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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鸟依赖
朝盈仰头望着树上那人,一时忘了抽噎,只呆呆地睁着含泪的眼睛。
傅惟言见她这副模样,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轻巧地一翻身,便从离地丈余的横枝上跃了下来。
天青色袍角在熹光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落地时悄无声息,只带起几片飘摇的梧桐新叶。
他几步走到廊下,站定在朝盈面前,高大的身影顿时遮住了她眼前大半的光。
朝盈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捧着隐隐作痛的右手,往身后藏了藏。
傅惟言却像是没看见她的戒备,目光落在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的眼圈上,啧了一声,忽然伸出手,用拇指指腹在她脸颊上胡乱擦了两下。
那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草率。
“哭得跟只花脸猫似的。”他收回手,语气嫌弃,眼里却没什么厌烦。
接着,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糖果。
“喏,空青去外头买的桂花糖,吃点甜的,就没那么想哭了。”
糖块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甜丝丝的气息钻入鼻尖。
朝盈迟疑地看着他,又看看糖,最终,还是怯怯地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拈起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
带着桂花香气的甜味在舌尖化开,仿佛一瞬间,就将方才的窒息和疼痛冲淡了些许。
傅惟言自己也拈了一块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顺势在她旁边的廊栏上坐了下来,一条腿曲起踩着栏板,姿态闲适。
“喂,小呆鹅,”他侧头看她:“《千字文》会背么?”
朝盈含着糖,愣了一下,点点头,细声细气地开始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①
起初还有些凝滞,渐渐便流畅起来,声音虽轻,却一字不差。
“《千家诗》呢?随便背一首听听。”
朝盈想了想,背了首简单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②
“《论语》,知道‘学而时习之’后面是什么吗?”
“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③朝盈答得很快。
傅惟言挑了挑眉:“瞧,这不是学得挺好么?《千字文》、《千家诗》,还能接《论语》,比云瑶那丫头强多了,一首《静夜思》背两天才背会,还背得磕磕巴巴的。”
他顿了顿,看着朝盈依旧红肿的右手掌心,声音微微放低:“所以啊,有些东西学不会,不是你笨,是教你的人没用心,或者,根本就没想让你学会……何必拿别人的过错,来为难自己?”
朝盈怔怔地听着。
这番话对她而言有些深奥,但也知道,这并不是贬低她。
这话像一股小小的暖流,渗进了她此刻满是委屈的心田。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并拢的膝盖,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湿意。
就在这时,二人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崔尚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显然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出来查看。
目光扫过并肩坐在廊下的傅惟言和朝盈,眉头立刻蹙紧,尤其是在看到傅惟言那副懒散不羁的坐姿时,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
朝盈像受惊的小动物,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往傅惟言身后缩了缩,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
崔尚仪沉声开口,语气带着惯有的严厉:“世子安好,盈姑娘的课业尚未完成,还请世子……”
“崔尚仪,”傅惟言打断她,非但没起身,反而将那条曲起的腿放得更舒服了些。
他抬起头,迎上崔尚仪的目光,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倒是想问问,盈妹妹不过是初学茶道,手脚生疏些,何至于要动戒尺,还罚到廊下吹风?府里三位姑娘初学时,可曾受过这般教诲?”
崔尚仪没料到傅惟言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质问,面上僵了僵,维持着仪态道:“世子此言差矣,我教导姑娘们,向来是一视同仁的,盈姑娘心浮气躁,损器污席,略施薄惩,是为让她长记性,日后方能沉心静气,学好规矩。”
“一视同仁?”傅惟言轻笑一声:“我瞧未必吧。大姐将来要嫁入皇室,学这些是应当应分;二妹三妹是傅家正经姑娘,学些雅技傍身也无不可。可盈妹妹……”
他顿了顿,目光中讥诮意味更加明显:“她姓陆,不姓傅,崔尚仪您是从宫里出来的,最懂分寸二字,您教她这些一时半会儿用不上,也未必需要精通的玩意儿,还要求她立时三刻就做得跟打小熏陶的侯门千金一样好,做不好就责打罚站,这到底是严师出高徒呢,还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问道:“还是您觉得,她一个寄居在此的外人,不配与府里姑娘一同受教,却又碍于侯爷或太太的面子不得不教,所以心中不豫,便刻意刁难,想让她知难而退?”
“或者,让她干脆出丑,好印证她果然不配?”
