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的刻度

　　走出茶坊，城市的喧嚣和略带凉意的风瞬间涌来，祁未央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程时序很自然地走在他外侧，隔开了人行道上匆忙的行人。
　　两人沉默地沿着栽满梧桐的街道走着，脚步落在积了薄薄一层金黄落叶的路面上，发出细微的脆响。祁未央的右手腕藏在黑色护腕下，先前被药水浸透的冰凉感似乎被茶坊的暖意驱散了。
　　“甜吗？”程时序忽然问。
　　祁未央一愣，指尖下意识捻了捻口袋里的糖纸：“……嗯。”
　　程时序侧头看他，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他带笑的眼角。
　　祁未央习惯了苦涩的回味，那种尖锐的滋味像一道警戒线，提醒他保持清醒和距离。此刻舌尖残留的甜，反而让他有些无措，像误入了一片陌生的、过于柔软的领地。
　　走过一个街角，程时序停下脚步：“等等。”祁未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走进旁边一家小小的便利店，几分钟后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印着卡通猫图案的暖手宝。
　　“给。”程时序把暖手宝塞进祁未央手心，温热的触感瞬间驱走了指尖的微凉。
　　“还有，护腕不透气，戴这么久出汗了伤口不容易好，摘下来吧。”
　　祁未央的手在他触碰的瞬间绷紧，像受惊的蝶翼。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程时序指腹的薄茧。对方离得太近了，近得能看清他低垂眼帘上细密的睫毛，和他呼吸间带出的、微不可察的清冽气息。
　　那句“够你还我了”突然在脑海里回荡着，他不是猫，没有九条命，他只有这伤痕累累的一条，沉重得快要负担不起任何额外的牵扯。
　　“好了。”程时序松开手。
　　祁未央回过神猛地抽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试图抓住那一点残留的温度，又像是要隔绝它。“……谢谢。”声音干涩，几乎被风吹散。
　　程时序看着他低垂的脖颈，白皙的皮肤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他没再试图靠近。“公交车来了，”他指了指，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回程的公交车上人多了起来，没有了来时那种静谧的独处空间。
　　两人并排坐着，祁未央紧贴着车窗，目光投向窗外急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取代了糖果色的梦幻光影，一种冰冷的现实感悄然回归。
　　蜜桃乌龙的甜味似乎还在嘴里蔓延，奶奶慈祥的笑容和暖意，还有身边莫名对自己很好的人，像一场短暂易醒的梦。
　　程时序没有再看窗外，他的视线落在祁未央紧绷的侧脸线条上，看着他微微抿紧的唇瓣和偶尔轻颤一下的眼睫。那点茶坊里好不容易融化开的柔软，此刻似乎又在他周身凝结了一层薄冰。
　　但他想起祁未央泛红的耳廓，想起两人紧握的手，或许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温暖的渴望。
　　程时序低声开口“到了。”
　　下车祁未央站在站牌投下的阴影里，整个人显得更加苍白单薄。
　　程时序走上前，与他并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橘子糖塞给祁未央掌心里，指尖短暂地擦过对方冰凉的指节，如同来时公交车上那样自然。
　　“你家到了，我走啦”对着祁未央挥了挥手，背影逐渐变小。
　　祁未央还站在原地，很久。
　　掌心的橘子糖被汗意微微濡湿，他看着程时序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那颗糖。阳光照在糖果五彩的玻璃纸上，在他掌心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光点，如同茶坊天花板上那些糖果形状的光斑碎片。
　　他慢慢摊开手掌，又小心翼翼地将那糖放进了口袋深处。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祁未央抬手，不知为何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眼尾那颗小小的痣。
　　转身走向公寓楼时，手被程时序触碰地方，在此刻似乎比暖手宝还要暖。
　　上楼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药水味和灰尘的气息。祁未央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这间住了几年的公寓陌生得可怕，没有茶香，没有糖果的甜味，没有那个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
　　此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是程时序发来的：“暖手宝记得充电。对了，明天下午三点，图书馆有个古籍修复展，要不要一起？”
　　祁未央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不知该如何回复。
　　窗外，暮色渐渐笼罩城市。祁未央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行人匆匆而过，每个人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各自的目的地。
