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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在陈耀的记忆中,陈勇也挨过徐莲花的巴掌。那年陈勇四年级,徐莲花被陈勇班主任叫到学校说是他伙同另外几个学生砸了学校门口小卖部的玻璃窗偷东西被抓个现行,班主任采取了最为稳妥的请家长的方式说教了一番。徐莲花气坏了,她到了家把陈勇拽到二楼,问他怎么回事,谁教他的,谁把他带坏的,谁做主的,最近和什么人玩在一起,一系列发问之后陈勇盯着地面不说话。
徐莲花推拉陈勇的肩膀,她坚信儿子交友不慎被人带坏了,她的掌管欲到达巅峰,再一次青着脸发问:“你说不说啊?谁把你带坏的?和你一起的人都有谁?父母做什么的?你不说我亲自去问?”
陈勇依旧不给脸。
徐莲花气不过重重拍了他的肩膀,陈勇一个踉跄没有站稳,恐惧与勇气齐聚到脑门冲到嘴巴,他大声反问道:“你自己不也偷么?老爸和我的保暖内衣,路边老头在卖,五十块钱一套,你趁他不注意,拿了两套放在自行车车篮载着我骑走了,你付钱了么?你不也在偷么?”
“啪”得一下,徐莲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果断出手扇了自己儿子一巴掌,这是陈耀第一次看到徐莲花扇自己的儿子,紧接着她来了一句,“你胡说!我付钱了!”
陈勇被扇一巴掌,更加气急,反驳道:“我看了你全程!就是你偷的!”说完,陈勇就推开二楼房间的门从漏雨的楼梯口跑掉了。
徐莲花留在原地,突然掩面痛哭。
陈耀看着陈勇跑出去的身影听着徐莲花在二楼门口断断续续地抽泣,她不敢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徐莲花是彪悍的存在,陈耀惧怕她,陈勇是调皮不让人省心的存在,陈耀一直被他无视。“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知怎么的,这句话此刻突然钻入陈耀的脑袋里。陈耀喜欢成语,歇后语,俚语,但是她没有一本厚厚的工具书,有同学买了带到学校的时候,她会站在一边翻阅,看到停不下来,还会自己找一本笔记本记录下自己感兴趣的语句。也许母亲做的丑事被自己的亲儿子揭穿,是一件极端羞辱的事,所以徐莲花在哭,哭是因为做的丑事被自己亲儿子发现影响了自己的脸面,脸面是徐莲花最看中的东西,她不能丢,尤其是不能被自己的亲儿子埋汰。儿子陈勇又觉得反正老妈你也偷,那么我偷凭什么受你的打挨你的骂?
一团乱麻。
那天陈勇趁着天黑回了家,母子两默契地谁都没有提这件事。照例,热的菜好的菜依旧放在陈勇前面,这一切从来不会有什么改变,即使他们有了间隙。从此,徐莲花越来越疑神疑鬼,她盯着陈勇交的朋友,一心觉得是村里哪户人家的儿子把他带偏了,她疑心是后一排泥瓦匠老陈的独生子陈涛,陈涛比陈勇还要小一岁,个头也小得多。徐莲花有了这个怀疑就不断加深,她和陈涛妈妈面对面坐着打麻将的时候,扔麻将的声音也比平时响。陈涛妈妈也不是吃素的,更大力地甩麻将到徐莲花面前,一边打一边对左右说,说自己的儿子最近老是被人一叫就出门,一叫就出门,都带坏了。这意思很明显,她在告诉大家,自己家的儿子才是被带坏的那一个。徐莲花火冒三丈,一场麻将扔得噼里啪啦,火药味十足,嘴巴却说陈耀这几天在家里鬼鬼祟祟的。
