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

　　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对她的骗局无处不在，明净记不起来了。总之不是年纪很小的时候，她小时候没有什么分辨力。
　　找男生做男朋友，好啊。一个苹果、一个糖、一个饼干，只要是特别分给你的，就能被理解为示好。可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价值？也不是一箱苹果、一袋子糖和一整包饼干。
　　从那时候起，明净就知道，男生很擅长用很便宜的东西来夸张自己的心意，顺便来试探能不能索取一个女生动摇的心。
　　朋友们喜欢围在一起讨论头发、衣服、脸蛋和男人。刚开始明净也兴致勃勃，这些东西不是让她变得更好吗？更漂亮、更吸引人，而且多了解一下男生也方便谈恋爱啊。
　　可她一直没遇到自己喜欢的男生。那些粗鲁的、无礼的、笨拙的，或者是装模作样的男生，每一个都让她提不起兴趣来。
　　而且，朋友们谈了恋爱之后，总会变得奇怪。她们满口不离男朋友，在生活的各个细节中找寻男生爱她们的证据，并不断地在自己的语言重述中，建造一个童话般的爱情故事。
　　明净渐渐感到无聊。她比较想聊自己玩的游戏，想一起讨论一本书里的内容，想一起看些简单的电影或者纯粹取乐的综艺。她想朋友们变回原来的样子，即使她们还是在讨论头发、衣服、脸蛋。
　　之后明净感到厌烦。是情绪堆积了吗？她也记不太清了，只是在朋友们不断表现自己被爱的话语和日常里厌烦了。厌烦了自己当做情绪的垃圾桶，也厌烦了自己被当做她们男友之外的二号替代品。要论先来后到，也是那些男人后来的。她厌烦了朋友们的不分先后，也厌烦了她们孜孜不倦地要她尝试化妆。
　　“你不想更美吗？”“化完妆你绝对斩男！”“哎呀你不要那么邋遢了跟我们一起精致一下嘛”“连作报告你都不化妆啊？下面都是老师哎！”“出来玩你也一点都不化妆，太不尊重人了吧？”“我新做的美甲，花了三个小时呢！好不好看？”“又要过节了，我得好好挑这次的战袍！”“当当当！烈焰红唇女王妆！我的最爱！”……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总之她就是厌烦了。她对变美没有耐心。没有耐心挑选化妆品，没有耐心学习化妆，没有耐心每次都要提前起床化妆，更没有耐心坐在离子烫机器下面两个小时就为了让头发变得更有型、让手指上的指甲变得更美丽。她太没有耐心，以至于就算她是近乎洁癖的干净和整洁，仍然会被评价为不化妆的“邋遢”。
　　因为太没有耐心，她几乎抛弃了原有的世界。她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不断地更换城市兼职，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换下一个。这个兼职让她感到没有再去的必要了，她就第二天换另一份。有时候兼职也接不上趟，不得不空个几天的时间，奇怪的是，这种不断更换的工作方式，给她前所未有的自由。形形色色的人，交替着出现在眼前，没关系，一天之后就不会再见，一周后就不会再见，一个月后就不会再见。我们不用深入了解，因为大多数人都简单地可以一眼看穿，至于看不穿的那部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没有兴趣了解，也没有时间去了解。大家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缘分。
　　工作时的很多女性让她投以关注，各种各样的女性，和学校里那些精致包装的孩子们没什么大区别，也会一心投入在恋爱的戏剧里不肯脱身。她们很多人甚至被不断伤害还去追求爱。她们大多没有梦想，只是把找个好男人当做梦想，但她们也知道这东西就像赌博。明净看她们比看学校的女生认真，因为她们认真工作时让她想起小时候的朋友，曾经的朋友。其余时候，她们其实和学校里的女生没什么区别。
