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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铺陈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浮岚院里却已有炭火温炉,香薰乍起。
铜镜前,沈昭微低着头,由乔儿为她绾发。她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古怪——这一日一日过去,她竟也在不知不觉间,过上了那种“须眉如画、妆粉成诗”的娇娘生活。
手边是一只快完工的荷包,藕荷色的蜀锦如雨后初晴满落英的清池,泛着粼粼波光,上面绣有一对并蒂菡萏,已是栩栩如生,惟有立在一侧的白鹭尚未成型——万绣庄那日,上官氏让沈昭选了两匹布自用,算是作为她清点药库有方的奖赏,沈昭便特意选了匹藕荷色的料子,用作颜桑榆“十二天丝”的回礼。
只是她已许久不做女工,外人口中所谓“沈府闺秀善绣”,夸的不过是沈云舒罢了。毕竟王氏出身自坊间极负盛名的【一寸春】绣坊,沈云舒那一手飞针走线的本事,是自幼由王氏手把手调教出来的。每逢乞巧绣赛,她总能以一幅幅精巧绝伦的绣品艳压群芳,引得满堂赞叹。
至于沈昭,虽不及沈云舒那般技艺超群,但幼时陪着她绣过不少荷包帕子,耳濡目染之下,倒也习得几分真传。外行人瞧见,多半也要夸一句“有章法”。
“要不要唤三郎君一同用早膳?”乔儿将一撮药粉,轻轻扑在沈昭手背的水泡上,小心翼翼问。
沈昭微一顿神,尚未来得及开口,李扶枝便提帘入内,盈盈一礼:“启禀娘子,三郎君今日巳时前便已出府,带了茂茂与两名亲随,未曾言明去处。另老夫人处传了话来:娘子归宁时受了些伤,这几日且在浮岚院安心养着,无须晨昏请安,也免了与诸位共膳。”
乔儿在旁偷觑一眼,欲言又止。
沈昭却不为所动,只拢了拢袖角,语气淡淡:“承蒙老夫人体恤,也好教我清净几日。”
至于那一早便匆匆离府的颜怀卿……
昨夜归来,他只将她送至院前,语气平静得像一封冷漠公文:“好生歇着。”
转身时玄色衣袂划出凌厉的弧度,连灯影都不敢沾染。
这人,冷面冷语,若非偶尔目光里掠过一丝难以分辨的柔情,或那不自知的酸意,她几乎要信了,这段婚事,从一开始,便是“夫妻如宾”甚至“形同陌路”。
“罢了,”她低声一笑,带着点自解的洒脱,“终究是场阴差阳错的姻缘,不打紧。”
当务之急,该是筹谋退路。
沈昭忽想起前日偶遇的苏羡礼——那人执扇轻笑的模样浮上心头:"昭昭若遇难处,仍可如少时般,往西江书肆留信。"
分明是个锦衣玉食的相府公子,却偏生“不务正业”,行商如风,涉猎广博——茶行绸缎、漕运铺子皆是他手中利器。若得他指点,开间小铺自立脱身,岂非稳妥不过?
沈昭眉眼微亮,忙吩咐李扶枝:“早膳后备车,去趟西江书肆。”
乔儿一听急了:“娘子,我也随您同去罢,我……”
“这院子里的海棠眼看也要谢了。”沈昭抬眼看窗外,语声柔和,“你今日不必随我出门,留下来,好生打理一番吧。”
乔儿怔了怔,低低应了声“是”,却像小猫被拎住后颤了尾巴,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脚步都带着点不舍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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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书肆幽巷深深,朱门半掩,招牌“青篱外”三字苍劲老辣,风吹来时微微晃动,仿佛也在打盹。
踏入书肆那刻,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格洒入室中,斑驳金光在书架间游走,宛若落了满室流金。
沈昭轻声交代:“你候在门外,不必跟来。”
李扶枝应声退下。
书肆里的掌柜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正倚着书案翻卷。见沈昭进门,他并未多言,只温和颔首,眼中却闪过一丝讶异——这小娘子及笄后,已久未来过了。
沈昭拣了几册线装书,手指在《茶经拾遗》上顿了顿,指腹轻滑一页,将事先写好的字条悄然塞入书页深处。
掌柜目光一闪,悄然走来接过书册,将那本《茶经拾遗》单独抽出,顺手放入柜台后的抽屉中,动作利落,仿佛早有默契。
沈昭的目光扫到一侧书案上堆着新刻的《宣和绣谱》《锦绣万花谷》等几本刺绣图谱,神色微动。
——想到荷包上未绣完的白鹭,她确实有些犯难,正好借鉴借鉴时兴的式样。
于是她又指了指那些图谱:“这些也一道包上。
正欲开口问价,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破风之声!