　　祁未央最终回复道：“好。”
　　发完这条信息，他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整个人松懈下来。口袋里的橘子糖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声响，祁未央把它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五彩的糖纸在台灯下折射出温暖的光，给这个灰暗的房间增添了一抹亮色。
　　夜深了，祁未央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手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翻来覆去，最后起身找出药箱，熟练地给自己换药。酒精接触伤口的瞬间，他倒吸一口冷气，眼前浮现的却是程时序皱眉的样子，今天那人看到他的伤口时，眉头就是这样皱起来的。
　　祁未央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又看了一遍那条短信。程时序的头像是一只猫，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温馨。他点开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一张梧桐落叶的照片，配文“秋天适合相遇”。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还没睡，是不舒服吗？”
　　祁未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却不知该如何回复。
　　“没”想了很久回复道，然后又觉得太过生硬，补充了一句，“谢谢你的暖手宝。”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祁未央就后悔了。这样客套的回答，会不会显得很不礼貌？但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关心。过去三年里，他习惯了独自处理一切伤痛，习惯了在深夜独自舔舐伤口。程时序的出现，像是一束光突然照进他封闭的世界，让他无所适从。
　　此时程时序发来的一张照片是一只橘猫蜷缩在窗台上睡觉，身上盖着一小块毛毯。配文是：“图书馆的常客，明天你也能见到它。”
　　祁未央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手指轻轻抚过屏幕上那只熟睡的猫。
　　“晚安，明天见。”程时序又发来消息。
　　祁未央盯着字看了很久，最后只是回了一个“嗯。”他放下手机，关上台灯，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灯光。床头柜上的橘子糖在黑暗中不再闪耀，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承诺。
　　第二天早晨，祁未央比平时起得早。他站在衣柜前犹豫了很久，最后选了一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卡通暖手宝塞进了包里。
　　图书馆前的广场上已经有不少人，祁未央站在约定的地点，不安地环顾四周。离三点还有十分钟，程时序还没到。他找了个长椅坐下，从包里拿出暖手宝握在手里，温度透过掌心传来，让他莫名安心。
　　“等很久了？”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祁未央抬头，看见程时序逆光站着，阳光给他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他今天穿了件深灰的风衣，衬得肤色更加健康，手里还拿着两杯咖啡。
　　“给你。”程时序递过一杯。
　　祁未央接过咖啡，谢谢。"祁未央小声着说。
　　程时序在他身边坐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气息。祁未央嗅到一丝橙子的味道，很温暖，和程时序这个人一样。
　　“那只猫呢？”祁未央突然问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太突兀了。
　　程时序却笑了起来，眼角扬起弧度“在里面睡觉呢，待会儿带你去看它。”他站起身，向祁未央伸出手，“走吧，展览快开始了。”
　　祁未央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程时序的掌心温暖干燥，握住他的力道恰到好处。
　　图书馆内光线柔和，古籍修复展在二楼的特展厅。他们沿着旋转楼梯慢慢向上走，祁未央能感觉到程时序的手偶尔轻轻收紧，像是在确认他还在身边。
　　在展厅漫步，每个作品都看了看。
　　“累了吗？”看完最后一个展区，程时序问道，“要不要去看看那只猫？”
　　祁未央点点头，跟着他来到图书馆的一个僻静角落。那里有一扇落地窗，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地毯上，一只橘猫正蜷在那里睡觉，和程时序昨晚发来的照片里一模一样。
　　“它叫毛球，”程时序小声说，“因为爱玩毛球。”
　　祁未央浅笑了笑，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猫咪的脑袋。毛球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他，又懒洋洋地闭上了，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它喜欢你。”程时序也蹲下来，手指轻轻梳理着猫咪的毛发，“平时陌生人摸它，它都会躲开的。”