　　她对自己的人生很满足，只有她一个人也没关系，她很确定她自己一个人可以走下去。她对自己满足，对人生满足，因为这些，她可以原谅人生中遇到的大多数人都很无趣。不过，天菩萨好像对她太好了些。她遇见了孙有。
　　讲实话，她和孙有的性格真的很不合。可到最后她们还是成为朋友。不，不是朋友。她们是比朋友更亲近的关系。
　　跟贺峰来分手后，她回到两人合租的屋子里。
　　孙有嘲笑她：就说你忍不了吧？明明不喜欢这个类型的，还非要凑上去，你有自虐倾向啊？我怎么不记得？
　　明净耸肩：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再说了，我最近很无聊。
　　孙有翻了个白眼：你别玩脱了，我可不给你兜底。
　　明净甩甩胳膊：我可还没用上这个。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好好一个富二代非得扮穷人，扮到一半还撂摊子。真难伺候。
　　你还有资格说他？
　　我又没假扮富家小姐。
　　骗感情也是骗，你俩半斤八两咯。
　　唉。真无聊。不想写论文。
　　你在他家一点都没写？初稿多少字了？
　　别问我这个。头好疼。睡衣落他家了。靠北。
　　先穿我的。改天去拿呗，我陪你。
　　你怎么在沙发上睡？
　　想你咯。没有你我一个人睡不着。怎么样，心动吗？
　　演技不过关。劝你别用这一招。
　　切。我是没你演技好。明女士，早点写论文，写完我们去F市。
　　啊。头疼。明净换上孙有拿给她的睡衣，去洗漱刷牙。
　　隔天，为了逃避写论文，明净又去找兼职，既有正当理由又不算真的逃避，去问了几个之前的兼职猎头，挨个筛选接受度高的。尤达就是这个时候坐在明净对面的。
　　她看上去比之前状态要好，整个人妆容贴合，衣服也极大地突出了身体曲线，非常靓丽。明净不特别地注意到，她开始戴耳饰、戒指和项链了。
　　“艾斯！好久不见了！”她很热切，揽住明净的胳膊，酥软的胸挤过来，明净闻到浓烈的香水味。
　　“好久不见。”明净点头，把电脑合上。
　　“哦！你在找工作吗？”尤达看到她手机页面上的兼职排序，眼睛亮闪闪的，“我有一个很好的工作，你要不要来？”
　　好明显。好直接。明净内心审视着这一刻，从外面看，好像是两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一样，可她们加起来也只见过一个手掌的次数。
　　“什么工作？”
　　“宴会侍者啊！跟我们上次的工作一样！对了，说起这个，真的要谢谢你，我在A4那边真的交往了一个有钱人！”尤达拿出手机，滑动照片，选中，放大，放到明净眼前：“就是他！”
　　照片里，金发黑眸的男人搂着娇俏可爱的尤达，尤达幸福的面容上透着粉红的羞涩，双手比耶，笑得一派开心。相比之下，那个男人只是在看着镜头耍帅而已。
　　“佳偶天成。”明净看到尤达撩起耳边一绺头发，说得轻松，“恭喜。”
　　“呀，还要多亏你啦！改天我们一起吃顿饭，还要好好谢谢你才行！”
　　“有机会的话。”
　　“对了，那个工作啊，是这样的……”
　　尤达的表情那么自然，连明净都差点以为她们是相处多年的好友，尤达是真心对她一样。
　　刚好有点无聊啊。
　　明净答应了这个工作。
　　孙有知道后对她猛翻白眼：你要是有天把自己玩完了，我会去监狱给你送被子衣服的。
　　明净一边敲着论文一边张嘴吃掉孙有递给她的零食：在进监狱之前，我会好好写完的。
　　孙有拍拍她的头：嗯嗯，真乖。
　　为了赶论文，明净几乎颠倒了作息，在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写，写了改，改了又写，终于答辩成功，盲审通过。授予学位那天，孙有特意带了相机来和明净一起拍毕业照，她们两个看完电影，吃了烤肉，在夜店喝酒时，不巧遇见了一位学弟。