被学校小卖部老板抓包之前,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陈勇已经做过很多回了,有时候他和同级的或者大一级的人一起,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做。徐莲花一周给他两元零花钱,根本不够。他喜欢在游戏厅打游戏,比起单人的搏斗枪械野外作战游戏,他更喜欢玩投币机,运气与冒险并存,如果他压中数字,中标的话,就会有对应的硬币滋啦啦冒出来,这一刻他有着无比愉悦的中大奖般不劳而获的快感。他中过标,不过更多的是他两元的零花钱在几秒之间就被机子吞了,只能等下一周两元的零花钱,瘾感上来的时候,他根本就等不了,有时候他会脸不红心不跳地找到游戏厅老板,说刚才机子卡着了,他明明压中了,但是硬币下不来,老板过来拍拍机子,看不出啥毛病,机子出故障的时候不是没有,但是比较少,老板偶尔也会给他三五个硬币,陈勇就会进行下一轮的押注游戏,很显然,输多赢少,口袋里光光。
先是简单的撒谎学校买文具买练习册,然后是趁徐莲花不注意偷拿几个硬币,徐莲花的钱藏得很深,陈勇根本拿不到纸币,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前后左右的邻居家里,他偷溜过前排房子卖咸菜的那户人家拿过几个硬币,他偷溜过后排房子一户老人的家里没有翻到钱,他偷溜过右边邻居的房子没有找到钱但是拿到了金项链和金手镯,右房子的邻居说家里失窃把最值钱的金项链和金手镯拿走了,太心痛了,这么贵重的黄金啊,还不如拿个几百元钱走啊,那都是结婚买的,丢了就找不到啊。第二天那些金手镯和金项链又离奇地出现在右边邻居后面房子的门口被他们亲自捡回去了……
这些事左右邻居全都知道,但是谁都没有捅破,右边邻居也说既然捡回来了就不追究了。陈勇一次比一次胆大,路越走越歪,成绩毫无起色,有些言论传到了徐莲花的耳朵,她心知肚明但是选择性失聪,只是脸色一次比一次硬。一年级有过短暂的因为陈勇成绩好(其实八十多分,只是比预期得好),徐莲花丢下手中的衣服骑着自行车到街上给他买了两包弹珠的日子再也没有过。
家里对于陈耀而言,又多了一层阴影,她更加谨小慎微,但是挑刺的人总能找到刺。陈耀沿着小径去找奶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次她隔着奶奶在门口装的半透明的防风袋竟然发现徐莲花趴在门口偷听他们两人讲话。又有一次姑姑送给奶奶一个高压锅,陈耀没几天就发现那个高压锅离奇地出现在自己的厨房。陈耀问这个高压锅哪来的,徐莲花说一个老太太会用不会用啊,随后就嗑着瓜子走开了。
直到有一次陈勇被左边邻居衣服作坊小老板的儿子亲自抓包现了形,家里又起了一场纷争,只不过受伤的是陈耀。陈耀刚在厨房洗完碗,就发现陈勇惊慌失措地从二楼镂空的阳台跑了下来,他走到陈耀身边,慌里慌张地说:“我去隔壁家,有可能被发现了。”
陈耀见怪不怪了。
“没被抓住。”
“你躲哪了?”
“我刚进去他们的房间,陈强就上来了。”
“然后呢?”
“我找不到地方躲,就钻进床上了,床上有蚊帐,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
“蚊帐什么颜色?”
“白色。”
“陈强上来之后呢?”
“门口站了会就走了。”
“你已经被发现了,蚊帐是白色的,透得很,怎么会看不见你,人家只是没有当面拆穿你,你等着吧。”
“你帮我。”
“我怎么帮,事情是你做的。”
“一会他们找上来的时候,就说是你去他们家偷的东西。”
“我们两身形能一样么?”
“总之你帮我这一回。”
“我不帮。”
“不帮你就滚,从我家滚出去!滚!”
