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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裂春悸
雷声是从梦的裂缝里钻进来的。
第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时,白暮雪正被困在化学实验室的梦境里。
浓盐酸的气味灼烧着鼻腔,许逸钦的笑声混着试管炸裂的脆响。
“白毛怪的实验失败啦!”
他惊醒的瞬间,窗外正好滚过惊雷,震得窗框嗡嗡作响。
雨点砸在玻璃上啪嗒作响,台风正在珠江口咆哮,狂风把榕树枝桠撕扯成疯人院的剪影。
白暮雪蜷缩在药瓶堆里数心跳,氟西汀和劳拉西泮的空铝箔板散落枕边。
第二道闪电照亮房门时,他看见了血。
不是梦里的血,是他无意识抓挠手腕结的痂,新鲜血珠正从指甲痕里渗出来,在苍白皮肤上开出细小的红梅。
雷声再次炸响,整栋楼突然断电,黑暗中有玻璃碎裂的脆响从厨房传来。
“裴亦初……”
他裹着毯子赤脚跑出去,却在走廊绊倒。
手掌按到碎玻璃时没觉得疼,直到摸到黏腻的果酱,下午没收拾的草莓罐被打碎了,红色汁液混着玻璃碴。
裴亦初的房门虚掩着。
白暮雪透过门缝看见他沉睡的轮廓,空调被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月下海面的柔波。
床头柜上的镇静剂瓶倒着,瓶盖滚到了拖鞋边,心理医生也需要药物入眠的事实,莫名让他松了口气。
“咔哒”
地板发出细微声响,白暮雪僵在原地,看裴亦初在睡梦中蹙眉翻身,枕下露出半本《创伤后应激障碍治疗指南》。
书页间夹着镀银书签,链子垂下来在黑暗中微微晃动。
他像踩地雷般挪动脚步。
第三步时脚尖踢到硬物,是裴亦初的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筒撞在脚踝骨上,激得他倒抽冷气。
床上的人呼吸节奏变了,睫毛颤动如将醒的蝶。
钻进被窝的动作像潜泳者没入深海。
裴亦初的体温比他想象中高,羊毛毯裹着雪松与苯海拉明的气息,像把整个药房烘暖了塞进被窝。
白暮雪刚找到个不碰到对方的姿势,雷声突然劈在阳台栏杆上,爆出耀眼的电火花。
“……怎么了?害怕打雷吗?”
裴亦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手却精准地覆上他冰凉的后颈。
白暮雪把脸埋进枕头闷声道:“我做噩梦了”,枕头有泪水的咸味,不知道是谁的。
“你介意我抱着你睡吗?”
裴亦初的指尖碰到他手腕的绷带,动作顿住了。
黑暗中传来药棉按压铝箔板的轻响,他在取消毒片。
“我睡在你旁边就可以了”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类躺在触手可及之处。
他听见裴亦初吞咽药片的声音。
背对背的姿势让脊柱中间空出微妙间隙。
白暮雪数着对方呼吸的频率:吸气五秒,呼气七秒,标准的焦虑缓解法。
他的白发铺在枕头上,像月光倾泻在雪原。
裴亦初转身时,发丝被带动拂过鼻尖,带着苦橙花的洗发水气味。
“好漂亮”
裴亦初的声音融在雷声间隙里,指尖悬空描摹白发轮廓,他的小指无意间勾住一缕发丝,丝绸般的触感让两人同时轻颤。
闪电再次撕裂夜空。
白暮雪在炫光中看见裴亦初腕间的疤痕,不是天台那次见过的旧伤,而是新鲜结痂的平行线。
