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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墨应机(上)
木屑如金粉般悬浮于光线里,偌大的宣猷宫里,只有木料与刻刀接触的摩擦声,细微又清晰。童宴临紧握刻刀,沿着木材上画好的图案痕迹,小心翼翼地下刀。
这不是童宴临第一次接触木雕,之前她见童徇齐对此很感兴趣,也跟着学过,但上一次距今已有好些时日,她早已生疏。
好在童徇齐进行了一番演示,以及手把手地指导,让童宴临找到了一定的技巧。
童徇齐则在另一张桌子上,利用炭笔画着图纸。安静的宫殿里,华丽的暖炉升起淡淡的轻烟,空气中弥漫着平和的温暖。
童宴临的节奏渐渐趋向舒缓平淡,变得得心应手起来,片下的木屑似轻盈的蝶翼,在柔和的暖光中翩跹起舞。
“沙沙,吱吱,嚓嚓。”
童宴临仿佛和与刻刀融为一体,与木材一同起舞,连绵不断的摩擦声在为其伴奏。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静谧舒适,浩瀚无垠的星空笼罩着她,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不会有人打扰,她似乎明白了童徇齐为何钟爱于木雕。
从第一次抬头仰望星空时,她便已喜欢上迷人的星空,寂静无声,轻松自在,不用伪装,不用克制,超然独处。
她忘记自己为何会看向星空,只知自己在烦恼时,会主动寻求星空的慰藉。
那妹妹也是因为烦恼,才喜欢上木刻工艺的吗?她小小的脑袋里也会有苦恼的东西吗?童宴临不得而知,随着童徇齐慢慢长大、渐渐独立后,她们就很少互诉衷肠了。
不过,自从童徇齐出现腿疾后,她似乎更依赖童宴临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了,这让童宴临格外高兴。
不同的是,童徇齐对于木雕是一见钟情,也因为过于痴迷,废寝忘食,延误功课,导致皇帝大发雷霆。
即便如此,皇帝也没有怎么惩罚她,只是简单地口头批评几句,让其注意身体,及时补完落下的学业,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按时完成功课。
童徇齐本以为这事会这样风平浪静地揭过,却没想到会有人代她受罚。
童徇齐原本是要和姐姐一起泛舟,赏花,却因帽子落在了花园的石凳上,而返回来取。
童宴临提议让侍女去拿,她们在这里等就好了,但童徇齐执意要自己回去拿,理由是侍女不一定能找到她的帽子的位置,还说很快就回来,姐姐要不是想动的话,可以在这里等自己。
话音刚落,童徇齐就抓过岸上侍女的手,从船上跳到岸上,脚步轻快地向前飞奔,将侍女、童宴临和空气弥漫的欢乐甩在身后。
今天的天气炎热,童徇齐的兴致却难得一见地高昂,湖塘里面的荷花开得特别灿烂,她在心里自己计划好了要将船划到那里,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更加轻快。
“公主,公主,慢一点,小心脚下,小心裙子,小心摔倒……”这可让身后的侍女吓个半死,边追边大喊小心,唯恐公主出事。
童徇齐提起了裙边,跑得更快了,她之前也没发觉自己可以跑得这么快,风似乎在帮她,推她前行,连夏日炎热的太阳都变得柔和了。
不料,她却正好撞见杖刑的现场。
皇帝端坐高位,眼神里充满冷漠,与其说是冷漠,更像是毫无情感的蔑视。而她看着的正是教童徇齐木雕手艺的墨应机,已到桃李年华,可脸上的稚嫩尚未完全褪去。
墨应机趴在长板上一动不动,猩红的血液浸透了她的衣衫,淋漓的汗水致使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中捞出一样,奄奄一息。
厚重的木棍似乎又要落到她的身上,童徇齐立即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
“住手。”
空中的木棍顿时止在了半空,落回了地上。
“母皇,您为什么要处罚她呢?”