一道灰影骤然闯入院中,步伐凌乱,神色慌张。
沈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目光扫到那人袖口隐有绣印——虽不识图样,却直觉这人神色鬼祟,必是被人追着。
紧接着,两名衣着寻常却目光凌厉的劲卫无声而至,身形如影,脚步轻得几乎不闻
——这……该不是,抓人?
沈昭心中微惊,却也没细想。只一个念头闪过:帮点小忙罢了,左右那人确实可疑。
她佯作不慎,抱起货架上一叠书,径直朝那人一个趔趄。
“哎呀——!”
书卷散落,香囊坠地,她脚下一滑,借势狠狠一脚踩在那人脚背上。
那人吃痛低呼,身形踉跄。而沈昭因用力过猛,身子一晃,竟几乎要摔下门前台阶。
却在那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右臂肘。
她一愣,抬眸——正撞入颜怀卿那双冷静如雪的眼眸。
他手掌恰巧停在她肘侧,既不失分寸,也避开了她伤在左手的红肿,连衣袖都未沾一寸。
“夫人这招‘跌书成阵’,倒也巧妙。”
他语气淡淡,唇角未动,目光却扫过地上一地散乱书卷。
“下回若再想绊人,脚下留情些。”
沈昭“适逢其会,恰巧罢了。”
身后书肆门外,李扶枝已听风而入。
“娘子!可有受惊?”
她快步奔入,一眼看见满地狼藉,忙俯身跪地,替沈昭一一拾书,手脚利落,神情中有些许惊慌,又藏不住关切。
颜怀卿落在李扶枝身上片刻,转而看向沈昭:“今日怎不是乔儿跟着?”
沈昭拢袖低声答道:“乔儿前些日子疲倦,留她在院中照看花木。扶枝毕竟是母亲新拨的人,才到不久,跟着也学些事。”
颜怀卿低声“嗯”了一声,眸底却泛起一道浅淡思绪:
——倒是聪明了些。
茂茂见劲卫将人押走,转回书肆,便见自家主子与娘子立在廊下,两人间气氛静得能听见风吹书页的声音。
他眼珠一转,笑着凑上前,声音轻快中透着小心:“咳,郎君,娘子方才挑了几本好书,掌柜在里头等着结账呢……”
颜怀卿没抬眼,只淡声道:“她挑的,自然记在我账上。”
沈昭闻言,手中正理着几本书册,听到这话,只轻轻顿了一下,随即抬眸,语气平稳柔和:
“多谢三郎君,日后妾身会一并记清。”
她说得温婉,却不亲昵,像是再熟悉不过的账目往来,连声调都平和得恰如其分。
她将书递给茂茂,又补了一句:“麻烦你替我交账,再劳掌柜包好,稍后一并送至浮岚院。”
茂茂接过书,笑着打趣:“娘子眼光极好,这几本绣谱,拿回去照着画,准保比得过南市样册。”
沈昭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只盈盈一礼,转身离去。
她的脚步轻缓不急,背脊挺得笔直,端庄得就像她这一身温色衣裳,素净如水,规矩如纹。
身后那道玄色身影立在廊下,神情未改,也未挽留,仿佛两人本就该是这般距离,不远不近,不温不火。
直到她的身影转过巷角,彻底消失,他才微垂眼睫,语气不动声色:“那本《茶经拾遗》,送稳当些。”
茂茂“哎”了一声,随即轻轻眨眼,笑得极乖:“知道了郎君,娘子这心细的样儿,倒也像极了个当家人。”
颜怀卿没回话,只抬脚走进书肆深处,衣袂带风,神色如常。
书肆门外的“青篱外”匾额,在风里晃了晃,落下一缕檀香未散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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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怀卿昨夜未归,浮岚院冷清如旧,连暖炉中的炭火都烧得格外安静。
沈昭猜着,他十有八九是将昨日下午捉拿之人押去处置,连夜审讯了。
沈昭起得早,天色尚昏,她自案几前起身,唤了水梳洗更衣——
夜里骤凉,秋风未已,已渐入冬意,寒气丝丝渗入屋内。
她换了一袭月白暗纹团花袍子,内衬烟青软绫中衣,外罩一件水色织锦小氅,袍角绣着团鹤浮云,清润中添一分暖意。
鬓边簪一支错银嵌玉的团花簪,整个人冷而不寡,温而不艳。
炭盆里刚换过新炭,屋内香暖微熏,连指尖都懒洋洋的。
不久,青帷小轿便在热闹市街口停下。对街便是漱玉茶寮,转角处则是闻名遐迩的酥满楼。
下马车前,沈昭低头系紧小氅上的玉扣,吩咐道:“扶枝,你去一趟酥满楼。”
“娘子想买些什么?”