“《彼得潘》里说”。
裴亦初突然开口,声音被雷声削去半截。
“每个新生儿的第一声笑,都会碎裂成千万片变成仙子”。
他的手虚悬在白暮雪后背上方,像在施展隔空治愈的魔法。
白暮雪攥紧胸口的药瓶项链。
佐匹克隆药片在塑料壳里沙沙作响,像永无岛的海浪声。
“你相信有永无岛吗?”他问得含糊,药效开始模糊视线。
回答他的是段口琴旋律。
裴亦初用气声吹着《雨滴前奏曲》,音符碎在雨声里像星星糖撒落黑暗。
白暮雪在朦胧中看见对方左手打着节拍,手背静脉处贴着尼古丁贴片。
当雷声再次降临,白暮雪发现自己正贴着裴亦初的脊背。
隔着一层棉质睡衣,能摸到凸起的脊椎节。
他僵着不敢动,直到对方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按在胃部。
“爸爸的胃癌……”裴亦初的声音像梦呓“遗传率百分之十七……”
他引导那只手向上移动,停在心口位置,心跳透过胸腔震动掌心。
白暮雪的眼泪无声浸透对方睡衣。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心电监护仪,那些逐渐平缓的波纹最终变成直线。
而此刻掌下的跳动如此鲜活,烫得他冻僵的神经末梢都在复苏。
台风眼过境的时刻,雨突然停了。
月光从云缝漏进来,照见两人缠绕的白发与黑发,像钢琴键相依在休憩的间隙。
白暮雪在睡梦中无意识蹭着对方的后颈。
裴亦初轻轻转过身。
他凝视着眼前这张脸,眼尾还挂着泪珠,唇色因药物作用泛着淡紫,却有种被风雨摧残后的奇异美感。
指尖最终落在对方眉心,极轻地抚平梦魇留下的皱褶。
晨光初现时,保洁员在楼下清扫断枝。
白暮雪在睡梦中蜷进裴亦初怀里,药瓶项链硌在两人胸口之间。
裴亦初睁开眼看了看窗外的狼藉,把被子拉高盖住他的耳尖。
风铃在阳台叮当作响,带着雨水的清澈音色。
裴亦初用气声哼完《春天奏鸣曲》最后一个小节,怀里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注视着白暮雪随呼吸颤动的睫毛,在心底标记这是第37次击退噩梦。
远处传来早班电车的轰鸣。
裴亦初小心抽出发麻的手臂,却被人无意识攥住衣角。
他低头看见对方领口露出的疤痕,像地图上的无名河流。
最终他只是调整姿势让人枕得更舒服,任由阳光爬上相贴的脊背。
药效最深沉的时刻,白暮雪梦见父亲在云端念书:“第二个路口向右转……”
而有人握着他的手在病历背面画航线,钢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响,和春蚕啃食越冬的枯叶的声音一样。
珠江口的季风裹挟着咸腥气息穿过榕树气根时,裴亦初正俯身调整轮椅的脚踏板。
医用橡胶轮碾过落英缤纷的木栈道,发出类似心跳监测仪的规律轻响。
“疼就说”
他手指掠过白暮雪小腿上淡紫色的淤青,那是上周电休克治疗留下的印记,像被冻伤的樱花苞。
白暮雪蜷在毛毯里数药效的余波。
帕罗西汀让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但裴亦初大衣的灰蓝色依然锐利,像海平线上劈开雾霭的船帆。
轮椅转过凤凰木的拐角,粤语交谈声突然如潮水涌来:
“今朝退潮喎,执蛏要快!”戴竹笠的婆婆挎着竹篮掠过,牡蛎壳在篮底碰撞出清脆节拍。
卖砵仔糕的推车放着《分飞燕》,糖浆的焦香与海风搅拌成奇异的鸡尾酒。
裴亦初忽然弯腰,热气呵在白暮雪耳尖:“识听粤语吗?”