从未见过血腥场面的童徇齐此刻却并未感到害怕,反而格外平静,可眼中出现了泪花,暴露了她的内心,不知是伤心还是愤慨。
“还是因为我学习木雕手艺的事情吗?那您为什么不直接惩罚我呢?而不是将我的过错,我需要承担的惩罚,施加到无关的人身上。”
如果只看童徇齐的上半张脸,会发现她和皇帝惊人地相似。两双漆黑的眼瞳对视,明显稚嫩的一方波涛汹涌,她的眼中倒映着无情无义的帝王。
这算是童徇齐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她的母皇感到愤怒。
忽然,皇帝笑了,温暖的笑容仿佛现在残忍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们是在温馨的交谈。
“你没有错,齐儿。”童徇齐不明白母皇为什么会笑。
可转眼之间,皇帝又变回了原来的冷酷无情,开口,不是在和童徇齐说话。
“宴临,你现在不应该带着齐儿在船上吗?”
从母皇的眼睛里,童宴临看出了严厉的指责,她瞬间跪了下来,仿佛是那轻飘飘的责问比泰山还要沉重。
“母皇息怒,儿臣昨夜夜观天象,得知今日会有一场倾盆大雨,是时荷花池必然波涛汹涌,难以泛舟,故而儿臣自作主张,领三妹来研读昨天未学完的兵书。”
童宴临飞速地编出貌似合理的解释,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可皇帝还是一眼便看穿了她的谎言,但却没有直接拆穿她。
因为皇帝现在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童徇齐身上,童徇齐随意地跪坐在地上,以便看见墨应机的脸,她的一只手摸向墨应机的额头,感受温度,另一只手抓着她的手摇晃,似乎在防止她的意识彻底涣散。
“公主,公主。”
墨应机的意识一直都还勉强算得上是清醒的,只是眼睛时开时闭,所以她在公主刚到身边时就已察觉到,发出轻微又虚弱的叫声,轻飘飘的话语和挤出来的微笑,似乎在安慰,在向公主表明自己没事。
在这期间,童徇齐明媚的黄色衣衫上沾染到了墨应机身上渗出的血液,点点血红瞬间绽放开来。
皇帝威严的眼眸紧盯着那抹红色,面色愈发凝重,像是不喜这一幕。
“地上凉,来人把公主们送回宫中。”
童宴临应声起身,身边的侍从则连忙上前,要将童徇齐也拉起来伸出的手臂却在喝斥声中,顿住。
“不许碰我。”
侍从们一时手足无措,一面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一面是尊贵无比的公主,况且看模样,皇帝并没有要和公主置气的意思。
她们进退两难,最终还是按照圣上的旨意,去搀扶公主,却被公主甩开。
童宴临也上前,要将童徇齐拉起,可却正好撞见她那双泛着莹润水泽的眼睛,里面闪着明晰的埋怨,仿佛在控诉。
“姐姐,你是知道这件事的,对吗?姐姐,你是和母皇合谋好的,对吗?姐姐,你是故意的,对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欺骗我呢?为什么?姐姐……”幽怨犀利的眼神,瞬间让童宴临心如刀绞。
童宴临一时间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童徇齐却猛地转过头去,干净利落,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皇帝,连该有礼仪也全然不顾。
昂起的头颅昭示着她的愤怒,倏然,她转身离去,像是彻底失望。
“齐儿,你为什么如此愤怒呢?仅仅是因为朕处罚了一个小木匠?你是公主,你应该学习经史子集,骑射武艺,权术礼仪,而不是受人哄骗,被人教唆,尽学些歪门邪道。”
皇帝很少解释她的诏令,但对于童徇齐,总是另外。
童徇齐顿足,回首,她单薄的身体轻颤,似断崖边摇摇欲坠的雪。
“哄骗,教唆,歪门邪道。可是,母皇,那是我喜欢的东西,我是自愿且乐意学的,没有人逼我。我还记得我送了您一只木鸟,您说很可爱,很喜欢,我还以为您是支持我的,我还以为……”
话到这里不禁哽住,泪水彻底决堤,她头也不回地跑开,没给皇帝丝毫反应的时间,似不想再见到她们。她的速度和来的时候一样快,只是不再欢乐轻松。
皇帝顿时变了神色,急忙命人去追,童宴临也立即跟了上去。她知道童徇齐会和自己闹,所以才盘算着将其支开,暗地里解决这件事的。
在皇帝心中,公主是不能玩物丧志的,更何况她对童徇齐有着更高、更大的期许。
“罢了,叫上太医,一并送到墨府。”
