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

作者:Ep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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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章


      因偏爱华美辞藻,阿酒曾在双化阁中花了很长时间来读《南苑诗集 》,那群被圈禁起来的南朝遗民在诗作中极力幻想着死与解脱。阿酒当时曾想:很多人被火燎到会缩手,走近深渊会腿软,看到鲜血会胆寒,因为火、高、血往往联系着痛苦,人们怕痛苦。死亡也是如此。如果死亡轻松易行而毫无痛苦,求死的人中间必然多我一个。
      而今回到漫天风雪中,蜷缩在自家破败的土房子之前,阿酒在上一刻死亡的余音中颤抖,又忽然回想起了这一点感悟。生不得自在,死不得体面,受制于人,不快活至此。
      阿酒母亲的呼喊愈发声嘶力竭。
      片刻沉默之后,天帝的声音缓缓传来:“刚刚你父亲咽气了。”
      阿酒将手臂搭在脸上,缓缓翻过身舒张开身体,平躺在雪地上,听着毫不知情的母亲仍旧拼命呼告。
      “你可悟了?”天帝问。
      阿酒歇了口气,看着铅灰色的天顶,轻声问:“你是天帝,还是天道?”
      天帝沉默不语。
      阿酒面色木然:“还是说,你是已化道的天帝?”
      天帝不答,只说:“你可悟了?”
      阿酒道:“我已证道,我代表的,又是什么?”
      都是自说自话罢了。
      静默之中,阿酒身侧的场景又是几度变幻。
      他一时是声色犬马的高门子弟,眼前男女为了博他一笑极尽不堪入目之事。如此几年倏忽而过,天帝道:“你可知锦绣皮囊下,也有不堪之恶臭?”
      再几年,他是娼门妓子,看尽好逸恶劳虚荣轻浮之辈。天帝道:“你可知骄奢淫逸,堕人心智?”
      而后,他成了深闺处子,暗沉的绣楼中度过几年,醉酒的混混朝他楼上连扔了几颗石子,他便被祖母带着仆妇捆着套上了绳套,对外扬言,说他是不堪受辱,殉节自尽。天帝道:“你可知,世间女子生儿育女,但一旦沾上一个淫字,便是万劫不复?”
      幻世现世蹉跎而过,再回神,他仍躺在雪地之上。
      身后却再未传来母亲的呼喊。
      阿酒想她该是死了,但他没问也没回头,如此便可假作自己杞人忧天。
      天帝仍旧在问:“你可悟了?”
      阿酒木然道:“真真假假,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早知世间事绝无非黑即白的道理。淫之一道,是自在快活,也有诸多丑恶。我早非三岁孩童。”他自嘲一笑,“只是如今甚觉对不住朱老先生。当年酷爱华美词句,谓朱老先生废话连篇,如今才知,朱老先生所言,才是真实人间。”
      天帝轻叹一声:“初证道之时,君自在有余而自省不足,终究差了一步,如今人间多走几遭,才算圆满。”
      阿酒的身上慢慢逸散出缕缕霞光,而阿酒恍若未觉:“天地万物,生时极清,清久必浊,浊积则垢,垢极则毁,新生至,复又极清。如此循环往复,轮转更替。洪荒群圣,生于混沌,是为无序;而后廑唒证道,规矩奖惩,是为无序中生有序。无序易生有序,而有序难纳无序,虽有无序化身的午熹证道,但时候未到,不外乎自欺欺人、消极避世。世人诉求无序不得,故有戚拓安抚世人,偏安夹缝。但麻痹求存终不得长久,于是有我。”
      阿酒静静看着天:“廑唒化道为天帝,天帝是有序的化身,自然容不得我。可我应劫应运,顺应天道。于是天道有形无形,借天帝种种点醒我。”阿酒轻笑,“多谢天道。”
      “你可愿化道?”那声音问。
      “安排好了给我的活儿,我躲也没意思。”阿酒说着,展颜一笑,道,“不过不能化道,某处心愿未了。”
      言语中,阿酒身上缓缓延伸出两条红线,蜿蜒着延伸到天尽头。
      空中又是一声叹息,天帝的声音响起:“自去吧。”
      阿酒合上了双眼,喉结滑动:“多谢天道。”