“你自己做的时候你就想不到会被抓么?既然你做了这件事,你就要承担被抓的后果。”
“你从我家滚出去!”陈勇随手拿起身边的一个物品朝陈耀身上扔了过去,有时候是垃圾,有时候是垃圾桶,有时候是畚斗或者苯基,陈勇几乎没有直接动手打在陈耀的身上过,直接动手打在陈耀身上的是他亲妈徐莲花,陈勇他不同,他擅长借物,拿起物品砸到陈耀的头上,身上,脚上,膝盖,然后就是千篇一律地咆哮那几句话,“滚”,“从我家滚出去”,“你捡来的你知不知道”,“你个没人要的”……
这样的陈勇,陈耀也不觉得奇怪了。兄妹两人徒步去外公外婆家的时候,路上跑出来一条野狗,陈勇本来在左,陈耀在右,陈勇立刻把陈耀推过去,他躲在陈耀的后面。陈耀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陈勇拉着他的手臂躲在一边,一直到走出十几米远,陈勇才挺直身子走回到陈耀的左边。陈勇陈耀在河边的时候,河边有几块石板搭的台阶,那是平日里村里的人洗衣的地方,也是陈勇和他的朋友游泳的地方。有一回陈耀缺乏经验,一脚踩在石板台阶上,石板上有青苔滑的很,陈耀一个没留神就掉到河边。她整个身子极力扑腾,脑袋冒出河面的瞬间看到陈勇就站在岸边,无动于衷。她说不出话叫不出声音,很快又沉入了水面。等陈耀再一次全身心的扑腾脑袋露出水面的时候,陈勇依旧站在那看着她,没有上前,没有拉一把,没有呼救。陈耀越是用力就越是沉入河面,她奋力抓着河边的草和石板,手去抓,脚去钩,碰到一点边沿就用力往里靠,一直到她抓到石板边沿定住了身形不再下滑才算是脱离了水面。她抓紧蹬了几脚上岸问陈勇,“你怎么不动”,陈勇答了什么,陈耀不记得了。
陈勇的胆大从何而来,陈勇的胆小又从何而来,陈耀不知道,这个家陈耀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陈耀越是接受教育,就越是不懂这个家,为什么所有反常的事情在这个家总是显得如此平常。
自然那天那件事情的收尾出乎意料又理所应当,邻居作坊小老板很快找上门,第一句就是“莲花啊,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我今天还是过来讲了,刚才……”
徐莲花很快找到在后面房间发抖的陈勇,陈勇立刻指着陈耀说是陈耀指使的,徐莲花有点不相信但还是顺手拿起了棍棒和麻绳,问了一句“怎么指使”,陈勇急中生智来了一句“陈耀的鞋子掉过去了,她让我爬过去捡她的鞋子”。徐莲花瞬间就信了,一边用麻绳将陈耀的双手捆绑在长板凳上,一边用棍子殴打,同时呐喊“我让你让陈勇过去捡鞋子”,“我让你喊陈勇过去捡鞋子”……
陈耀忍着,忍着,忍着,像很多次殴打一样,有开始,就会有结束,疼痛都会过去,撑过当下。
陈耀想过但没有深入,徐莲花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被冤枉的,始作俑者只有她儿子一个人,她那么精明那么伶牙俐齿一个人,但是徐莲花打陈耀的那手段,那力气,那言语,那是真的把陈耀当做一个现场抓包的贼去打的,陈勇就站在一旁,就站在一旁,就站在一旁,像陈耀面对狗追,像陈耀掉到河里,他始终,站在一旁,置身事外。
事后,徐莲花打累了走了,陈勇笑嘻嘻说了一句“这次幸亏有你,打你的时候你都没有告发我,我还以为你忍不住了”,说完,他就跑了。徐莲花这一顿是打给众人看的,表示这个错是陈耀犯的,和他儿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是给邻居作坊老板一个交代。这事过后,徐莲花对着众人,也当着一旁踩缝纫机陈耀的面,她当然不需要顾忌陈耀的脸面,孩童的自尊自信脸面这些,对于她而言,陈耀的不重要,陈勇的很重要。她到处宣扬陈耀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有时候没话说,高声在那讲陈耀的内裤很脏,她洗得多辛苦,陈耀的屁放出来都比别人臭得多。邻里像听笑话一样。
陈勇越争气,徐莲花就越有脸面。陈耀越不争气,徐莲花也越有脸面。你们大家看看,我就收养了这样一个女儿啊,我供她吃供她住供她上学,她这么脏这么皮这么不听话,我多伟大啊,你们怎么还不夸我啊,也夸一夸我的儿子,他长高了,鼻子很挺,自行车骑得很溜,去园里摘桔子的时候我儿子陈勇力气最大,可以背着一整筐的橘子走啊,陈耀这个吃白饭的只会摘橘子不会背橘子,养她有什么用啊,她什么用都没有啊,她有个屁用啊,她只会吃饭不会干活啊……
陈耀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要到什么时候,她一个人漫步田野享受片刻宁静的时候,突然发现田地里多了收割机,那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操作方向盘的人像是坐在上面的王,一片片稻谷向他俯首称臣,顷刻间这一片片弯腰朝拜的稻子就被机器席卷碾压收割脱离分类,取代了传统的人工割稻和木质的旋转式扇车。陈耀看着这一幕,时代在变化,只有她,小小的,还在那儿。可是人生这条路,不该是越走越窄的,它应该是越来越宽的,她要学习,要长大,要离开这个家,要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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