童徇齐被禁足于宣猷宫中,直到她答应不在碰那些东西,才得以解除禁足,获得出宫的机会,而她出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墨应机。
刚到墨府,墨家家主——墨应机的母亲早已等候在外,将公主领入府中上座,家中上下皆出来恭迎,却始终不见墨应机的身影。
一问才知是墨应机不愿与公主相见,童徇齐不相信这番话,她认为墨应机不会不想和自己见面。
“是真的,公主,微臣怎么敢骗您?太医特意叮嘱过小女需要静养。”墨李主动为公主沏茶,脸上堆着笑容。
没有人敢违背永昌公主的命令,除非有人特意吩咐过……只有皇帝。
童徇齐瞬间反应过来,一定是母皇和墨应机之间达成了某种约定。
童徇齐没有直接喝茶,只是轻轻地触摸着杯口,注视着上好龙井茶叶泡出的青茶。
“她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里。”
童徇齐不紧不慢地品味着茶水,在墨李看来,公主想必是打算放弃了。
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其措手不及,她对公主的各种娇纵“事迹”也有所耳闻,今天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只有是永昌公主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也会得到”。
“带路吧。”
墨李瞬间跪地,支支吾吾道:“公,公主,小女不住在这里,前段时间已被我送回老家休养。”
童徇齐的属下立即接话,“属下调查了墨应机自回到墨府,就再未出去过。”
墨李垂着的脑袋不敢抬起分毫,又猛地将脑袋磕到地上,她总不能直接告诉公主,不让二人见面是皇帝旨意,公主与皇帝之间的事情是终归是她们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不好介入。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万一自己前脚刚交代完全部真相,后脚公主就和皇帝和好如初,这不就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了吗?
不行不行,就算头磕破了,也不能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听不见吧。
就这样,墨李一直装死不吭声,一个劲地磕头,似乎是像让公主看在这样的情况上饶过自己,直至童徇齐喊停。
“可以停下吗?看得我头晕。”蓝色的茶杯落在茶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既然能出宫找她,母皇必然是知情的,所以她之前所说的现在还作数吗?你觉得呢?墨监正。”
童徇齐如愿来到了墨应机房前,却见褐色的房门紧闭,且从外面无法推开。
“她从里面锁上了,小女喜静,平日里送饭送药都是放在门口,等她自己拿进去的。”
墨李小心地站在一旁解释,微弱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是额头太痛,还是心思太乱。她的右手高举,按在额前的纱布上,丝丝血红从中渗出。
“踹开或是劈开,任何方式都可以,只能能打开这扇门。”
待推门的侍女退到一边,几个黑衣人立即开始行动。
“公主……”墨李震惊的话语还没说完就被打断,还没跪下去的身子也被公主的侍从人拉住。
“我会赔门钱的。”
童徇齐精致的眉毛皱在了一起,用稚嫩的声音说着令人寒毛寒毛卓竖的话,“还有不要自作主张,我没有让你下跪磕头,这是很麻烦的,墨监正。万一你要是失血过多,晕了过去,我还要叫太医过来,还会被母皇训责的。”
注视着那黑洞洞的目光,墨李的脑海顿时浮现出皇帝威严冷峻的面容。她的双腿难以控制地发软,如果不是有人拽着她,恐怕早就以头抢地。
她早知永昌公主聪慧过人,但心想现在才六岁,自己定能应对自如,她本以为永昌公主会是一个被宠坏的花瓶,今日才知是自己过于愚蠢,要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
“退下去吧。”
随着四分五裂的门板落地,童徇齐令众人呆在屋外,独自一人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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