      两条红线,一条沉入弱水,一条攀上凛岳。
      阿酒几乎化道,境界修为早不在度化之内,前世镜中目一瞬,身已在三千弱水。他缓缓下沉,周身明灭的化道霞光裹挟着气泡,如星河流淌的弱水中的另一颗星星。
      弱水极清,阿酒看着那个黑点逐渐变成人影,又从人影变成陈刀——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河底。那是神仙界的地、凌虚界的天,此时晴空万里,陈刀就像是睡在蓝天与云朵之上。
      阿酒没用一丝法力,安静地向他沉去。
      陈刀远没有芜苻生得好。芜苻清冷出尘,犹如严寒冬日里大好的阳光,耀眼,又没有温暖,肌理筋骨都是玉或冰;陈刀只仗着身形气度,算不难看而已。
      但他们都是美的。
      陈刀美在有质感,而芜苻美在想触碰。
      芜苻养尊处优,指腹都绵软得透着润意,你握住了他的手,便情不自禁地想顺着摸上去,摸他的手腕,摸他的胳膊、肩膀、胸膛;而陈刀全没有这种细腻的触感,他身上大小伤痕遍布,粗糙、板硬,可你拥抱他时就仿佛拥抱住所有他经历过的风沙霜雪。
      阿酒试图想明白自己与他这一条红线系的是什么,而弱水三千在这个问题面前都显得不足看,阿酒缓缓沉到了水底,伸手抱住了他,也没想出个头绪来,倒是有股困乏涌上了心头,阿酒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把脸埋到陈刀的颈侧,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
      怀抱的身躯微微动了动,一双温热的手轻柔地覆上了他的后颈。陈刀垂着眼睛看他,低声问:“怎么跑到这里撒娇来了?”
      陈刀说阿酒撒娇,阿酒索性真撒起娇来。他在陈刀颈窝里蹭了蹭鼻子:“天帝欺负我。”
      “他怎么欺负你了?”陈刀仍旧低声问着。
      阿酒闷声说:“他把我扔到人间界去受苦,我叫人摔死过,还被逼着上过吊。”
      “啊……”陈刀摩挲着他的后颈,“他的确过分。等我出去了,就帮你揍他,你说怎么样?”
      “揍他。”阿酒扁着嘴偷偷笑了,“要让他拉着我的手给我道歉。”
      “行,到时候你说让他怎么道歉就怎么道歉。”陈刀像拉拢一只刚走进新家的猫一样安抚着他。
      阿酒嗯了一声,又说:“你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怎么还是热的?”
      陈刀笑了,胸膛起伏,震着阿酒:“人间的诗人怎么说来着,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阿酒有千万句想同他说明,可这千万句话在他胸中纠缠成一团,待要开口时一句都吐不出来。
      他不说话,陈刀也不说,只一下下抚摸他的后颈和后背。半晌,阿酒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陈刀拍了拍他的后背:“不就是你吗?”
      阿酒道:“你没和我说过。”
      陈刀又笑了:“我的意中人什么都知道。”
      阿酒又蹭了蹭他:“你这么有把握?”
      陈刀耐心得很:“说来我也是没什么把握的,我的意中人轻飘飘地飞在云彩里,除非他落下来砸到我身上,不然我也抱不到。”
      “我刚刚是沉下来的。”阿酒解释道。
      陈刀说:“可是你好看。”
      阿酒便问:“我好看与我是飘是沉有何关系?”
      陈刀再一次笑出了声:“没什么关系,我的意中人怎么都好看。”
      阿酒闭上双眼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断得净。

      阿酒扪心自问,他对陈刀其实谈不上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铺子里摆了一地的桌子,你知道这些桌子各有各的样式刻纹,但你只想尽快回到家去,懒得挑拣,便点了手边的那个。
      买回家去便是自己的东西,你渐渐发现这桌子不够宽敞,漆面也渐渐裂了一块。但对你而言,这些谈不上不堪忍受,于是你仍愿意将就,这么凑合着,就用了几十年。
      你未尝不知道世上有更大的、漆面完好的桌子,当初选中这一个也不是因为它多合眼缘。机缘就是这般巧妙,可能往日路过你绝不会多看它一眼,但偏偏最后还是它陪你用过这些年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渐渐地,这桌子于你也不好割舍了。

      阿酒难以开口,此时此景太好,他不忍心戳破陈刀难得的惬意。他不想让谁伤心,既为自己的退场而自责,又因未满足陈刀的向往而愧疚。
      天道就在人的头上,假若过路人一生穿梭田间乡里,桌子陪他度过平淡岁月也无不可;但若过路人迫于生计只身远走谋生,基本再无归来之日,他便不能背着这个桌子上路。
      不止是桌子,夜夜载他入梦的床、盛他亮光的灯、锅碗瓢盆、架子案子,都不能带走。
      舍不得是必然的,过路人连院子里爬满花蔓的竹篱笆都想一并装走,但谁都知道,包括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他不能。

      “陈刀,”阿酒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其实不爱你。”
      陈刀抚摸着他后背的手不再动了。
      “我知道。”陈刀沉默片刻,又说,“我不配你的。”
      这不是配与不配的问题,阿酒想反驳他,想和他解释清楚,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必要。
      若说清楚是他应运应劫而生,身化自在与自省,化道断人我诸法诸业,从此天地有自在自省大化身而无小小农户之子,陈刀哪里肯听。
      他是连天都不服的人。
      如今阿酒看得明白,陈刀牵系的是什么。
      神佛圣人的时代将要迈过,此后,是人的时代。
      而陈刀,最堪为人。
      即便天道有常,他也要争一争。