　　学弟的嘴上功夫很优秀，但还没下床就图穷匕见，向明净要她的论文数据资料。这论文数据已经传给一个学妹了，不想管那些小情算计，但学弟怎么说也算卖色出力了，虽然是在床上。他装可怜的功夫不到家，明净烦得要死，甩了他一巴掌，看到人又惊又怒的表情，凑上去亲着哄他等一下，给了他一半的论文数据，趁着他打开电脑查收的时候穿上衣服走了。
　　明明已经快要夏天了，这个点出来还是有点冷。介于凌晨和黑夜之间，薄薄的模糊的天。这个城市钢筋铁瓦，一座座混凝土建筑物上挂几个闪着灯的大字，就可以让人们付出金钱和时间，满足欲望是所有人一生的追求。明净也是。
　　不然她怎么会从一家酒店里走到路边去打车呢？
　　明净叼着一根刚刚点燃的烟，沿着这条路慢慢地走。孙有看见她和学弟你来我往说话的时候，就提前离场了，她说要去排练。
　　这么晚还去排练，对于从不凌晨之后才回家的孙有来说，是个非常明显的借口。
　　她现在在哪呢？绕过这条路，如果还打不到车的话，她就走去排练地点。
　　烟雾缥缈，一辆车缓缓停在面前。明净掐灭烟，扔进垃圾桶。
　　段云飞降下车窗，问她要不要搭一程。
　　贺峰来的朋友。明净记得，他是那场宴会上坐在符康旁边的男人。在她跟贺峰来分手之前去吃大餐的那次，撞见过他和相亲对象吃饭。在她跟贺峰来分手之后，一次也没见过。
　　平心而论，贺峰来他们几个都长得很突出。段云飞喜欢穿西装，剪裁得体，腰线贴身，讲实话他应该算是几人里最符合现今审美的男人，眉眼英气、线条硬朗，眼神深邃，他又总是一种淡定自若、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普天之下没有比他更装屌的人。贺峰来也帅，他的眼睛形状偏圆，眼珠漆黑明亮，眼尾下垂的时候甚至楚楚动人，但他的眼角尖锐，轮廓清晰，如刀削般精致。如果不是美人尖中和了这股侵略性，让他自带一股孤独的深邃，那么明净不会在他渴望的眼神里走近他。
　　能展现脆弱、拥有女性气质的男人，才是明净会多看一眼的人。
　　段云飞对她有很大的敌意，第一次她就隔着不远的距离看到他眼里的不屑和轻蔑。这种装货，往往是极大的自尊和巨大的自卑混合体，是傲慢与偏见里没有礼貌但会装作礼貌的达西，所有的高贵和优雅只是他们资本的展示，是用礼节包装好的偏见和不怎么掩饰的傲慢。
　　这样的人，在她和他的朋友分手之后，凌晨的路边相遇，问她要不要搭一程？比贺峰来当时的行径还不合理。明净给出的答案是：当然要。
　　有人送顺风车给她搭，不用在外面吹风，而且，她也挺想知道他们又要耍什么幺蛾子的。
　　明净打开车门，坐进后座，跟段云飞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她报了孙有地下排练场一条路之外的地址，在司机近乎悄无声息的车速里，侧脸看车外的风景。凉凉的风吹起她的乱发，车窗突然上升阻隔了她和风的交流。
　　段云飞缓缓说：“既然你愿意上车，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可以包养你，但一个月只会给你一百万，我们也只能是地下关系，当我想叫停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必须结束。”
　　明净转过头来，看向那张从容不迫的脸。大概是包养过很多人了，他说得真熟练。
　　将专注的视线理解为一种沉默的同意，段云飞缓缓地勾起嘴角，这个女人也不过如此。让贺峰来如此着迷的，也不过是个肤浅的，用钱能解决的女人。之前那些也不过是对峰来欲擒故纵的手段罢了，只有峰来一个人没识破这场骗局。