“听说他们家新出的桂花栗蓉糕甚是抢手,排队怕要耽搁些时辰,顺便再买些蜜枣驼蹄酥,老夫人爱吃红枣。”
李扶枝略一犹疑:“那娘子……需不需奴婢随行?”
沈昭捻着衣角,目光投向窗外,语气平和:“我去趟漱玉茶寮,看看新来的瓷器茶叶,你先去,不必跟着。”
她话说得自然,仿佛真是为添置冬茶冬器而出。
李扶枝见她神色安然,也就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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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寮依着金水河而建,檐下悬着一串铜铃,随风轻响,叮叮有声,宛如玉碎,故得名“漱玉”。
沈昭一踏入门槛,便被一股暖香裹住——是橘皮烘茶的味道,清而不烈,温润适口,如同这间茶寮一样,雅而不贵。
临水而建的廊阁尽头,一侧设有数间临河小阁,纱幔半卷,水影粼粼,倒映着岸边冬树。
茶侍上前低声问候。
沈昭只淡淡道:“我来找苏郎君议事。”
茶侍闻言,旋即躬身道:“在鹧鸪天阁,请娘子随我来。”
名为“鹧鸪天”的小阁内,一炉新炭正暖,香烟袅袅。案几旁,苏羡礼已先行落座。
他今日不着锦绣华服,只是一袭深赭交领长衫,衣襟素净,袖口处却绣着几枝寒梅,墨色极淡,宛如临水月影,不着痕迹。
见她入内,他起身一揖,眼底笑意自来:
“许久不见,昭昭风采更胜往昔。”
沈昭微微一礼,坐至案边,语气平和:“叨扰苏郎君了。”
她语气端雅,从容有度,目光淡淡扫过四周,确认无碍后,方才安坐。
小阁幽静,帘幔隔音,外头街声已不可闻。她坐在炭炉一侧,衣袂层叠落地,绵绵如水波静流,举止一派温婉端庄。
苏羡礼提壶欲斟,手却在空中微顿了一下。
自那日偶遇起,沈昭便再未唤过他“阿羡”,改作“苏郎君”,虽无芥蒂,却隔了一层分寸。那句儿时熟名,仿佛从此封进旧年。
他垂眸一笑,掩去眼底微澜,随手将案上的青瓷酒壶推近:“这酒,你许久未尝了。”
沈昭一眼认出:“‘漏影春’?”
“正是。”他斟了一盏,推过去,带笑道,“头年封露,今岁初开。风重,茶寡,用酒暖人,也不算坏。”
沈昭捏起酒盏,指尖轻抚盏沿,低声道:“今日来,并非饮酒作乐。”
说着,她从袖中缓缓取出一纸文契,搁于案上,指腹轻轻一推,推至他面前:“我打算开间铺子,做些营生,茶行、香品、女红皆可。苏郎君商路熟、人脉稳,若郎君愿出手相助,我出本钱,余利三七,郎君拿三。”
语调不高,却清晰稳妥,不见一丝仰人鼻息的卑微,倒更像一桩各取所需、互利共赢的干脆买卖。
字句间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逾矩,又不虚礼。
“若郎君应允,还劳烦郎君代我走一趟当铺,将这份地契押出去,先周转些现银出来。”
苏羡礼一时不语,只凝视她良久,神色莫测。
良久,他忽而轻笑:
“你还真不打算在颜府久待。”
沈昭未答,只将目光移向窗外。
帘外风起,树影婆娑。虽未见雪,却已寒意袭人,仿佛一整座城池都被无形的霜包裹。
半晌,她缓缓将那盏酒推远,神情温然,却不掩那一丝决意:
“我不过是……替自己留条退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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