      “我要走了。”阿酒说着,仍没有松开环着陈刀脊背的手,脸也仍埋在他的颈窝,不肯露出来,时间久了,肌肤间全然感觉不到弱水的凉意。
      陈刀沉默半晌,最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嗯了一声,手便放下去,扶着阿酒的腰,似要把他推开。
      “我浮不上去。”离别之时,阿酒声音软糯地撒娇。
      听陈刀的声音,他似乎笑了笑。他说:“那我送你。”而后他使出平生所学最柔和的力道,把阿酒推了出去。
      阿酒被他推着上浮,眼看着陈刀变成一个人影,又变成一个黑点。冲破水面时,万年不起波澜的弱水河荡起涟漪,阿酒带出了水中细密的星光,另有星光在河里炸起——
      陈刀养了这么多年的玲珑骨、神仙筋并蓄积的气力,都在这一推中打散了。
      阿酒眼中,那条除他以外谁都看不见的红线紧绷到极致,也终于断了。
      崩断的红线穿行过漂浮在蓝天白云上的星河,红线两端分明看不清彼此仍遥遥对望的两人。

      红线断了一根,阿酒的心与血就少了一半。
      化道的修者再称不得人,身上没有血、没有心,为一切动情,为一切不动情。
      阿酒折返,与陈刀在弱水河底静静相拥时心底的绵软再无迹可寻,自此以后,陈刀于他,只是一个有几分特别的世人。
      就像某地某人特别倔强、某地某人特别痴情一样。

      第二条红线指向凛岳。
      阿酒不用术法,踩着蜿蜒的红线,一步一步攀登。
      凛岳高耸入云,以人力攀登,仿佛蚂蚁妄图爬上双化阁的尖顶。阿酒一刻不停地走,走一步,红线就短一步。
      一路无人,穿过云雾,阿酒衣衫褴褛,站在敬陵殿门前。
      失去半身心血,踩散万丈红线,阿酒终于可以淡然地再次踏进此处。
      山风夹着水汽在堂间来回,殿内陈设如旧,却空无一人。
      阿酒垂下手指,滑过栏杆——这里是当年芜苻邀他结为道侣的地方。
      阿酒心想,他必然是又去闭关了。
      于是阿酒一闪念,来到后山石窟前。
      石窟入口被巨石堵住,严严实实的,缝隙早被积下的泥土与野花野草填补。凛岳漫山遍野都有的一种紫色的小花,在这上面也开了不少。
      阿酒不想破坏这门,手掌触及时化为虚影,他慢慢地走了进去。
      芜苻背对着门坐着,石窟顶上的天光打下来,照着他陈旧的衣袍。
      阿酒在门口站定,沉吟片刻后,背起手来,唤了一声“芜苻”。
      那人恍若未闻。
      阿酒微微蹙起了眉,走上前去,心道虽然生死关大有益,但也不能接连不断地闭。
      然而他的手指方一触及他的肩膀,那身躯便瞬间塌为飞灰。
      细碎的飞灰里,阿酒看清了原本摆在芜苻面前的事物。
      那是一个木色的盒子,半点纹饰也没有。盒子中装着一捧黑色,用冰丝规规整整地系着。
      那是阿酒与芜苻辞别那日剪下的头发。
      那日阿酒看着芜苻不愿回转的背影,知他心意,又笑自己多情,便拿起了放在一边小几上的灯剪,将本想留给芜苻看看的长发剪断。
      他那时一剪一剪剪得凌乱,断发胡乱落在地上,更有山风吹着,也不知芜苻是怎么把它们都规整好的。
      地上的红线只剩三寸,连着阿酒与那团飞灰。阿酒望着那个盒子,双膝不知怎的有些发软,撑不住自己,几乎是跌地跪了下来。
      地面震颤,那一盒子被芜苻放在眼前看到死也没看破的头发,终于同芜苻一样,灰飞烟灭。
      仅余的三寸红线泛起岩浆的颜色,剧烈而狰狞地翻搅。烈焰扭曲了空气,跳得阿酒的面孔晦涩难辨。
      “阿酒!”天帝震怒的声音骤然响彻。
      阿酒睁着眼睛,声音微弱地响起:“有什么东西在往我脑袋里钻,好疼啊。”
      天帝的声音带出了雷霆之势:“尔为道种,竟欲入魔?!”
      “我师父呢?”阿酒的语气一时是他自己,一时像孩童,一时又像女人。“我做不成了。”他说。
      那三寸岩浆似的红线蠕动着向他膝前收拢,阿酒像见着什么心爱之物一样伸出手去捧,下一瞬,双手齐断。
      天道终于出手了。
      阿酒的身体疼得一颤,脸上仍是木然。

      是日,天道震怒,罚阿酒背负凛岳,重走三世路,把落下的脚印,一一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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