这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挑开了那层冠冕堂皇的面纱,露出了底下,连崔尚仪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心思。
崔尚仪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反驳,却说不出有力的言辞。
傅惟言的话太锋利,也太准确,精准地刺中了她那份潜藏的轻视与敷衍。
她作为前朝时期就在宫中侍奉的女官,见过的贵人多如泥沙,如今教导傅家姑娘,是职责所在,尽心尽力。
但对朝盈时,难免掺杂了应付差事和“让她认清自己位置”的复杂心绪。
如今被一个少年当面揭破,还是侯府世子,她顿觉颜面扫地,尴尬无比。
“世子,我、我绝无此意!”她强自镇定,声音却已不复之前的平稳:“教导盈姑娘,亦是太太吩咐,岂敢不尽心?今日之事,确是盈姑娘差错明显,我为师之责……”
“行了,”傅惟言不耐烦地挥挥手,重新靠回廊柱上,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气。
但说出来的话却依旧不留情面:“崔尚仪的尽心,我们今日都瞧见了,盈妹妹年纪小,刚来府里,规矩礼仪自然要学,但也不必急在一时,更不必用宫里惩戒女官那套来招呼她。”
“她手伤了,今日怕是学不了什么了,我这就带她回去上点药,太太若问起,我自会去说。”
说罢,他站起身,顺手将廊栏上那套青瓷茶具胡乱拢了拢,塞给旁边一个早已看呆的小丫鬟:“收拾了。”
然后,极其自然地,牵起朝盈未受伤的左手:“走吧,小呆鹅,带你上药去。”
朝盈被他牵着,懵懵懂懂地跟着走了几步,才敢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崔尚仪仍旧僵硬地站在漱玉轩门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唇紧抿。
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重重地关上了门。
廊外日光正好,梧桐叶沙沙作响。
朝盈的手被傅惟言握在掌中,那掌心干燥温热,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却让她惶惶不安的心,渐渐落回了实处。
她偷偷抬眼,看着少年线条清晰的侧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座深宅里,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世子哥哥,或许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
傅惟言领着她,回到自己的住处雁声居,叫她坐下,自己去找了消肿的药膏来。
不多时,他便拿了个靛青色的小瓷罐出来。
旋开罐盖,一股清苦微凉的药草气息弥漫开来。
傅惟言用指尖挑了一小块琥珀色、半透明的药膏,抬眼看向朝盈:“手。”
朝盈犹豫了一下,将红肿未消的右手慢慢伸到他面前。
掌心那三道戒尺留下的红痕已经微微凸起,在细嫩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这药膏化瘀消肿最好,就是刚抹上时会有些刺痛。”傅惟言说着,指尖已轻轻触到她的掌心:“忍着点。”
药膏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冰凉的痛感传来,朝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是咬紧了牙,没有抽回手。
傅惟言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瞥了她一眼。
小丫头眼眶还红着,睫毛湿漉漉地垂下,嘴唇抿得发白,一副强忍疼痛的模样。
他放轻了力道,指腹沿着红痕边缘,极轻缓地将药膏推开揉匀。
那药膏初时刺激,揉开后渐渐发热,灼痛感被温热的舒缓取代。
“崔尚仪那人,就是宫里呆久了,一身刻板规矩,外加一双势利眼。”傅惟言一边上药,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别把她太当回事,也不用太把她的话当真,学得会就学,学不会,也没什么大不了。”
朝盈低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村里,见邻家女孩二丫爬树摔破了膝盖,她那个总是凶巴巴的哥哥一边骂她“笨死了”,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她清洗伤口的模样。
那时她躲在篱笆后偷偷看着,心里羡慕极了。
她也想要一个哥哥,一个会在她摔倒时扶她起来、被人欺负时挡在她前面的哥哥。
药膏均匀地覆满了红肿处,傅惟言收回手,盖上瓷罐:“好了,别沾水,明日应该就能消下去大半。”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唤了声:“碧云,过来。”
一个穿着模样伶俐的丫鬟应声而入。
傅惟言指了指朝盈:“送盈姑娘回快雪轩,路上仔细些。”
碧云恭顺地应了,朝朝盈福了福身:“盈姑娘,请随奴婢来。”
朝盈站起身,看向傅惟言,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只是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
傅惟言正拿着布巾擦手,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无所谓地摆摆手:“去吧。”
回快雪轩的路上,朝盈默默跟在碧云身后,心里乱糟糟的。
也不知道回去,母亲会怎么说……
果然,甫一踏进院子,郑姨娘已经得了消息,正坐在正屋的椅子上等着。
见了朝盈,她面色沉沉,挥手让碧云退下。
屋内只剩母女二人。郑姨娘盯着朝盈看了半晌,才开口,声音里压着火气:“跟着崔尚仪学东西,那是多大的体面?你倒好,头一天就闹出这等事!还惊动了世子!”
朝盈低着头,右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
郑姨娘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我看看。”
朝盈慢吞吞地伸出右手。
掌心红肿未消,药膏的痕迹还很明显。
郑姨娘抓住她的手腕,仔细看了看那几道红痕,脸上的怒色到底和缓了下去。
她松开手,背过身去,静默了片刻。
再开口时,语气便没那么重了:“罢了,也是我太心急了。”
她转身,看着女儿依旧怯生生的模样,终究也只是叹了口气:“今日也受了惊吓,先回房歇着吧,手上的伤,自己注意些。”
朝盈如蒙大赦,小声应了,逃也似的退出了正屋。
自那日后,朝盈更怕见人了。
虽因傅惟言的干预,崔尚仪未再对她施以严厉惩戒,但那里的一切,依旧让她如坐针毡。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在快雪轩里也常常独自发呆,唯有往傅惟言那边跑时,她的眼睛才是亮亮的。
像一只寻找庇护的幼雏,本能地靠近唯一给予过她温暖的人。
……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和纷乱的过往中抽离,朝盈望着妆台上摇曳的烛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早已没有任何痕迹的掌心。
指尖微微一颤,蝴蝶金钗落在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朝盈闭上眼,将那声几乎要逸出唇边的叹息,重重地压回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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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国学经典《千字文》
②出自唐孟浩然《春晓》
③出自孔子《论语》学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