　　祁未央看着阳光下程时序的侧脸，突然意识到他们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睫毛的弧度。他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对猫咪的项圈产生了兴趣。
　　“饿了吗？”程时序问道，“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粤菜馆。”
　　祁未央想说不用了，他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但毛球这时突然翻了个身，把肚子露出来，像是在挽留他。阳光照在猫咪柔软的毛发上，也照在程时序期待的脸上，祁未央发现自己无法拒绝。
　　“好，”他轻声说。
　　离开图书馆时，夕阳已经西沉。祁未央走在程时序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比来时近了一些。风吹起地上的落叶，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落在祁未央肩上，程时序自然而然地伸手拂去，指尖轻轻擦过他的颈侧。
　　那一刻，祁未央在想，有些温暖一旦感受过，就再也无法假装它不存在了。
　　程时序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祁未央，生怕他临时改变主意似的。祁未央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假装对路边的银杏树产生了兴趣。
　　“两个人一起吃饭不习惯？”程时序突然开口。
　　祁未央沉默片刻，才答道：“嗯。”
　　“那多没意思，”程时序敞笑道，“美食要分享才有味道。”
　　祁未央没有接话，他太久没有经历过，实在是不知道，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街角的红绿灯变换着颜色，行人匆匆而过。程时序在绿灯亮起的瞬间，自然而然地拉住了祁未央的手腕：“小心车。”
　　祁未央愣了一下，手腕上传来的温度让他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在对方松开时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
　　粤菜馆的装修典雅温馨，木质桌椅透着古朴的质感。程时序显然是常客，熟练地点了几道招牌菜：“未未，你看还要吃什么。”
　　祁未央听到这个称呼明显愣住，不坚定道“不…不用了，还有你不要这么叫我。”
　　程时序没说话就挑着眉看他，又突然轻轻开口“未未。”
　　祁未央别过头，肉眼可见的脸红。
　　偏偏这时程时序拉近了距离，声音有些磁性“真的不喜欢我这么叫吗？”
　　祁未央有些紧张“没…没有啦。”声音越来越小“只是不习惯。”
　　“没关系，”程时序的声音很温柔“我可以等你慢慢习惯。”“菜上完了，吃吧。”
　　祁未央感觉心底暖暖的。窗外，阳光依旧明媚，街上的喧嚣仿佛远去了。他第一次觉得，或许两个人吃饭，也不错。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偶尔交谈几句。祁未央发现，和程时序在一起时，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他不再觉得拘束，反而有种久违的轻松感。
　　饭后，走出餐厅时，夕阳已经西沉，天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
　　“走吧，我送你回家。”程时序转身开口。
　　祁未央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祁未央想了想，低声回答：“看书，偶尔画画。”
　　“画画？”程时序眼睛一亮，“我也喜欢，不过画得不太好。下次可以一起。”
　　祁未央没有接话，但嘴角微微上扬。夜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他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
　　程时序注意到他的动作，停下脚步：“冷吗？”
　　祁未央摇着头：“还好。”
　　时序已经脱下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他肩上：“穿上吧，晚上风大。”
　　外套还残留着程时序的体温，祁未央怔了怔，想拒绝，却被他按住肩膀：“别客气，我体质好，不怕冷。”
　　祁未央点点头，轻声道：“谢谢。”
　　程时序突然转过脸看着他，忽然说道：“你很好看。”
　　祁未央一愣，耳尖微微泛红，没有接话，并转移话题“快走吧。”
　　“好”程时序笑了笑。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地方，在祁未央家门口才肯离开。
　　“明天见。”程时序挥挥手。
　　祁未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进门。
　　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阳光很好，他和程时序并肩走在花丛中，风吹过，白色的蒲公英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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