　　“你不能和峰来有任何联系，除我之外，也不许跟其他男人过度相处。如果我发现了，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你刚毕业，如果没有合适的工作，我会帮你安排。跟我一起住，也省了你的租房费用和生活费用。你只需要好好躺着，就能听见账户里进钱的声音。”
　　明净挑眉。她很久、很久没有遇见过这么……神奇的神经病了。
　　“你跟贺峰来不对头？还是你们有钱人之间就喜欢这么玩？”明知道我是贺峰来的前女友，还提出这么离谱的建议？话说得这么好听，好像处处为她着想，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兄弟呢？男人，呵呵。有钱男人，呵。
　　“你不满意条件？真是贪婪的女人。两百万一个月。”段云飞看着她，评估着她的价值。
　　明净懒得跟这种人废话：“神经病。停车。”
　　段云飞被那轻视的眼神看得很不舒心，他不舒心，这个女人就要遭殃。
　　司机显然在车内镜中看着他的眼色。
　　“不停。”段云飞说。他伸手去抓明净的手腕，将她强扭过来，在她的长发上嗅闻，陶醉地沉迷。
　　得到确定的命令，司机安稳地继续行驶，充当一个不闻不问的哑巴。
　　明净呵呵笑了：“好闻吗，变态？那是另一个男人的味道。”
　　本来享受的段云飞面色变幻，一双眼看住明净：“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去找男人？你们才分手几个月。”
　　明净掏出刀子来，抵在段云飞的脖子上，把他抵在车窗上一动不能动，他当然试图挣扎，但明净掏刀子也很有经验，在他的挣扎过程中划出一道不浅的伤疤，疼痛足以使他清醒。
　　她看住他，重申：停车。
　　段云飞垂眼看着明净：他知道你随身带刀吗。
　　“他”是谁，除了两个人都认识的贺峰来，别无他人。
　　明净只是把刀在他已有的伤口上又压进了一分。段云飞闷哼。
　　他的司机问：段少，要不要停车？
　　段云飞直视明净：继续开。她不敢。
　　明净：你可以试试。
　　两人谁也不肯退让，只有段云飞脖子上的伤口不断流血，滴到他的西装裤子上，洇出一块深色的污渍。段云飞舔了舔嘴唇，生理性干燥，吞咽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他的神色……
　　明净低眼扫过他的□□，冷笑：你在这时候发情？
　　段云飞本就口干舌燥，兴奋的激素在身体里乱奔，被明净的冷笑笑得大脑发紧，低压着嗓子，他试图让明净意识到一点：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渴望。
　　明净懒得理发情的男人，手握刀柄下翻，刀尖刺破他锁骨之间的空心肉，第三次重申：停车。
　　段云飞的司机从没见过段云飞这种危急的状况，这个半路上车的女人好像真的要杀了少爷！他犹豫地放缓了车速，段云飞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立马说：“不许停车！”
　　明净的刀尖刺进他的血肉里，划破肌肉纹理，段云飞痛得半边身体在颤抖，却强撑着：“你、咳、你亲我一下，我就停车。”说话的时候牵动皮肉，他更疼了。
　　“你说真的？”明净靠近段云飞，四片嘴唇将要贴近之时，她一胳膊推开段云飞，打开车门把手。原来司机看她态度松动，已经慢慢停了车。段云飞在她身后扯住她的衣袖，被她一手抚开，他跌在车里，浑身因为疼痛蜷缩在一起。
　　关上车门之前，明净只留给他一句话：去医院，顺便看看脑子。
　　转身跑进小路里，她把刀尖的血迹擦在自己的衬衫上，收起刀，把外套拉链拉到脖间。再跑过一个路口，排练场所近在眼前了。
　　她站在不远处平稳呼吸，慢慢踱着脚步走进孙有的排练场，打开门，问孙有他们的水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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