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但“粤语”二字却用广府话发音。
白暮雪盯着自己映在轮椅金属杆上的脸,白发如瀑垂落,遮住了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想起父亲唯一一次醉酒后哼唱的《帝女花》,想起母亲把“唔该”听成“不该”时的泪眼,最终摇了摇头。
发丝随着动作扫过裴亦初的手背,像一捧雪拒绝融化。
“bb”,“我中意你”
裴亦初突然用粤语挑逗白暮雪,这句话坠落在卖艺人的二胡弦音里,惊飞了啄食红豆糕的麻雀。
轮椅猛地顿住。
白暮雪抓住扶手的指节泛出青白色,药瓶在毯子下发出细碎震颤。
“喜欢我?”,他转头看向裴亦初,白发在风中散成银河,正午阳光恰好穿透云层,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琉璃光泽,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碎钻般的星点。
裴亦初的听诊器从口袋滑落。
金属胸件撞击地面时,他听见自己心脏超频的轰鸣。
那个笑,白暮雪的嘴角扬起新月的弧度,露出小小虎牙尖,眼尾褶皱里盛着的不再是绝望,而是融雪汇成的溪流。
阳光在他虹膜上烧出琥珀色的裂痕,仿佛冻土之下终于搏动的春脉。
“不是能听懂吗?”裴亦初捡起听诊器。
木棉花絮飘过他们之间。
白暮雪伸手接住一团茸毛,这个动作让毯子滑落,露出腕间密密麻麻的疤痕。
但他此刻在笑,笑声轻得像浪沫扑岸:“我爸说粤语像……像烧鹅淋热油的声音”
裴亦初单膝跪下来平视他。
这个姿势让他的西装裤沾上泥渍,但瞳孔里燃着的火焰足以烘干所有潮湿。
“白暮雪”
“有没有人夸过你,你长得真的很好看”
海鸥的嘶鸣划破天际。
白暮雪指尖的木棉絮被风吹走,艘迷你帆船航向海面。
“没有”
他望向粼粼波光,“他们都说我是怪物”白暮雪很平静。
“不是的”
裴亦初解开大衣扣子,露出内侧绣着的樱花纹样,那里藏着个暗袋,鼓鼓囊囊塞着药盒与急救针。
“你是冬天的精灵”
他指向远处礁石群,“冰晶凝结成的魂魄,暴风雪淬炼的骨血”。
轮椅被推向防波堤尽头。
咸风骤然猛烈,白暮雪的白发如旌旗飞扬。
裴亦初按着他颤抖的肩膀,指向碎银沸腾的海面:“青岛的海冰在二月会裂开细纹,像春天的心跳”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但此刻浪涛声成了最佳和弦。
白暮雪的呼吸突然急促。
他摸索毯子深处的药瓶,却掏出一个微型玻璃瓶,里头悬浮着细沙与贝壳碎片。
“父亲去青岛出差带的”,瓶身在掌心烙下圆痕,“他说海水里有会唱歌的蜃楼”。
裴亦初接过瓶子对着光看。
沙粒在琉璃质地的瓶壁内流转。
“广东周围都是海”
“你也觉得我奇怪吗?”,白暮雪蜷缩起来,轮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查了四年青岛潮汐表……却住在南海边的人”。
答案被海风送来。
裴亦初从大衣暗袋抽出一本潮汐手册,纸页间夹着青岛往返机票预订单。
“看”,他翻开被咖啡渍晕染的页码,“二月十七日,栈桥有冰裂奇观”,日期旁画着枚小月亮,是白暮雪生日。
轮椅突然被转过来。
裴亦初的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那我们约定”,鼻尖蹭到冰凉的皮肤,“等你痊愈,等樱花落进海里时,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冰裂”。
防波堤下浪花碎成雪沫。
白暮雪发现裴亦初的虹膜不是纯黑,而是冻土将融的深褐,此刻正倒映着自己白发飞舞的模样。
“好”他说得轻如耳语,却被海风裹挟着卷向云层。
返程时落日正沉入货轮之间。
裴亦初推着轮椅经过卖海螺的摊贩,忽然买下个螺壳贴在白暮雪耳畔。
“听”,他扶着他颤抖的手腕,“是不是像冰层开裂的声音?”
白暮雪闭上眼。
螺壳里的轰鸣确是北方的海韵,混着裴亦初手腕上佛手柑的香气。
他假装没看见裴亦初偷偷注射胰岛素的动作,针头扎进腹部的瞬间,海平线恰好吞没最后半轮太阳。
路灯次第亮起时,他们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拉得很长。
轮椅的金属框架与皮鞋的影子纠缠。
裴亦初忽然哼起《春天奏鸣曲》,粤语填词古怪又温柔:“雪融做眼波/冰裂成心叩/何时共你睇海市/白首对蜃楼……”
白暮雪在歌声里摸出那颗氟西汀。
药片躺在掌心像一枚月亮,他最终没有吞服,而是把它塞进青岛海水瓶里。
药片缓慢下沉时,他听见裴亦初极轻地说:“要活到看见冰裂的那天啊”。
远处航标灯开始闪烁。
绿光每隔七秒扫过白暮雪的白发,像神祇正在为冬精灵加冕。
冬的枷锁早已裂开细缝,有生灵破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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