的、保持距离的方式,比之前那种强势的、令人恐慌的逼近,更让她心乱。
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可耻地习惯。
习惯在遇到某个技术瓶颈时,会下意识地想,他提供的那些文献里会不会有思路;习惯在需要某种特殊材料时,会瞥向那个放着样品的柜子;甚至习惯在深夜离开实验室时,会注意到楼下街角是否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虽然每次都没有。
这种习惯,让她恐慌。
周末,玛雅强行把她从实验室拖出来,塞进一家街角咖啡馆。
“你需要晒太阳,需要咖啡因,更需要聊聊!”玛雅把她按在柔软的沙发座里,自己则好奇地打量着她,“快,从实招来!那个时宴清,到底怎么回事?别拿‘不认识’糊弄我,我查过了,他可不是什么普通人。Q.S. Capital的创始人,科技板块点石成金的那个‘Q’!你们怎么认识的?”
胡蝶搅拌着面前的拿铁,奶泡拉花被她搅得一塌糊涂。
“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含糊道。
“旧情人?”玛雅眼睛一亮,压低声音,“他论坛上那出,是求复合?然后呢?这几天是不是攻势猛烈?送花?送珠宝?楼下弹唱?”
胡蝶苦笑了一下。送花送珠宝?那反而好办了。她可以直接扔进垃圾桶。
“没有。”她摇摇头,“他……没再出现。”
“嗯?”玛雅意外地挑眉,“那……寄到研究所的那些东西?皮特他们可都传遍了,说有个神秘大佬在全力支持你的项目。”
胡蝶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抵不过玛雅探究的目光,简略地说了说文献、样品和工具的事情,略去了资产转让和电话争吵那部分。
玛雅听得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哇哦!教科书级别的追求方式!精准打击,直捣黄龙!他知道你最吃哪一套!这比送一百束玫瑰都有用多了!”
胡蝶蹙眉:“这不是追求,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
她卡壳了,找不到合适的词。
“投资?”玛雅替她说完,然后耸耸肩,“得了吧,胡蝶。那种级别的样品和工具,还有海因里希实验室的绿色通道,这根本不是普通投资或者学术支持能解释的。这就是冲着你这个人来的。”
她凑近一些,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所以,你怎么想?给他机会吗?”
“我不知道。”胡蝶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浑浊的咖啡,“我和他之间……太复杂了。不是简单一句原谅或者不原谅就能说清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而且,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习惯。”胡蝶抬起头,眼神里透出一丝迷茫和挣扎,“害怕习惯这种……被精心计算过的‘好’。害怕有一天,如果这些支持突然消失了,我会不会……变得不适应。更害怕……”她哽了一下,“害怕自己会因为他做的这些事……而动摇。”
“动摇什么?”
“动摇……恨他的决心。”她几乎是无声地说出这句话,带着一种自我厌弃,“明明知道不该,可偏偏……又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玛雅安静地看着她,看了好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胡蝶,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不需要‘恨’他?”
“嗯?”
“我的意思是,”玛雅斟酌着语句,“恨和爱一样,都是需要投入巨大情感能量的。它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强烈的联结。你坚持恨他七年,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也意味着……你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他?”
胡蝶猛地一怔,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或许,”玛雅继续轻声说,“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决定恨还是不恨,原谅还是不原谅。而是先把‘时宴清’这个人,从你情感世界那个特殊的、被恨意包裹的位置上,轻轻放下来。”
“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曾经认识的人。然后,再看他的行为,只基于现在,只基于事情本身,而不是叠加过去七年的滤镜。”
“他提供的资源对研究有帮助,就用。觉得他这个人烦,就拒绝。很简单。”玛雅摊摊手,“你不要总觉得用了他的东西就是妥协,就是输了。在科研领域,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推进项目,才是赢家思维。别扭和清高,有时候是最没用的情绪。”
“至于感情……”玛雅笑了笑,“那就更简单了。问问你自己,现在,此刻,抛开过去的一切,你对这个重新出现的、做着这些事的时宴清,是什么感觉?”
“是讨厌?是平静?是还有心动?还是……只是有点乱,需要时间看清楚?”
胡蝶彻底愣住了,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抛开过去?
只基于现在?
她……可以吗?
那些冰冷的绝望,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些独自熬过的漫长岁月……真的可以像撕掉一页日记那样,轻轻揭过吗?
她不知道。
但她心里那堵坚硬的冰墙,似乎因为玛雅的这番话,又悄然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有光透进来,却照得内里更加混乱不堪。
和玛雅分开后,胡蝶没有立刻回实验室,而是鬼使神差地,沿着利马特河畔慢慢走着。
晚风带着河水的微腥气息吹拂在脸上,稍微缓解了心中的躁郁。
她需要理清思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邮件提醒。来自一个知名的国际学术会议组委会。
她点开。
【尊敬的Dr. Hu:我们诚挚邀请您担任本届“未来材料峰会”分会场的主席……本次会议的核心赞助商之一,Q.S. Capital 的创始人时宴清先生,也将出席并做开场致辞……】
胡蝶的脚步顿住了。
未来材料峰会。行业顶会。分会场主席。这是极高的荣誉和认可,对她学术地位的肯定。
而核心赞助商……时宴清。
她看着邮件末尾那个熟悉的公司名和名字,心脏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这又是他“精准打击”的一部分吗?用这种方式,将她推向更高的舞台,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再次侵入她的专业领域?
她应该拒绝吗?以避嫌为由?
可是……分会场主席……这对她、对她的团队、对她的研究所,都意义重大。
她站在河边,看着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成金红色,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理性告诉她,应该接受。这是事业上的重要机会,不该因为个人情绪而放弃。
情感却在尖叫,警告她这又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旦踏入,就会和他产生更深的、公开的纠葛。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实验室新到的样品,惰性气体保存时限已过半,建议尽快安排表征实验。仅供参考。——史密斯(时先生助理)】
公事公办的口吻。纯粹的提醒。甚至体贴地避免了直接联系她。
胡蝶看着那条短信,又看了看邮件里那个熠熠生辉的“分会场主席”邀请,再想起实验室里那些焦急等待着新样品数据的团队成员……
她忽然想起了玛雅的话。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推进项目,才是赢家思维。别扭和清高,有时候是最没用的情绪。】
【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曾经认识的人。只看事情本身。】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再缓缓吐出。
再次睁开眼时,她眼底的挣扎和混乱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带着点破釜沉舟意味的冷静。
她拿出手机,先回复了助理史密斯的短信:【收到,谢谢提醒。】
然后,她点开那封会议邀请邮件,手指在回复框上停顿了片刻,最终敲下:
【感谢组委会的信任,我很荣幸接受分会场主席的邀请。期待与各位同行交流。】
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放回口袋,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抗拒。
她选择接受这份工作的荣誉,也接受这份荣誉背后可能存在的他的推手。
但她不再是七年前那个只能被动接受一切的小女孩了。
她是Dr. Hu。
她倒要看看,时宴清这场名为“重新追求”的战役,到底要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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